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交

第164章


    里根提出战略防御计划构想时,即使已被官僚体系过滤,其言词依然炽烈、背离正统。如果武器管制谈判拖太久,美国将会部署战略防御计划,单方面终结核危机。里根相信,美国的科学能力可以令核武器过时。
    苏联领导人不为里根的道德言辞所动,但是他们必须认真看待美国的技术实力,以及即使未臻完美的防御计划之战略影响力。情势发展与十四年前尼克松提出反弹道导弹方案时一模一样,苏联的反应与主张武器管制者的预期恰恰相反:战略防御计划竟然打开通往武器管制的大门。苏联早先为中程导弹问题之争退出谈判,现在又回到武器管制谈判桌上。
    批评者指称里根心口不一,他大谈消除所有核武器,是要掩饰他大搞武器竞赛的真实用心。里根绝对不是心口不一,他一方面表示对美国人民有最大的信心,也认为目标必可达成。的确,他对消除核武器最雄辩有力的谈话,都是即兴地冒出来,没有经过刻意雕琢。
    如此一来就出现矛盾现象:奋力推动美国战略武器现代化的里根总统,也是努力让它失去合法性的总统。敌国或盟友照单接受里根公开对核武器的言论,以及私下对善恶大决斗迫在眉睫的评论之后,结论是:他们面对的这位美国总统绝对不可能动用美国国防所建构的此一武器。
    里根总统一再重审“核战争绝对不能打”。要说多少次,才使得核威胁的确实有效性大受破坏?核武器要减少到什么地步,灵活反应的战略在技术上才会不再有可行性?幸好,苏联在此时已太弱,无力测试这个潜在的弱点;美国忧心忡忡的盟国也因苏联迅速衰败,而接受了美国的做法和主张。
    里根绝非心口不一的最明显例证是,每当他觉得有机会实现非核世界之梦,都努力去做。他深信废除核战争客观上至为重要,所有有理性的人都会有同感,因此他预备与苏联共同推进这件最基本的事情,甚至不和那些国家利益亦牵涉其中的盟国商量。1986年里根与戈尔巴乔夫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进行高峰会谈时,就有最戏剧化的情节。经过48小时的争吵和情绪起伏,里根和戈尔巴乔夫原则上同意在五年内把全部战略武器减少二半,并于十年内销毁所有的弹道导弹。里根差一点还同意接受苏联的提议,把核武器全部销毁。
    雷克雅未克高峰会议因而完成了盟国和中立国都担心多时的美苏共识。如果其他核国家不肯追随美苏协议,就会受到公开非难,被超级大国施压或孤立;如果他们同意,英国、法国和中国实质上就是迫于美、苏压力放弃他们独立的核威慑力量,这是撒切尔夫人、密特朗以及中国领导人根本不情愿做的事。
    雷克雅未克协议在最后关头失败,有两个原因。戈尔巴乔夫在他上台不久之际,操之过切,他试图把消除战略导弹和停止试验战略防御计划联系起来,为期至少十年,但是却对交涉的对手以及本身的交涉筹码估计错误。从戈尔巴乔夫的角度出发,聪明的办法应是提议把双方同意的部分(即消除核兵力)公开,并且把试验战略防御计划的问题交给在日内瓦会谈武器管制的代表们去讨论。这一来可以把已经有协议的部分先冻结,也必然可以在大西洋同盟内以及中美关系上制造一个重大危机。戈尔巴乔夫为了争取更多,不顾里根在高峰会谈之前就声明的“决不把战略防御计划拿出来当谈判筹码”立场,提出进一步要求。戈尔巴乔夫一再进逼,里根的反应却是任何一位外交政策专业人士都不会建议的动作:他立刻站起身,步出会议室。若干年之后,我问一位曾出席雷克雅未克会谈的戈尔巴乔夫的高级助理,为什么苏联不肯接受美国业已答应的条件,还要得寸进尺?他回答说:“我们预想到一切可能的状况,但就是没料到里根会离席而去。”
    不久之后,舒尔茨在演讲里描述为什么里根认为消除核武器真正有利于西方国家。但是他的措词谨慎,技巧地表示支持“较少核武器的世界”,显示出国务院痛苦地体会到盟国的关切,尚未全然接受里根全部销毁核武器的构想。
    雷克雅未克高峰会谈之后,里根政府立刻推动可以做到的部分,减少五成的战略军力,这是全面协议取消所有导弹的第一阶段。双方达成协议,销毁欧洲境内的美、苏洲际导弹和中程弹道导弹。由于这项协议并不影响英、法两国核力量,25年前盟国之间的争端并未再次出现。同时,解除德国核部署的过程也开始,因此德国渐有可能脱离大西洋同盟关系。德国只有采取不先动用核武器的政策——与北约组织的战略以及美国的部署相当不一致的政策——才能自刚开始的解除核武力获得全盘利益。如果冷战持续下去,西德或许就会出现多从国家立场出发,少由盟国需求考虑的外交政策,这也是为什么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对武器管制谈判中出现的趋势忧心忡忡的原因。
    里根把原本一场马拉松竞赛变成短跑。他的对抗作风结合肯冒险的外交,在冷战初起时,在东西方阵营势力范围巩固之前和斯大林逝世不久时,或许都有效。这种外交也正是丘吉尔1951年重掌政权时所提议者。一旦欧洲分治已告冻结,苏联亦一直信心饱满时,企图强力迫使解决几乎必定产生重大冲突,也会使得大西洋同盟陷入紧张关系,因为绝大多数的同盟成员并不想要紧张局势。80年代,苏联终于陷入停滞状况,使得西方适合再度提出前瞻策略。里根是察觉苏联意志力的瓦解,或者是他的自我意志与机会凑巧碰在一起?
