墨心拙然

29 身为饵


太子大婚之后,朝堂之间原本消弭了一阵的党派之争,忽又汹涌起来。
    先,卫太傅未遭贬斥之前,党羽从众招摇过市,朝堂多以卫党马首是瞻;其后,卫党被整饬打压,一时之间,朝堂诸官员人人临危自保,左右观望;后,项氏一门荣宠光耀:项怀戎升补太傅,项穆主动请缨西闵战场,圣意虽未决却嘉其忠心,其领兵升阶也无不希望,项灵芸又尊享皇太子妃的称号——项氏与太子之利益共同已是昭然,结党水到渠成。
    可令诸位官员将领费解的是:多年来一直功勋显赫、不参与任何朋党之争的安宁王桓逸,居然在西闵战事濒临之际,一反从前谦和顺服、独善其身的处世之道,反而与三皇子、三皇子母系燕氏、安世王桓遐、卫密旧羽等结起党来,事事处处与太子相争。而贞和帝桓述的态度更是讳莫如深,一时偏袒三皇子,一时侧重太子,让一众大小官员着实揣不得圣意,却都隐隐的对太子地位之稳固度产生了怀疑。
    西闵边疆告急,安宁王桓逸找出各种借口,拒不领兵一拖再拖,几次惹得贞和帝龙颜震怒,原本亲和的君臣兄弟之间龃龉渐生。期间,征虏将军项穆又几次提出请缨,却被桓逸以战场形势、军法对策、迂回应变等难题问住,那项穆纵有征战之心,无奈在贞和帝面前不能严谨对答战场应对之策,贞和帝虽嘉其忠心昭昭,但毕竟还是不放心——纸上谈兵尤不及,况实战乎?
    而从前向来隐匿出世、避祸不及、唯当闲散王爷为己愿的安世王桓遐,也不管不顾的出走安世王府,交游应酬起来。不知何因,桓遐与原本疏离的兄长桓逸愈发亲近,三皇子桓榉也与这两位叔父走动频繁,从前势单力薄的三皇子得安宁王桓逸之庇荫筹谋,骤然之间势力猛涨。
    这一日,安世王桓遐呈上了一封折子,折子上记载了几桩人命案:贞和四年八月,正五品步兵校尉黄志远之毒杀案;贞和五年三月,七品太常丞韩萧之谋杀案;贞和五年六月,知州邢忠礼之谋杀案等,这些案件当年虽被定性为意外身亡,但桩桩件件后背皆指向安世王桓遐与太子桓桁,安世王桓遐上书恳求贞和帝下旨彻查,为其洗脱背负多年的嫌疑之名。折子中详细记载了每个被害人其时所处的官职与所依附的势力以及被害之时与桓遐和桓桁之间的纠葛,这折子有的放矢,就是冲太子来的。
    次日,安宁王桓逸又上了一道折子,折子中说,桓逸已于今晨将高总管抓获,供讯得知其为西闵人,并长期藏身于领军长史李彦的家中;上面详细叙述了高总管掌握下的刺客整体情况及后期分配刺杀任务的情况,刺杀官员的名单竟与桓遐上折请求彻查的几件谋杀案相吻合。
    李彦一直跟随项穆,李彦被供了出来,项穆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这两道折子,便将太子桓桁倒悬热釜沸水之中,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贞和帝自是怒不可遏,御书房内呼啦啦的跪倒一片。
    “瞧瞧你干的好事!”贞和帝把桓遐和桓逸的折子甩到桓桁的脸上,一脚踹翻了他。桓桁小心翼翼地捡过折子略看一遍,顿时大惊失色。
