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交

第152章


斯诺是长期同情中国共产党的美国记者,北京领导人认为他在美国对中国问题享有特殊的可信度。然而,华府认为斯诺是共产党的工具,不预备相信他享有的秘密。毛泽东故意在1970年10月1日中共国庆日观礼台上,把斯诺安排在他身边,美方没有注意到其中的意义。毛泽东1970年12月接受斯诺访问时,表示他愿意邀请尼克松以访客身份或以美国总统身份,到中国大陆访问;这个信息,美方也未予重视。虽然毛泽东还指示译员把笔记递给斯诺过目(以示具诚心邀请),华府从来不知道有此一邀请,直到数个月之后通过其他渠道已安排好尼克松访华之行时,才知道有这一段公案。
    与此同时,美国与中国在1969年12月于华沙恢复外交接触。但是,与过去一样,并没有令人满意的进展。尼克松指示十分干练的、谨慎的美国驻华沙大使斯托赛尔( Walter Stoessel),利用社交场合接触中国驻波兰大使馆代办,邀请他恢复大使级会谈。斯托赛尔的机会在1969年12月3日到来,场合挺怪异的——南斯拉夫借华沙文化官举办时装表演。中国代办完全没有得到北京的训令,指示一旦遭到美国外交官接触时应该如何对应。斯托赛尔好不容易堵住其译员,这个信息才得以传递出去。到了12月11日,中共代办终于接到指示,知道如何与美方交涉,才邀请斯托赛尔到中国大使馆,恢复华沙会谈。
    但是,双方几乎立刻发生僵局。双方的标准议程都没有可以探究地缘政治根本问题的空间——根据尼克松的观点,后来发现毛泽东、周恩来也有同感,中、美未来关系的发展有待于这些地缘政治根本问题如何解决。甚至,这些问题在美方而言,还得通过向国会及主要盟国咨商的繁冗过程,如果能有何进展,这些进展也必然缓不济急,且人人有成见。
    结果是,华沙会谈在美国政府内部制造的争议,更大于双方在会谈中的争端。因此,尼克松和我在1970年5月,听到中共以抗议美军攻击柬埔寨越共庇护基地为借口,中止大使级会谈的消息时,反而如释重负。此后,双方都试探是否还有比较具弹性的接触渠道。巴基斯坦政府满足了此一需求。双方接触步调加快,在1971年7月我秘密访问北京时,达到最高潮。
    中国领导人是我所遭遇到的对手中,最能接受尼克松式外交手法的一群人。他们和尼克松一样,认为传统的议程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找出是否有可能在一致的利益上合作。这也就是为什么日后毛泽东见到尼克松,开口就说:
“台湾是小问题,世界才是大问题。”
    中国领导人所要的是,美国担保不会与克里姆林宫合作施行勃列日涅夫主义;尼克松所要的是,想知道中国是否可能与美国合作,对付苏联在地缘政治上的攻势。每一方的目标本质上都是观念性质,不过,迟早这些观念都必须化为务实的外交做法上。双方提出其世界观后的说服力,出现某种共同利益的感觉——尼克松在这方面十分拿手。
    基于这些原因,中美对话初期阶段主要集中在协调观念与基本方法上。毛泽东、周恩来与日后的邓小平,都不简单。毛泽东是有远见的、冷静的革命领袖;周恩来是高傲、有魅力、干练的行政主管;邓小平,则是具有根本信念的改革者。这三个人反映出详细分析的传统,也是古老中国经验的精华,能够分辨何者为常经,何时应权变。
    他们的谈判作风与苏联领导人大异其趣。苏联的外交官几乎绝口不谈观念问题,他们的战术是,选定莫斯科当下关切的一个问题,纠缠不休,旨在令对手疲乏而不是被说服,而获致一项决议。苏联谈判代表的坚持与死硬,强调苏共政治局的一致意见,反映出其纪律严酷,也透露出苏联政治的内部张力,把政策变成累死人的零售叫卖,葛罗米柯就是这一派人士的典型。
    中国领导人代表着在感情上远为安全的社会。他们比较不在意计较小地方,而着重建立信心。尼克松与毛泽东会谈时,毛一点儿也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就向尼克松表示,中国不会用武力对付台湾。“我们可以暂时不去管它(台湾),等个一百年吧!”对美国人想了20年的这个担保,毛泽东没要求美国回报。
    我在和周恩来起草上海公报时,一度建议拿掉中方版本中一句话,换上美方版本,可又担心周恩来可能反对它。他说:“这样子谈不出结果的。如果你能说服我,为什么我们的字句不妥,我就听你的。”
