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第26章


对方在电话里详细询问了他,确定他是一个卖肾的,约他在鹏飞大厦见面。他听到鹏飞大厦时心里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里坠落的。
  他来到鹏飞大厦,这里车来人往,声音喧哗,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一辆又一辆轿车从他身旁的地下车库进去和出来,他几次抬起头,看着大厦玻璃上闪耀出来的刺眼阳光,他不知道鼠妹曾经站在哪里。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小声问:“你是伍超?”
  伍超点点头,这个人小声说:“跟我走。”
  伍超跟着他挤上一辆公交车,几站后下车,又上了另一辆公交车。他们换乘了六次公交车以后,好像来到了近郊,伍超跟着这个人走到一个居民小区门口,这个人让伍超一直往里走,自己站在小区门口拨打手机。伍超走进这个有些寂寞的小区,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幢楼房前出现一个抽烟的人,伍超走近了,这人将香烟扔在地上踩灭了,问他:
  “你是卖肾的?”
  伍超点点头,这人挥一下手,让伍超跟着他走进楼房,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走到地下室,这人打开地下室的门以后,夹杂着烟卷气息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伍超看到里面有七个人抽着烟坐在床上聊天,只有一张床空着,伍超走向这张床。
  伍超上缴了身份证,签署了卖肾协议,体检抽血后等待配型。他开始另一种地下生活,睡在油腻滑溜的被子里,这条从来没有洗过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睡过,充斥着狐臭、脚臭和汗臭。那个送他到地下室的人每天进来两次,给他们送几盒便宜的香烟,送两次饭,中午是白菜土豆,晚上是土豆白菜。地下室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他们坐在床上吃饭,有两个总是蹲在地上吃。地下室里散发着阵阵异味,那七个人轮番抽烟的时候可以压住异味,当他们睡着了,伍超就会在强烈的异味里醒来,感觉胸口被堵住似的难受。
  这七个都是年轻人,他们无所事事地抽烟聊天,聊建筑工地上的事,聊工厂里的事,聊搬家公司里的事,他们似乎做过很多工作。他们卖肾都是为了尽快挣到一笔钱,他们说就是干上几年的苦力,也挣不到卖掉一个肾的钱。他们憧憬卖肾以后的生活,可以给自己买一身好衣服,买一个苹果手机,可以去高档宾馆住上几晚,去高档餐馆吃上几顿。憧憬之后,他们陷入到焦虑之中,这七个人都在这里等待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到配型成功的消息。其中一个已经去过五个城市的卖肾窝点,每个窝点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被赶走,说他的肾没人要,肾贩子只给他四五十元的路费,他靠这四五十元买张火车票去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卖肾窝点。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只能在一个接着一个卖肾窝点像乞丐一样活着。
  这个人显得见多识广,有人抱怨这里伙食太差,说不是白菜土豆就是土豆白菜,他说这里的伙食不算差,每周还能吃到一次豆腐,喝上一次鸡架汤;他说自己曾经去过的一个卖肾窝点,两个月里天天吃一些烂菜。有人担心切肾手术是否安全时,他一副过来人的腔调,说这个说不准,这个全靠运气。他说肾贩子都是没良心的,有良心的不会干这活,肾贩子为了省钱不会去请正规的外科医生,正规医生要价高,肾贩子请来切肾的都是兽医。
  听说是兽医来给自己切肾,其他几个年轻人愤愤不平,说他妈的肾贩子挣这么多钱还这么缺德。
  这个人倒是见怪不怪,他说这年月缺德的人缺德的事还少吗?再说兽医也是医生,这些兽医专门给人切肾,切多了熟能生巧,医术可能比正规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还要高明。
  他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的肾竟然没有人要。他说自己是运气不好,始终没有配型成功。他说全国每年有一百万个肾病患者靠着透析维持生命,而合法的肾移植手术只有四千例左右。他的肾怎么会没人要?那是一对一百万的比例。肯定是那些负责配型的男王八蛋女王八蛋没有仔细工作,把他一个好肾活活耽误了将近一年。他说这次再被赶走的话,他要先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他尽快卖掉自己的肾,然后再买张车票跳上火车去下一个卖肾窝点。
  伍超来到地下室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无动于衷地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听到是兽医来做切肾手术时仍然无动于衷,只是在想到鼠妹时会有阵阵心酸。他祈求能够尽早配型成功,卖肾后就能立即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可是地下室里的七个人等待这么久了,其中一个快一年了仍然没有配型成功,这让他焦虑不安起来,失眠也来袭击他,他在污浊和充满异味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伍超来到地下室的第六天,那个只是在送饭时间出现的人,在不是送饭的时间里出现了,他打开门叫了一声:
  “伍超。”
  躺在油腻滑溜被子里的伍超还没有反应过来,地下室里的另外七个人互相看来看去,意识到名叫伍超的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而是那个进来后一言不发的人,他们惊讶地叫了起来:
  “这么快。”
  站在门口的人说:“伍超,你配上了。”
  伍超掀开油腻滑溜的被子,在另外七个人羡慕的眼神里穿上衣服和鞋,他走向门口时,那个去过五个城市卖肾窝点的人对伍超说:
  “你是闷声不响发大财。”
  伍超跟随那个人,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向上走到了四楼。敲开一扇门以后,伍超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沙发里。这个中年男子友好地让伍超坐下,然后讲解起了人体其实只需要一个肾,另一个肾是多余的,好比阑尾,可以留着,也可以切掉。
  伍超不关心这些,他问中年男子:“一个肾能换多少钱?”
