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数更漏,思绪繁杂。
行装已收拾妥当,只待鸡鸣破晓,便启程北行。
夏日里本就昼长,当晨光熹微初显,白简便起身披衣,行至窗边远眺。这一夜,关于桓逸的离奇失踪,无数种假象与猜测行走脑海,最担心的预想不过是贞和帝发现了桓逸暗中的叛离行径,兔死狗烹;亦或者是西闵的余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拙然,你到底在哪里?”白简将头抵在窗隔上,忍不住轻叹出声。
隐约中听见院门处传来吵嚷说话的声音,白简整理好衣衫仪容,缓步向前院行去。未及到前院,便见云藻疾步而来,向她问安福礼后便径直开口,“夫人,门外刚刚来了访客,形容急迫、态度坚决,口口声声嚷着要见无咎公子,说是公子的故人,一刻耽误不得,还拿了信物。您见还是不见?”
“信物何在?”白简微蹙了眉,想不出是谁在她就要出发北行之前来拜访,知道她住在这里、并且是无咎公子的人寥寥可数。
“夫人,在此。”云藻恭敬地举起右手,掌心中平摊着一只贴身绣囊。
“这是桓逸的东西!”白简急急地抓起绣囊,心中惊叹。拿至手心仔细的翻看,甚至打开了绣囊查看藏在其中的“解香丸”——这定然是桓逸的贴身物品无疑,其中挥发了一半的香丸还是白简亲手放进绣囊中替代先前那丸的。
“来人姓甚名谁?”白简气息有些不稳,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所欲者何。
“是一名蓬头垢面的男子,说是姓梁名楷,来自梧桐镇,还让我们问问无咎公子是否还记得金丝饼和牛肉莱芜汤。”云藻看着白简变换不明的脸色,中规中矩的回答。
“快带我去见他!”白简心中十分激动,虽然不敢完全肯定,但是几乎已经确定梁楷带来的是桓逸的消息。
快步疾行,远远的就看见一位风尘仆仆、胡髭杂乱的男人,那男人见她和云藻走来,并未迎上前,只是愈发的焦急,暴躁地向身边的侍卫责问,“怎么见无咎公子就那么难么?我真的是有十万火急耽误不得的事情要找无咎公子!”
“梁大哥!”白简在离梁楷五丈远的时候就喊了出来,“我在这里!”
“你……”梁楷循声而望,看着走近的清丽女子,有些茫然,口中继续说,“我要见无咎公子……”
“梁大哥,我就是白贲,之前一直是女扮男装。”白简微微抬高声音,简洁利落地解释清楚,随即便摊开手中的绣囊,直奔主题,“这个绣囊是安宁王桓逸的贴身物件,怎么会在你的手中?你如此风尘仆仆的赶来,所为何事?”
“你是无咎公子?”梁楷显然还有些茫然,又盯着白简的脸细细看了看之后才确定,这张女子的脸的确同无咎公子的脸非常相像。确认了白简的身份,梁楷也不拖泥带水,“五日前在山涧中采菌子的时候,在山谷里的河滩边遇见了重伤昏迷的安宁王,我将王爷背回家后,王爷清醒过来一会儿,给了我绣囊和这里的地址,让我万务找到无咎公子,还让我不要把他未亡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朝廷的人。然后我就将王爷托付给贱内照顾,一刻也不敢耽误的赶了过来,怕耽搁久了王爷的伤捱不住。”
白简心中半是喜悦半是伤痛,暗自忖度,桓逸已失踪十余日,那重伤滞于山谷又有几日?梁楷离开梧桐镇到此又是五日,桓逸的伤况又是如何?