    “父皇,真的不干儿臣的事啊……请父皇明察……儿臣万万不可能去戕害我朝的朝廷命官啊……儿臣日日守在东宫,如何能于千里之外、□□?定是那西闵的奸细诬陷儿臣,欲挑拨离间我们的父子之情啊……父皇……”太子桓桁匍匐在贞和帝的脚下,涕泪悲泣。
    “儿臣也不知是何时得罪了三叔和四叔,三叔和四叔这几日的桩桩件件都是针对桁儿而来……桁儿自小就跟着三叔一起长大,三叔待桁儿也最为亲厚……三叔看着桁儿哪里做得不对,像小时候一样,打几下骂几下都好,桁儿定然改过,为何却要这般诬陷桁儿?可还念及叔侄之情……”桓桁跪行向同样跪在一旁的桓逸和桓遐,伸手抓住两人的衣袖,面上悲色尽显。
    “父皇,儿臣以为太子所言甚是,此事恐怕另有隐情,万一诚如太子殿下所言,此为为西闵离间之计,恐伤我朝股肱,还望父皇明察。”说话的是三皇子桓榉。
    项穆和项怀戎跪在一处,听见为太子出头的是三皇子桓榉,不由得一怔,父子二人心下思量,以为此举只是三皇子故意要在贞和帝面前卖乖讨巧,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而已。
    不料桓逸也开了口,为太子辩解,“陛下,先前四弟呈上的折子与臣呈上的折子所奏内容太过严丝合缝,臣以为事出反常皆有妖。先前,听四弟说起那数起朝廷命官被谋杀之事,每桩案件皆将四弟和太子缠绕其中,四弟指天为誓并未谋杀一人,臣心中狭隘,便私以为是太子行为不端,铲除异己。”
    桓逸颇含深意地看了桓桁一眼,接着说,“今晨,臣手下禀告抓获了高总管,急审之下,所说供词竟然同昨日四弟上折所奏契合,臣半信半疑,却也不敢耽搁,急忙奏报,臣所作所为确实鲁莽,欠深思熟虑,不经推敲明察便将太子卷了进来,此时细想,这件事情直指太子而来,太过凑巧。”
    桓逸看着贞和帝的脸色渐霁,顿了顿,“若果如榉儿说言,此为西闵离间计……算起来,第一起谋杀案发生在贞和四年,就是说,这两年多敌人一直就在我堂堂元启王朝布局设套,一步一步陷害桁儿和四弟,意欲让我元启祸起萧墙。”
    “臣请罪!是臣考虑不周,鲁莽上折!请圣上明察!”桓逸跪拜。
    “臣也请罪!实在是这几年屡次被冤枉,无辜背了数次黑锅,臣心下不服忿恨、以常戚戚之心度人,才冒然上折以为太子德行有亏,险些中了敌人的圈套!望陛下明察,还臣也还太子一个清白!”桓遐也跟着请罪。
    跪在一旁的桓桁、项怀戎、项穆等人被这忽然的转折弄得不明所以真假难辨,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慎微,更害怕是这几个人合谋布的圈套。
    “当务之急,臣还请陛下严审李彦和高总管,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项怀戎叩首,惯常严厉刚直的脸上意欲坚决,“恳请陛下将犬子收押问讯,若是犬子确有参与行事,臣绝不包庇!”
