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第67章


我默默地回昧.着她讲的一切,她说:"最要紧的是,你得先去医院。现在大部分看门诊的医生都是没经过训练的冒牌医生,你需要找个有经验的医生。公安局说你患了子宫癌。""我不信我是生了癌,"我说,"我出血已出了很久,有好几年了,假若真是癌的话,我现在应当感到疼痛了。""那太好了,我也希望不会是癌症。但你还是急需找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给检查一下。""行吗?我不知那位老医生现在怎样了,他是第二医学院附属广慈医院的郭王奏医师。""恐怕郭医师病得很厉害,他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想想办法,再给你找个医生。可能要走一下"后门"。""后门?"我问。
  "这是现今办事的一种新途径,"后门"是指通过朋友或熟人,请一位好医生,或买到些费们急需又不易买到的物品。"她解释给我听,"当然通过"后门"办事,要付较高的代价,因为我们要以礼物来代替金钱,送给那些为我们办事的人。但大多数情况下,这是目前办好事情的唯一办法。""那违法吗?"我问。我记得共产党向来十分痛恨这种行为,而人们也不敢做这种事。文革前,除非那些享有特权者,一般是没人私下干这种事的。
  "所有的法律和规章现今都被视为"走资派"的一套,也没人再管什么合法还是不合法。我想只要一个人被捕了,他就是违法了,没有被捕,就是合法的。人们之所以把这行为叫作"后门",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大家都是这样做了。"阿姨开饭了。我去浴室洗手。六年半来,我还是第一次照镜子。待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时,真是大吃一惊,我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庞上,双颊深凹,头上披着一绺绺枯干的灰白头发。只有一双眼睛却显得特别明亮,这是因为我随时需要提防外界。现在这副面容,已与过去的我大不相同了。毕竟六年半,不是个短时期,我总是会苍老一点的。我又对镜中的自己看了看,希望不久我的脸色会重新红润丰满起来,我的眼睛,能以宁静,而不是惊弓之鸟的神情,来看待世界。
  席和她的妈妈已坐在桌边了,阿姨已准备好一桌好菜:有鸡汤,肉片炒菜心,米饭很软糯,我已有好久没有见到这些菜了。但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了,因为我牙龈疼得无法咀嚼,我只喝了鸡汤,吞了几口饭。
  "我想先去看看牙医生,再作妇科检查。"我说。
  "我介绍你去看我表姊。她是第六人民医院的牙科医生。"席建议道。
  "你先与她联系一下,做些准备工作。"席的母亲提醒她。
  "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她,回来再给你回音。"席对我说。
  待席与她母亲离开后,我帮着阿姨收起碗盏,走下狭窄的后扶梯,放入厨房去。然后我又去阿姨的小房里看了看。那里只有一张小床,上面堆着她的衣物,其他没什么家具了。窗上也没装窗帘。看来,席既没钞票,也没家具来布置这两个房间。我从自己房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阿姨床边。
  我底楼下让阿姨给我烧点洗澡水。我已发现浴缸里积满一摊摊的黄垢,但没有擦洗的器物。而且,这个季节的夜晚依然有几分寒意,我又无法增高浴室里的气温。
  在上海洗盆浴也是十分累人的,因为需要大量的热水。阿姨先要煮开几壶水灌满热水瓶,然后再用大锅煮上大锅水。在我等着洗澡水时,发现席为我在书桌的抽屉里放好一些信纸信封。我写了一张便条给曼萍的朋友和老同学孔-一制片厂的演员。我想他是唯一详细了解曼萍死亡情况的人。我要他立即来看我。阿姨端着沉甸甸的一大锅水,从后扶梯上摇摇晃晃地上来,我立刻把从看守所里带回来的那只搪瓷脸盆拿过去,让她把锅子放在脸盆里,以免烫水溅着她的手,然后我俩扛着脸盆走进浴室。
  再没有看守来催我了,所以我可以洗得十分彻底。我将一大锅水和六热水瓶水都用完了。待我从浴室出来后,我就站在阳台上,望着微弱的街灯下的马路,观看一下自己四处的环境。
  分配给我的房子,是一条弄堂里的许多幢房子之一,一排住宅的最末一套。这里全部房子的设计都是一样的,但都需要加以粉刷。我前边也是一排一式一样的房子,与我前门的小花园相隔六英尺宽的水泥道。在阳台一端,我望得见隔壁邻居家的花园,里面撑起几根竹竿,上面晾着衣服。这里一度属上海中产阶级的住宅,但自一九四九年以来,城市人口增加了一倍以上,可住宅又造得不多。因为上面的政策一度为发展内地,而不是发展沿海地区的。所以现在一般一幢房子都合住着好几户人家,大家共用厨房、浴室和走廊。我出世以来,从未住过这样的房子,因此我盼着有一天,可以收回我自己的住宅。