现在得知桓逸的下落,这对她来说已是万幸的事情,虽然头脑中无比担心桓逸的伤势,也对他如何坠入谷底有疑问,但她还是理清了思绪,有条不紊地吩咐了下去,“云藻,去命人准备早膳,并派人去安阳城密寻耿氏护卫,让他们结束京城的事情后,赶往梧桐镇。通知卫队,随时待命出发去梧桐镇。王府和这里,都留人守着,多注意外界的消息,更要保密王爷的行踪。”
“遵命,夫人。”云藻领命。
“梁大哥,你跟我详细说说王爷的伤势,我会备好药物一起带着,咱们今日尽快启程。”白简镇定地分派任务。
“好。”
快马不停。
不得不感慨桓逸的暗网和菁英下属的好用,北行去梧桐镇的行程真可谓是“飞奔”。信鸽前方先行,一路不停地换快马,不曾耽误一丝的行程。白简心急如焚,梁楷和云藻等人也自是心急迫切。于是,白简、梁楷、云藻和晨,这四人基本就是搏命一般的星夜兼程。
白简虽然是个不懂武功的,但是咬牙狠起来的气势并不输给男人;梁楷虽在来时已经折耗五日,但因着前尘过往,对桓逸有一腔报恩的热切,又是战场上厮杀过的铁血男儿,何曾畏惧马上奔驰颠簸的辛苦;云藻和晨都是刀口上舔血来去的,更不怕吃这等辛苦。
快马加鞭,日月兼程,中间换了几十匹马,终于在第三日下午赶到了梧桐镇。
下了马,白简的双腿抖筛一样的打颤,不消说,大腿内侧又是血肉模糊。比起身体的疼痛,心中的焦虑才更难忍。到了梁楷家,也无多余的寒暄,白简看见采萍第一眼就劈头盖脸地问:“王爷现在还活着么?”
“活着,活着,虽然昏迷的时候比较多……”采萍下意识地回答,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冷艳女子,没认出她就是医好了她家彬儿水蛊的无咎公子。
“王爷在哪里,快带我去!”白简命令。
看着站在冷艳女子身边、形容憔悴邋遢的自家丈夫,丈夫微笑着对她安抚、颔首,采萍也不再说什么,便在前面带路。
朝阳的正房,简洁干净,白简跟着采萍推门而入,目光锁定床榻上昏睡的男子,脸色惨白,形容憔悴,那熟悉的眉眼身形,不正是心心念念的拙然么。
白简放轻了脚步,像是怕吵醒昏睡中的人一样,无声地走到床边、坐下,在确认了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男子确有呼吸之后,白简轻轻吁了口气,闭了闭眼,收敛了心神,探手诊脉。
梁楷拉着采萍安静地站在一旁,对上妻子诸多疑问的眼,梁楷笑了笑,俯身到她耳边细语,“她就是无咎公子,从前一直是女扮男装。”
“哦。”采萍有些了然,安静地陪着丈夫等在一旁,等待白简的诊断结果。
大约过了半刻钟,白简诊完了脉,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站起身来面向梁氏夫妇,“梁大哥,梁大嫂,我要检查桓逸身上的伤处,麻烦你们回避。梁大哥,这里不用你了,你去休息吧,来回八日太辛苦了。梁大嫂,麻烦你准备些饭食给我们。云藻、晨,一人警戒一人休息,随时等我的吩咐。”
“好。”
“遵命,夫人。”
摒弃了外人,白简小心地脱掉桓逸的衣物,一寸一寸地检查他身上的伤处。上身正面肩膀胳膊处有很多细碎的伤痕,看伤口的形状应该是被碎石割破的;右臂有刀伤一处,伤及一指;左脚踝骨骨折,已肿胀不堪。内脏有撞击时受到的内伤,但并不严重;浑身的伤口泡入水中数日,离水后又未曾医治,均已感染,这些感染的伤口又导致桓逸高烧不退。
幸好,桓逸应该是在受伤后吃了她备给他的解毒圣品“五和丸”,抑制了感染的速度,又亏得桓逸的身体强健,才捱得了这十余日。若是再晚几日,怕是要棘手更多。只是这骨折碎裂的左脚踝,不知是否能痊愈?毕竟延误医治太久,左脚能挽救回来也怕会落下长短脚的遗症。
白简深呼吸几次,平复自己的情绪。先不管那么多了,一步一步的来吧。她放下了床帐,盖住了衣衫不整的桓逸,“来人,”白简轻唤,“研磨,备纸。”
周全思量,写下药笺,于携带的草药中抓药配药,又写了几味寻常而自己未带的草药,吩咐晨去镇子上的药店去抓,并让其准备好几块符合规格要求的平整木板。
房间复又归于安静。白简背对着床榻,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手法忐忑,脑海中浮现一段话:“盖正骨者,须心明手巧,既知其病情,复善用乎手法,然后治自多效。”心明手巧却怕关心则乱——白简对病人的思虑太重,怕他疼痛难捱,怕医治不好留下后遗症,怕自己临场而乱。
