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

第107章


虽然身在异邦,她也从不将自己与中国隔绝,"我还是关注着中国的一切,来自中国的种种消息令我十分鼓舞,中国实行新经济政策后的空前繁荣,我感到欣慰"(《上海生死劫》跋)……对热爱自己的读者,哪怕"张迷",张爱玲的反应也是十分冷淡的。与张爱玲的避世和孤僻不同,郑念十分热烈地回应她的读者,她四处演讲与读者沟通交流,广交中西朋友。她将著书所得的优厚稿酬设立"梅平基金会",专门资助大陆留美学生。离开故国后,她们两人都无比思念上海,却又从此再也没回过上海,哪怕已人到香港了。或者这就是"近乡情怯"吧!张爱玲在中国文坛上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而郑念行文中别具国际视野的对上海城市精神的剖析,在今天众多写上海的作家中,是罕见的。
  与张爱玲的孤凄晚景相比,郑念的晚年要优渥充实得多。她在华盛顿高尚住宅区购有二房二厅四个浴室的180平方米公寓,布置得十分有品位,满屋是书。但她与张爱玲都逃脱不了异乡终老的无奈孤独和落寞!数月前,她在浴缸里摔倒起不来,因一人独住,无人知晓。好在次日上午,她约好的一个朋友来访,按铃无人答应,特地叫来大厦管理员打开房门,郑念才被及时送入医院,但已元气大伤,医生告知她的寿命最多只有一年--这大约就是美国文化吧!她听了平静地回答:"我已经活够了,我要准备回家了!""文革"中郑念身陷囹圄,长时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以至勒得血肉模糊,令她每一次如厕后欲拉上裤侧的拉链都痛如刀割,她宁愿忍受这钻心的疼痛也不愿敞开裤链以至有可能闪露出里面的内裤……在牢狱中受尽非人的折磨,有人好心劝她放声嚎哭来引起恶势力发善心,她坚决不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的声音,这实在太不文明了……"梅平之死郑念与女儿梅平老友y君,与郑念的独生女儿梅平青梅竹马,后终因其太高的门户,在"文革"前就理性地割舍了这段情愫。翩翩美少年现在也已七十来岁了。曾问过y君有否后悔当年太理智斩断此情?y君沉吟了半天,缓缓说:"如果那时我还是和她在一起,至少,我一定不会让梅平死!"y君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梅平,是在上影厂门房里,虽然母亲被关押家产查抄,但毕竟青春总会给人希望。那时梅平手里拿着一杯水灵灵的嫣红的草莓,边吃边与人聊天,神情还可以。看这样子不像数日后会从体委大楼跳楼自杀,因此y君从来不相信梅平是自杀的定案。她告诉y君,家里钱财全部抄光(当时她仍是电影学校学生,没有收入),但她知道在香港汇丰银行还有户头,问y君如何可以与银行联系,汇点钱来。这个生于海外,在暖房长大的漂亮女孩子就是这样不设防,y君立时制止她:"你铜钿没有我帮你,但一定不可以擅自与香港联系……"梅平有无听他劝告不轻率妄动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即使没有妄动,也注定她是逃不脱这场厄运的!
  上海电视台翻译周灵女士告诉过我,"文革"打砸抢高峰时,郑梅平在朋友都本珍陪同下曾擅自来敲周灵家门。其实她们素不相识,只是看到周灵家门口贴的大字报--周灵是在俄罗斯基辅出生,父亲是民国时代驻苏大使,母亲曾任前国家主席刘少奇俄语教师。"文革"中母亲被关押,天真的梅平因此认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找上门来:"我一个人实在太害怕了,我们两人住在一起作伴好吗?"周灵毕竟成熟多了,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只好硬着心肠回绝了她。由此可见,梅平当时是多么无助!事后周灵多次自责,如果当时将郑梅平"收留"下来,大家互相有个伴,或者梅平就可以逃过一劫吧?谁知道呢?在那人妖颠倒的时段,任何推测忖度都无济于事!
  澳大利亚出生的梅平自小英文流利,在少年宫就开始接待外宾,还是市女子划艇队队长,弹得一手好钢琴,还被选拔进上海电影学校表演系。当她青春的身躯从市体委大楼坠下,孤凄无助犹如一片落叶,迎着对面人民公园绿丛中一抹残阳,拥抱的是她从小就走熟的人来人往的南京路。她在高空中下坠时,会不会痛呼一声"妈妈"?
  汇聚浦江1989年,笔者在华盛顿首次与郑念女士零距离接触。那时她应已七十好几了,开着一辆白色的日本车,穿着一身藕色胸前有飘带的真丝衬衫和灰色丝质长裤,黑平跟尖头皮鞋,一头银发,很上海,与周小燕十分神似,一样是瘦削挺拔,只是郑女士更显高挑。她是那样漂亮,特别那双眼睛,虽历经风侵霜蚀,目光仍明亮敏锐,只是眼袋很沉幽,那是负载着往事悲情的遗痕吧!