  虽然马路上行人稀少,静寂无声,但我想夜并不太深,但因我体力精力都支持不住了,就关上房门躺在很干净的床上。今天一天,显得特别冗长,但我不能入睡,好像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胸口。当席和她母亲在时,我还极力抑制着自己。现在,已没有看守在监视我,阿姨也早就入睡了,几年来,这是我真正自由的时刻,我埋在心底的悲痛,到这时,才全部化成眼泪涌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电影厂来了两个人,他们自称是上影厂革委会的,来向我宣布我女儿于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自杀身亡。
  "听公安局说你因身体原因而释放,我们也了解你即刻要进医院治疗,所以我们决定正式通知你有关女儿的死亡情况,这样,她的问题便告一段落了。"其中一人说。
  整个过程只他一个人在讲话,另一人只坐在那儿听着。
  当我听他说我是因为身体健康的原因而释放时,觉得很奇怪。但我又不能与他就这个问题来追究辩白。所以我只能说:"我要知道女儿死亡的具体情况。""她在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六日清晨,从体育协会九楼窗口跳到南京路上死的。""她怎么会到上海体育协会大楼去?""她被造反派带去那里审讯的。""为什么要审讯她?"我问。
  "那不是主要的问题。"他说着把话题扯开了。
  "那当然是重要的,这与她的死亡直接有关。"我正色说。
  "这与她死亡无关。她是自杀的,她对她的死亡自己负责。"那男人态度生硬地说,"但我们是在你女儿死后,在一九六八年作为工宣队进驻上影厂的。""在你们进厂前后,厂方有否对她的死因进行过调查?"虽然我十分憎恨那人这副官腔,但还是冷静又不失礼地发问了。
  "怎么可能呢?"他不耐烦地答道,"自杀的人那么多,我们眼前还有许多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自杀是一种对抗再教育和改造,对抗社会主义的行为。事实上这些自杀的家伙都是反革命,只不过他们已死了,就不这么称他们了。""你们肯定我女儿是自杀的?"我问。
  "在我们进驻电影厂时,就看见她的名字列在自杀者名单里。你女儿的骨灰现存在火葬场,如果你要保存她骨灰,就到厂里来开证明。""法律不是规定过尸体火化前必须经过法医验定的?"谈到我女儿,我内心犹如刀割。但我必须控制自己,以把问题真相弄清,"我要看看法医的验尸报告。""要知道你女儿自杀时,正处在一个极端混乱时期,法律和秩序都完全破坏了。"那人有点恼火了,"当时自杀的人很多,可能每天有好几百人。""你的意思,在火化前没经过验尸?""不知道。其实我们对她的死亡不很了解,只知道她是自杀的。""我正式向厂方提出,要对我女儿之死因进行调查。"我对他俩说。
  他们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起身欲走。另一人从提包里拿出一只信封和凡本硬面笔记本放在桌上,我认出那几本本子是曼萍的。
  那讲话的人说:"信封里有笔款子是广里付给死者家属的。这些笔记本是你女儿部分日记,我们奉厂革委会之命还给你。"我站着看着他们离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对我看看,说:"据了解,你女儿在厂里与同事及工人都相处得很好。我们很遗憾,因为她不幸的家庭的出身,而不能令她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
  阿姨跟着他们下楼,以便锁门。
  我站那儿凝视着曼萍的日记本,但没勇气去接触它。我会从这里得到安慰的,但现在不行,我的心在流血,我都不敢去碰一下这几本日记本。我咀嚼着那厂里来人说的话,他讲得并不多,但我已可以推测到一些有关曼萍的情况了。我一定要小心谨慎地进行调查,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我将给孔的信交阿姨寄去。
  我跟着阿姨下楼去给她锁门,我想我得要一道弹簧锁装在大门上,再在房门上也装一道,看来要做的事很多。四边的墙要粉刷,花园里的碎石要搬走,还要再添置些家具。我还考虑着,是否会再让我搬回原来的房子。但政府可能会认为一个人无需住这么大的房子。我想如果我必得长期住这里的话,我就要把走廊末端还有一个浴室搬到楼下,然后在原浴室处改装成厨房供我独用。这样一旦楼下有人搬进来了,也不会上楼来用浴室。如是,阿姨也不必天天把饭菜和水,沿着狭狭的后扶梯上上下下了。为了能保证我个人独处而不受他人干扰,我还要在后扶梯上装一道门,再筑一堵墙,把前面的走廊隔开。但这样做我需要材料,还要一大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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