“桓逸啊桓逸,为什么认识你之后,总是在为你医病?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少些心疼么?”白简喃喃道。
跟着众人一起用了膳食,又嘱咐晨将配好的草药拿下去煎熬,白简自己则拿着另外一包药材碾磨成粉、细细过筛,调制正骨后敷涂的药膏。
白简一边碾磨药材,一边在心中反复默念正骨手法口诀用以静心宁神,“手摸心会,拔伸牵引,旋转屈伸……”
“夫人,药熬好了。”半个多时辰后,晨端着煎好的药来见白简。
“给我吧。”白简站起身,接过药碗,“辛苦你和云藻了,等两日后,后援护卫赶来,你俩就能好好休息了。”
“夫人,不辛苦。”云藻恭敬地说。云藻本来对这位莫名而来的“夫人”不怀什么好感,最初接触她时,她的任性、冷傲、娇蛮让四位女护卫很是头疼,姿色也不是国色天香,但是后来王爷失踪后才发现她对王爷用情至深、行事利落、极度的能吃苦和隐忍,又有一身悬壶济世的好手艺,云藻也豁然明了安宁王爷选她为侣定有其深意。
白简朝她微微一笑,笑中难掩疲态,端着药碗进了桓逸的房间。
桓逸仍处于昏睡的状态,白简将汤药含入口中,再将药汁哺入桓逸的口中,一口一口,不厌其烦。
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在泥土夯实的地面上洒下明亮的光。这个简陋房间里,没有银鸭沉檀,没有枕障画屏,没有纱橱藤簟,却有她深爱的男子,她灵魂之所托,只有他,已足以。
整个下午,白简一直不得闲,一项一项有条不紊的准备着为桓逸正骨的事宜。备好了木板和麻药,调配好药膏,叫上梁楷和晨帮她固定桓逸的身躯。一切准备就绪,白简开始为桓逸正骨。
知其体相,认其部位,手随心转,法从手出,端挤提按,夹挤分骨,折顶回旋,不同的手法可以灵活地用于不同类型的骨折。白简面色冷凝,无喜无怒,巧妙地将错位的碎骨整复回位。因为提前给桓逸以酒喂服了麻沸散,又有帮手固定其身躯,虽中途桓逸疼得醒来大叫两次复又昏睡,但未曾影响正骨的实施。
隔着皮肉将错位的骨折对好,敷上调配好的药膏,最后用木板将骨折整复后的部位固定防止再移位,用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是处理好了桓逸的左脚踝。随后,白简又处理了桓逸身上的其他伤口,敷药、包扎。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白简终于筋疲力尽。最后吩咐了晨在戌时中叫醒她给桓逸喂药之后,便遣出了众人,和衣躺在桓逸的身侧沉沉睡去。
麻沸散的药力渐渐褪去,高烧也缓和了下来,桓逸在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中醒来,想要动一动,却发现左脚被牢牢固定在床尾。意识渐清明,桓逸发现身上其他的伤口都被精心处理过,微微沁凉。稍一歪头,便看见了躺在他身侧的熟悉容颜,他的墨儿!
白简睡得深沉,长长的睫毛掩不住黑黑的眼圈,即便在睡梦中也可见脸上的疲态。她终究还是来了!桓逸不能自己的抿出一抹微笑,有她在身边,他定然会无虞,这种种争斗与风波,总算就要落下帷幕了。
左脚踝处传来的伤痛提醒着他还活着,能与淡墨相守一处,这些微肢体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这断骨之苦比起“子午夺魂散”又算得了什么?桓逸本就是极能隐忍之人,痛醒之后便在冷汗涔涔中侧首凝视白简,那姿态与风骨又是当年在灵兰阁中祛毒的谦谦君子,只不过当年淡然谦和的神色换做了似水柔情。
“墨儿,不知道你醒来后会不会还恼我罔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送回了宣州城?不管怎么恼我,都随你责罚。”桓逸在心中轻问,“不过,看到我这样,怕你也舍不得恼我了吧。”桓逸费力起身,在白简的额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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