    “爹,你……”项穆愕然地看着项怀戎,项怀戎凌厉的目光向他扫来,把项穆一肚子的话都憋回了腹中,不得不说顺着父亲的意思说,“微臣恳请陛下收押,以证清白。”
    太子桓桁将脸埋在跪曲的双膝中,让人看不见脸色和神情,心下却起伏非常。这两道折子突如其来,让他猝不及防。本以为当初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谋杀,却被桓遐发现了端倪,虽然他折中所奏不及桓桁所作十分之一,但也足够让桓桁惊慌失措。更想不到的是,桓逸居然随后就抓到了高总管,供出了李彦。如果顺着李彦循迹,不难发现更多的线索指向项穆和桓桁。
    可又不对。如果是高总管所供,那么桓逸折上所奏的谋杀案要比桓遐折上的谋杀案要多上十倍,这些杀手都是经由高总管的指令去执行任务,为何其供出的单单与桓遐的奏章相吻合?高总管既然供出了李彦,那这两个人都要舍弃了,越快做掉越好。
    桓桁此刻的脑海非常混乱。到目前为止,他的筹谋与秘密已经被揭开了冰山一角,若隐若现的冰山一角,令他感觉不安的是,既然抓到了高总管,那么揭露的不应该是这么小小的一角,应该还有更多的罪证暴露出来,可以目前的态势看,却貌似只暴露了这么一点点。
    桓逸、桓遐和桓榉,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不管是什么药,快为上。他要快些出手,湮灭证据,掩埋线索,处理活口。从前是敌明我暗,现在依旧要保持这样的局势,不能颠倒被动。
    贞和帝面色阴沉,看着脚下跪着的一群人,指着他们冷然道,“若不是尔等各自为谋、结党牟利,如何惹来此等兄弟阋墙离间之计?汝等各自为主,并不把朕放在眼中,朕还没死呢,就都开始觊觎朕的龙座、找寻下个主子了!其心可诛!”随手拿起墨玉镇纸甩了出去,砸到了桓逸的左肩,桓逸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们几个统统罚俸一年!让大理寺和御史台好好给朕审个明白!项穆收押!都滚回府去闭门思过!”
    当晚,芰荷院。
    “是跪了多久?膝盖都跪青了。”白简拿着沾满药汤的热布巾敷在桓逸的膝盖上,蹙着柳眉,十分心疼。
    傍晚桓逸刚一回府,耿一仑就偷着跑过来告诉白简,说是一行人在御书房里跪了一下午,王爷刚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有些跛。耿一仑却并不知道贞和帝将墨玉镇纸砸到了桓逸的左肩,桓逸也没有说。刚出御书房时,桓遐近身细问砸伤没有,桓逸只是笑着说擦到了衣角,并未砸到。可贞和帝使出怎样的力道、力道中带了多少愤怒,这一砸,让桓逸了然。
    “本就不妨事,是墨儿太娇贵我了。”桓逸双手握拳支在榻上,身子微微后仰,笑得放松又和暖,与御书房内铿然的安宁王判若两人。
    白简嗔了他一眼,双手沿着膝盖周边轻轻推拿。
    “宣州城那边我已安排妥当,已经命人在府邸近处买了屋子置办成医馆和香铺,一应物什已准备齐全,等你过去的时候,就可以营业了;人手也都挑稳妥的准备好了,都是多年来跟着我的人,放心用着就是。还有灵兰阁,这边一直会有人守着,等师父师娘云游回来,也有人接应着,不会扑了个空。”桓逸半眯着眼,享受着她轻巧舒适的推拿,缓缓地将近日来安顿好的事情告知她。
    “唔。”她淡淡的应了声,并不抬眼,“知道了。”
    “怎么了?不高兴我这样的安排?”他瞧她兴致并不高昂的样子,不禁细问。
    “不是。”她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拙然,你近日所行之事均是凶险异常,夜里也睡得不甚安稳,我见你眉心总是蹙着,思虑着布棋落子、运筹帷幄。我虽然相信你的智谋,但也难免惴惴。”
    白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头轻轻枕在桓逸合并的膝盖上方,娓娓倾诉:“将太子绳之以法之后,你就要领兵西闵。心中也明知道战事结束之日,就是你我安心厮守之时,虽然瘴疠已不成险阻,但沙场刀剑无眼,我还是会乱想会担心。更何况,你这次誓要杀进西闵腹地、甚至杀了西闵国君,这其中艰险,又岂是寻常沙场可比?”