    周恩来的态度里不是出于抽象地表示善意,而是因为他确实把握住长期的优先秩序。当时,中国需要重振信心,斤斤计较这些小节,有违其利益。照毛泽东的说法,主要的安全威胁是苏联:“目前,来自美国的侵略,或者来自中国的侵略,都是小问题;因此,你要把部分军队撤退回国,我们则是不要派兵出国。”换句话说,中国并不怕美国,甚至也不怕美军在中南半岛作战;她不会向美国的重大利益挑战(不管美国在越南要怎么办),只关切来自苏联的威胁(日后又衍生出来自日本的威胁)。为了强调他重视全球均势,毛泽东还说他自己那些反帝主张是“空弹”。
    这个方式先谈观念、回避实质问题,缓和了我们初期的接触。1972年2月,尼克松签署上海公报,替未来十年的中美关系提供蓝图。上海公报有个破天荒的特征:它有一半以上是双方各自表述在意识形态、国际事务、越南和台湾问题上面的不同观点。奇妙的是,双方见解不一的部分却给双方有同感的主题赋予重要意义。它们确认:
    ——中国和美国之间关系正常化之进展,符合全体国家的利益。
    ——双方都希望减少国际军事冲突的危险。
    ——彼此都不在亚太地区寻求霸权,也都反对任何一国或国家集团建立类似之霸权。
    ——彼此都不预备代表任何第三者谈判,或针对其他国家,彼此达成协议或了解。
    抛开外交辞令,这些协议表示,最低程度上,中国不会有任何举动加剧中南半岛或朝鲜的局势,中国和美国都不会与苏联集团合作,并且两国都反对任何国家想主宰亚洲的企图。由于有能力主宰亚洲的另一国家就是苏联,因此可以说中美已心照不宣地结盟阻止苏联在亚洲的扩张主义(与英、法在1904年以及英、俄在1907年达成的协约没有不同)。
    一年之内,美国与中国之间的了解,更加明白,也更加全球化:1973年2月双方才公布一份公报,中国与美国同意将“共同”(由上海公报中的“个别承诺”升级)“抵抗”(由“反对”升级)任何国家在“世界”(由“亚洲”升级)建立霸权的企图。仅只一年半的时间内,中、美关系由尖锐对立、孤立的情形,进展到实质结盟共御头号大敌。
    上海公报及促成公报之外交折冲,夸大一点来说,使得尼克松政府能够建立崭新的和平架构。美国一公布对中国开放,国际关系的模式就起了戏剧性大变化。日后,西方国家常称对华关系是“打中国牌”,仿佛紫禁城里的中国领导人之政策,可以在华府设计似的。事实上,“中国牌”从来不曾打过,也不存在。美国政策的作用是,建立一个架构,在国家利益相合时能够彼此支持。
    在尼克松及其策士的分析里,只要中国恐苏大于恐美,中国基于自身利益就会与美国合作。同理,中国之反对苏联扩张主义,虽然吻合美国与中国之利益,绝不是对美国施惠加恩。尼克松对于中国领导人,尤其是周恩来的思路清晰,大为折服。周恩来一点也不要求美国在中、苏冲突上明明白白选择立场。美国借着与两大共产主义巨人都有更亲近的关系,而不是偏袒其中之一,谈判地位反倒最坚强。
    美国对中国开放,提供给我们一个很好的个案去研究外交决策者之个性。后来视为新转折点的,通常是来自一系列不经意的行为,很难分辨何者是蓄意去抉择。由于中、美关系是在20年的完全孤立之后才发展,每件事情都是全新的,因此对日后发展都有影响。双方是基于需要而修睦,不管谁在各自国家内当家主政,都得相互修好。但是,中、美关系进展之顺利、迅速与范围广泛,都得归功于双方领导人的坚持和精明;就美方而言,更是因为它破天荒地强调国家利益之分析。
    毛泽东以上承中国3000年世代相袭的大一统而自信心十足。他在发动文化大革命、坚持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之后,此刻正要在中国外交政策上注入若干务实做法。中国数世纪以来,都以远交近攻为治夷策略,毛泽东深以苏联扩张主义为忧,在对美开放上面也师法同样的策略。
    尼克松不介意毛泽东的动机是什么。他的主要目标就是,美国在外交政策上重新主动。尼克松追求他所谓的美苏“谈判时代”的来临以克服越南乱局,他不依靠个人关系,也不靠苏联回心转意,而是依靠平衡诱因,使苏联能更有弹性。
    美国对中国开放之后,苏联在两个阵线上受到挑战——西有北约组织,东有中共。就另一方面而言,在苏联的自信达到最高点、美国的自信沉沦之际,尼克松政府设法重新洗牌。这让苏联明白,全面战争对苏联风险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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