  中年男子说:“三万五千。”
  伍超心想这些钱买一块墓地够了,他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说:“这里是给钱最多的,别的地方只给三万。”
  中年男子告诉伍超,不用担心手术,他们请来的都是大医院里的医生,这些医生是来捞外快的。
  伍超说:“他们说是兽医做手术。”
  “胡说。”中年男子很不高兴地说,“我们请来的都是正规的外科医生,切一个肾要付给他们五千元。”
  伍超住进了五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有四张床,只有一个人躺在屋里,这是一个已经做完切肾手术的人,他看到伍超进来时友好地微笑,伍超也向他微笑。
  这个人的切肾手术很成功,他可以支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和伍超说话。他说自己不再发烧,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他问伍超为什么要卖肾,伍超低头想了想,对他说:
  “为我女朋友。”
  “和我一样。”他说。
  他告诉伍超,他在农村老家有一个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他想娶她,可是女方家里提出来要先盖好一幢楼房,才可以娶她过去。他就出来打工,打工挣到的钱少得可怜,他要干上八年十年才能挣到盖一幢楼房的钱。那时候他的女朋友早就被别人娶走了,他急需盖楼的钱,所以就来卖肾,他说:
  “这钱来得快。”
  他说着笑了起来,他说他们那里都是这样,没有一幢楼房就别想结婚。他问伍超,你们那边的农村也一样吧?
  伍超点点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想起了鼠妹,不离不弃一直跟着穷困潦倒的他。他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见他的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你女朋友为什么不出来打工?”
  “她想出来,”这人说,“可是她父亲瘫痪了,母亲也有病,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她出不来。”
  伍超想到鼠妹的命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还是不出来好。”
  五楼的生活和地下室截然不同,没有污浊的空气,被子是干净的;白天有阳光,晚上有月光。早晨能够吃到一个鸡蛋,一个包子,喝上一碗粥;中午和晚上吃的是盒饭,里面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鱼。
  伍超在阳光里醒来,在月光里睡着。在这个城市里,他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他在既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的地下醒来和睡着。现在他觉得阳光和月光是那么地美好,他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它们的照耀。他的窗外是一棵在冬天里枯黄的树,虽然枯黄了,仍然有鸟儿飞过来停留在树枝上,有时候会对着他们的窗户鸣叫几声,然后拍打着翅膀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他想到鼠妹,跟着他一年多没有享受过在月光里睡着在阳光里醒来的生活,不由心疼起来。
  三天后,伍超跟随那个中年男子走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一个戴着眼镜医生模样的人让他在一张简易的手术台上躺下来,一盏强光灯照射着他,他闭上眼睛后仍然感到眼睛的疼痛。麻醉之后,他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房间自己的床上,屋子里寂静无声,同屋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躺在这里。他看到枕头旁放着一袋抗生素和一瓶矿泉水,他稍稍动一下,感到腰的左侧阵阵剧疼,他知道左边的一个肾没有了。
  中年男子每天过来看他两次,要他按时服用抗生素,告诉他过一个星期就没事了。伍超独自一人躺在五楼的屋子里,每天来看望他的是飞来的鸟儿,它们有的从窗前飞过,有的会在树枝上短暂停留,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无所事事的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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