    到最后,里根究竟是凭本能或依据分析而作为,已经没有差别。冷战未再继续下去,部分原因是里根政府对苏联制度施加的压力极大。在里根即将卸职前,东西方交涉议程已回复到缓和时期的模式。武器管制再度成为东西方谈判的中心问题,只是比较强调削减武器,也有更大意愿销毁全部的核武器罢了。在区域性的冲突方面,苏联现在已居于守势,失去制造事端的大部分能力。安全顾虑渐轻,盟国虽然继续宣称要团结,大西洋两岸盟国都有国家主义滋长的现象。美国越来越倚重部署在自己领土上或海上的武器,另一方面欧洲也对东方阵营增多政治选择方案。最后,这些负面的趋势却被苏联阵营覆亡所取代。
    变化最甚者莫过于东西政策向美国人民呈现时的方法。里根本能地把强硬的冷战之地缘战略政策,置于意识形态十字军和乌托邦式的和平号召之间,这可以对美国国际事务观两大主流意识(即传教理念与孤立主义、意识形态与精神病学),同时具有吸引力。
    实际上,里根比尼克松更接近经典的美国思维模式。尼克松不会用“邪恶帝国”这种字眼去称呼苏联,他也不会建议双方放弃全部的核武器,或期待只靠一场高峰会谈,就能与苏联领导人确定大缓和而结束冷战。每当里根吐露丝毫姑息的意思,若是一位自由派的总统必遭围剿,可是里根的意识形态鲜明,却保护了他。他坚持要改善东西方关系的决心(尤其是他的第二任期中),加上他的成功,使得针对他的敌对言辞不再那么犀利。如果苏联依然是美国的主要竞争者,里根是否可以长久保持这个走钢索的大动作,就相当值得怀疑。但是里根的第二个任期,凑巧发生苏联阵营瓦解——此一过程正是里根政府之政策所催化而开始的。第七任领袖戈尔巴乔夫
    戈尔巴乔夫是自列宁一脉相传下来的第七任苏联领袖,他生长在苏联权力、声望空前鼎盛的时代里。可是他命中注定要替这个帝国送终,戈尔巴乔夫1985年掌权时,他是一个核超级大国的领袖,可是其经济与社会状况已败象显著。1991年他黯然下台时,苏联军队宣布支持其政敌叶利钦,共产党也被宣布为非法组织,自从彼得大帝以来历代俄罗斯统治者血腥征服组建的帝国已四分五裂。
    1985年3月戈尔巴乔夫被选为苏共总书记时,若有人谈到苏联崩溃,一定被视为荒诞想法。戈尔巴乔夫和他之前历任苏联首脑一样,令人惊惧,也给人希望。惊惧,是因为他是一个谜样的超级大国的领袖;希望,是期待这位新任总书记或许引导大家走向期待已久的和平之路。戈尔巴乔夫的每句话都被拿来分析,检验是否有缓和紧张关系的迹象;情感上,民主国家期待能在戈尔巴乔夫身上发现新时代的曙光,也正如他们对斯大林之后历任苏联领导人的期待一样。
    这一次,西方国家的希望不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空想。戈尔巴乔夫是另一代人,与受到斯大林威吓的苏联领导人不同。他缺乏前人的强悍作风。非常聪明又温文尔雅的他,像是19世纪俄国小说中的抽象人物——既见过大世面,又不脱乡村气息;聪明绝顶,但不专精一技;有远见,但见不到眼前的主要两难困境。
    外界几乎松了一口气。期待已久的、难以捉摸的苏联意识形态之转型,似乎终于到来。直到1991年以前,华府一直认为戈尔巴乔夫是建立世界新秩序不可缺少的伙伴——布什总统甚至选择乌克兰国会这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地点,发表演说,称颂这位苏联领袖,并且倡言维持苏联完整不分裂的重要。支持戈尔巴乔夫在位,成为西方决策领袖的主要目标,他们认为换了别人当家,都不好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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