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交

第163章


    德国每受到中立主义煽动,法国人就认为这又是国家主义作祟。法国历任总统都企图让波恩接受欧洲的方案或大西洋的方案。20世纪60年代的戴高乐坚定支持德国对柏林问题的观点。1983年,密特朗出人意料地出头,成为最支持美国部署中程导弹的欧洲领袖。密特朗为导弹部署在德国奔走呼吁。密特朗在西德国会演讲时说:“任何人以欧洲大陆与美国的离散赌博,在我个人观点看来,将破坏势力均衡,进而破坏和平之维持。”很显然,这位法国总统认为,法国国家利益要求中程导弹部署在德国境内,胜过他的法国社会党与德国社会民主党在意识形态上的亲密关系。
    里根有自己一套钝化苏联外交攻势的做法,表示愿以美国中程导弹换苏联的SS-20型导弹。由于SS-20型导弹只是美国用以部署中程导弹的借口,而非原因,这个方案引起西方国家严正关切——美国是否要把欧洲防务与美国防务“解除连接”。可是,“连接”的论据虽然奥妙难解,废除整个武器系统的方案则易于明白。加之由于苏联高估自己的谈判筹码,拒绝讨论里根的方案,所谓的零和选择,使得欧洲国家依然进行导弹部署。这是里根,以及坚定支持美国计划的西德总理科尔的大胜利。这也显示苏联领导人已失去挑衅西欧的能力。
    部署中程导弹增强了威慑策略,但是当里根1983年3月23日宣布,有意针对苏联导弹发展一套战略防务计划,他却威胁到战略上的突破:
    “我号召曾经给予我们核武器的科学界,今日起投注才智在人类世界和平大业上,再给予我们使这些核武器变成无能与过时的方法。”
    “无能与过时”(impotent and obsolete)这些字眼必定令克里姆林官胆寒。苏联核武力是苏联整个超级大国地位的基石。勃列日涅夫当家的20年里,在战略兵力上与美国势均力敌,一直是苏联的主要目标。现在里根却在技术上出一招,提议要消除苏联耗竭国家财力才勉强获致的一切成就!
    里根声称的百分之百有效防务,只要接近实现,美国就必然实现战略优势。这时美国先发制人的攻击就可能成功,因为防卫体系或许能够抵御住苏联储存下来的相当小、又乱了组织的导弹兵力。最低程度,里根宣布的“战略防务计划”使得苏联领导人注意到,他们在60年代不顾一切开始的武器竞赛,将耗竭其资源,否则就导致美国战略上大突破。
    里根的“战略防御计划”触到美国国防政策辩论的痛处。核时代之前,一个国家的国防以其人民的脆弱性为基础,会被认为实在荒谬。核时代来临之后,战略辩论有了新奇的特点,部分原因是绝大多数的讨论已经换上一批全新的人士参与。核时代以前,军事战略是在参谋本部里研究制订的,或者是在军事参谋学院里加上几位外聘的七嘴八舌的人士——大部分类似哈特(B.H.Liddell Hart)这类的军事史专家——去讨论研拟的。核武器惊人庞大的杀伤力却使得传统的军事专才派不上大用场;任何了解新技术的人都能参与其事,这些人大都是科学家,以及一小部分学术界人士。
    受到核武器庞大的破坏力之惊吓,绝大多数技术专家相信,政客十分不负责任,如果政客只要发觉有极小机会让核战争尚可容忍,他们可能就会被诱发动核战争。因此,科学家有道义责任要支持大浩劫的理论,来吓唬最鲁莽的决策者。这个方式矛盾之处在于,自认为最关切文明的未来(的确也是如此)的人士,却支持杀戮平民的虚无主义军事战略。
    国防科学家乃是逐步演进才得到此一观点的。核时代的头十年里,许多专家还呼吁针对大体上尚不存在的苏联空中威胁,做好防务准备。这些科学家深信必须防止核战争爆发,毫无疑问地要把资源从攻击性武器的开发上调开,借此减少关于美国能先发制人攻击的诱惑。但是苏联核能力日强,甚至已有能力摧毁美国之后,科学界主流的建议又很矛盾地变了。此后,大部分科学家热切支持“确保相互毁灭”理论,威慑的基础是:假设双方都知道平民伤亡人数高得不得了,就不会有任何一方会发动核战争。
    确保相互毁灭的理论,代表着放弃战略理论中的理性,把国防置于自杀威胁的基础上。从操作上来说,它使得有力量胁迫的一方,心理上得到极大利益,逼得对方要么全面核大战,要么退却。20世纪60~ 70年代,咄咄逼人的一方明显就是苏联,人们都认为她的传统军事力量远比西方国家占优势。在此同时,类似战略使人相信核战争肯定会摧毁人类文明。因此,里根的战略防御计划特别受到寻求避免在投降与善恶大决斗此一难以容忍的抉择中选择之人士的支持。