    白简伸手一只手握住桓逸的大手,“这是你的梦想,我知道,我也不会阻拦你。”她飘忽一笑,“古往今来,如郭子仪一般得享‘富贵寿考’也止一人尔,起落坎坷何其难求。反而得‘功遂,身退,天之道’者颇多,在极致的巅峰勇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这番风景看透,我想你也定无悔无憾。”
    “墨儿……”桓逸动容,轻轻唤她,她总是最懂他,从那次月下对饮到如今,唯有一个她走进他的心里。
    “我知你一身系天下安危,我也定会在宣州城乖乖听话的等你功成身退。拙然,这世间与我至亲之人只有三位,我纵然可以佯装淡定,却难掩心底的慌乱。虽然还未到分离之时,我却已害相思之症……”她有些赧然,莞尔,“想到近在咫尺的轻别离,就恨不得时时刻刻守着你。不管白贲在人前是如何的冷静傲然,转身之后,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纯粹女儿心性的白简,你怀里的女人,而已。”
    “墨儿……”桓逸刚要启齿,就被白简用手指轻轻按住了唇,她嫣然一笑,“不要说,让我说完……唔,难得我觍颜跟你说情话……”她抿了抿唇,轻轻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清亮的双眸含情,唇角上扬成他最喜欢的弧度,呢喃,“还有一首……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不管是处于庙堂,还是置身沙场,拙然,我要你时时刻刻因为我,护得自己周全,因为,我恐怕我自己,离了你,会活不下去……”她将他的大手递到唇边轻吻,“我很贪心,我贪恋红尘阎浮,贪恋华服美食,贪恋山水佳音,更贪恋你!我想堂堂正正的以女子的姿态站在你身边!如果没有你,这人世间的一切又有何所眷恋!”
    “你知我是孤儿,虽师父师娘极有可能知我身世,但我并不想去探究;所以,也可以说,我在这人世间,并无血亲。但我想要有血亲,我不仅要爱我甚深的师父师娘,不仅要你,还要你的骨血。我想生养一个有着你一半血脉的男孩儿,从他身上看见小时候的你;过几年,我们再生养一个女孩儿,你定然也会宠她宠得紧……你欠我的好多……欠我一个好好的灵兰阁,欠我一个安稳的生活,还欠我一双儿女……唔,对了,还欠我一套首饰呢,到时候,你要亲手给我戴上……”她的话语轻柔,原本清浅的声音因为包含希翼和柔情而越发的软糯,像一根羽毛,轻轻的拂过人的心尖儿……
    “好,墨儿要什么,我都给你……”他俯身,把她拉进怀里,裹在身下,又探出身去吹熄了灯。
    “唔,拙然,为什么要吹熄灯……嗯……我今日还学会一阙柳三变的词,背给你听可好……”白简的声音渐渐模糊断续。
    “什么词?”桓逸黯哑着声音问。
    “本来是应……应景的词……可你熄了灯……就不应景了……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留取帐前灯……时时……时时待看、伊娇面……”一阕词念得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哪里看来的淫|词艳|曲?”桓逸一顿,轻轻的一巴掌打在白简的嫩臀上。
    “啊……你、你书房里啊……”她娇嗔。
    “……”他无语。
    寅时末,窗外传来轻声内敛的询问声:“王爷……”
    “等会儿。”桓逸这几日睡得都不沉实,耿一介的一声轻唤,就让桓逸警觉的苏醒过来。他轻轻抽出压在白简颈下的手臂,给她盖严云被,起身下地披衣,绕开屏风,出了房门。
    “何事?”桓逸压低了声音,示意耿一介往松园书房方向走。
    “高总管于丑时三刻死在了大理寺的监牢里,李彦咬断了舌头,拒不招供。”耿一介快步跟在桓逸的身后,依旧压低了声音回答。
    “呵,如此甚好!”桓逸愈发清醒,“桓桁和项怀戎有动作吗?”
    “有飞鸽传书,被我们的人截获,又放了。”耿一介递上一张不大的抄满字迹的宣纸。
    “丢卒保车。把项穆推出来先顶着?唔,不错,还有鸿门宴!”桓逸冷冷一笑,“桓桁这是想快刀斩乱麻!好!越快越好!我也等不及了!”
    “王爷,要赴宴么?明知是鸿门宴?”耿一介犹疑地问。
    “赴宴!当然要赴宴!就怕他不是鸿门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桓逸招手,耿一介附耳倾听,面色凝重。
    “属下遵命!”
    “一介,成败在此一举!务必审慎!”
    “王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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