    然而,大多数的新闻媒体和国防学者,坚持一般接受的观念,反对战略防御计划。对于这一计划的种种保留意见,最好、最公平的摘要可以详见布朗(Harold Brown)所编的一本书。布朗先后在约翰逊、卡特两位总统的政府里,担任空军部长和国防部长。布朗赞同研究战略防御计划,但认为它还不够成熟可以付诸实施。与布朗合编此书的贝兹( Richard Betts)则认为,不论部署到何种程度,苏联都会找到方法使此一国防系统饱和,而且其代价成本低于美国之部署。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利斯卡( George Liska)则采取截然相反的方向。他假设战略防御计划或许会成功,但是一旦美国得到保护,本身安全无虞,美国就没有激励诱因去保卫欧洲盟国。奥斯古德( Robert Os-good)综合上述批评,担心战略防御计划会伤害到1972年签订的反弹道导弹协定,也使得新的武器管制谈判更加复杂。英国外相豪( Geoffrey Howe)代表许多西方盟国的观点,警告美国不宜试图“在太空中建立一道马其诺防线”,“这件事要涉及许多年的部署。多年的不安全和不稳定,不能是我们的目标。全体盟国必须在每一阶段都有共识,北约组织领土的安全不可划分,否则此一同盟的两大支柱可能开始倾覆”。
    这是一个怪异的观念,就长期而言也是令士气沮丧的观念,维持同盟关系竞须付出令每个盟国的百姓完全软弱无助的代价。这也是逻辑上荒谬的观念。美国甘冒核战争之险,保护欧洲盟国的意愿,当然会随着美国保护民众的能力之增加,以近乎正比增加。
    专家的技术论据都可以头头是道,但是里根却把握住一条最基本的政治真理:在核武器充斥的世界,不能保护其人民不受意外、疯狂的敌国、核扩散以及许许多多可以预见的危险之侵扰的领袖,一旦灾难发生,必定招致千古骂名。战略防御计划如此复杂的研究方案不可能一开始就展示出它的最大效用,这是问题复杂万端中的必然性;如果武器开发从一开始就得接受如此完美主义的标准,就不会有任何武器开发出来。
    最流行的论证是:任何防御都可因饱和而被击败;这却忽视了饱和绝非直线发展的事实。战略防御计划可能完全如里根所描述的,发挥功效至相当程度;然后,其效力就会逐渐递减。但是,如果发动核战争的代价太高,尤其是由于攻击者不知道哪一颗弹头能够穿透,或命中哪个目标之时,威慑的效力就增加。最后,能够拦截苏联大量导弹的防卫体系,在对付新兴核国家较小规模的攻击时,也必定更加有效。
    里根对于多数技术性的批评根本不予理会,因为他根本不是从战略观点出发去主张战略防御计划。他是以“自由派”观点提出它,希望能达成放弃核战争的目标。这位战后以来最强力主张增强美国军事力量(包含核力量在内)的总统,同时亦反映着摒弃一切核武器的和平观点。里根经常爱说的警句“核战争绝对没有赢家,根本不能打”,与他的激进派批评者所揭示的目标,难以区别。可是,正如他软硬兼施地对付苏联时的态度一样,里根对于增强军力与绥靖和平的主张,是严肃认真的。里根在其回忆录中形容他对核武器的态度是:“没有人能‘赢’得核战争。可是,只要核武器存在,就永远有被人使用的危险;一旦发出第一颗核武器,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此,我的梦想就是一个没有核武器的世界。”
    里根个人的憎恶核战争,更因为他高度虔信圣经里善恶大决斗的故事而被强化。我听到他本人详细解说这些观念,与其传记作者所描述者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在描述电影里的一幕场景,他述说善恶大决斗的故事里可怕的一段经过:来自东方的两亿大军的入侵,却被一场瘟疫摧毁。里根相信此处的“瘟疫”就是预言核战争的出现,在这场瘟疫中,“眼睛烧得由头颅里突出来、毛发脱离人体等等”。他相信这段话特别就是预言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惨相。
    没有一位和平运动的成员在谴责动用核武器时,比里根更能雄辩。1983年5月16日,他一方面宣布美国将部署洲际导弹,同时又表示热切希望某一天能够逆转此一过程,废除所有的核武器: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能够继续这样世代相传下去;双方都以这种武器对着另一方,有朝一日或许会出现一个愚笨或疯狂的人,甚至只是意外,就触动一场我们全体同归于尽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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