  她请我在一家讲究的中餐馆吃饭。有趣的是,她带我走的是后门,从厨房穿进去,在一僻静的角落里,有张似是她专用的台子。她诙谐地说:"中国人就是会走后门,但美国的后门只是通厨房。"后来我才明白,这家中餐厅在当地颇出名,且客人多为华人,从前门进来怕太注目吧。当我惴惴不安向她道歉未经她同意就与母亲合作将她书译成中文并在内地出版时,她爽朗地笑起来:"这不是很好吗,让内地人也能读到我的书,我要谢谢你和你的母亲。"她在餐桌边翻看起来,马上很认真地说:"这本书就是要上海人译,比台湾人好。"我得到鼓励,老实不客气地说:"只有我们才翻得出"一打三反","深挖洞,广积粮"这些富"文革"时代特色的名词……"她深表同意。
  她十分健谈,讲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常利用她在各地演讲的机会,撺弄她讲一些不利于中国的言语。比如,一次,有人递纸条问她:"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邓小平,但只允许你与他提一个忠告,以你的亲历,你会说什么?"说到这里,郑念如小女孩样眨眨眼睛调皮地反问我:"你猜我怎么回答他?"不等我回答,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我对他说,我会给邓小平一个忠告,那就是:no more smoking!(不要再吸烟了!)"她告诉我,上海亲人已将梅平的骨灰带出来了,她要携她去夏威夷海葬。她微笑着说:"是因为太平洋通中国,海水会将她带回上海。"说到这里,她有点哽咽,她又说,她已在遗嘱中交待,自己身后骨灰同样撒入太平洋。现今,母女终可在黄浦江汇合了。上海张开温暖的怀抱等着远行女儿的还乡。
  不止是一个优雅女性的生死劫羊城晚报2009年11月17日华人女作家郑念于11月2日在美国华盛顿去世,享年94岁。郑念是谁?---□沈嘉禄消息传到本地纸媒,已经晚了一个星期。华人女作家郑念于11月2日在美国华盛顿去世,享年94岁。
  郑念是谁?不少青年读者也许会生出些许隔膜。但在20年前,她以《上海生与死》一书刺痛了中国人的心,整个世界也被震惊。这本小说---其实是个人的传记,也许是十年动乱后在海外出版的第一本关于那段历史的小说。该书是用英文写成的,1987年在英美出版后即引起轰动。大陆在次年推出了中译本,译者是当红小说家程乃珊和潘佐君。据说大陆至少有两个版本,分别由不同出版社推出。此书的出版,在思想解放激起的炫目浪花中,被视作文化环境大大改善的实证。
  但也许是伤痕文学已经退潮了,中国作家开始向先锋与乡土寻找疆域,此书像一缕青烟一样散开。文学批评界对郑念的冷淡无法否认,是因为它出自一位业余作家之手,还是因为文本不那么先锋或寻根?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一篇从文本入手,从个人际遇深入到国民精神去回顾并不遥远的那段历史的评论文章。
  94岁了,一个老太太,夏天时在家中洗澡,不慎被热水烫伤,虽住院医治,但还是因导致细菌感染,引起大面积溃疡、体能衰竭而溘然去世。
  郑念的经历也许很适宜小说的叙述:她原名姚念媛,1915年生于北京,父亲是日本留学生,曾任北洋政府高官。郑念毕业于燕京大学,30年代负笈英伦,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其间嫁给同在英国留学的中国学生郑康琪,并随夫姓---可见是一个老派女性。据说他们曾在一个很激进的社会主义学院里学过经济学。1939年夫妇俩完成学业并获得相应学位后归国,抗日战争已经爆发,于是辗转来到大后方重庆。郑康琪进入外交部,被派到澳大利亚任外交官员,一呆就是7年。郑念相夫教子,过着衣食无忧的上层生活。1948年秋,他们回到上海,丈夫赴任国民政府外交部上海办事处主任。
  1949年改朝换代之际,他们没有赴台,而是选择留在上海,可以说,他们对新政权是信任的,至少是有期待的。所以,解放后郑康琪曾任上海市政府的外交顾问,后来又成为英国壳牌石油公司上海办事处的总经理,直到1957年死于癌症。按照西方评论家的说法,"壳牌公司是当时唯一留在红色中国的外国石油公司。红色中国需要外国的石油,需要郑念丈夫这样既受英国人信任,也没有那么多政治背景的人工作。在这种幸运之中,郑念一家……继续维持过去的中产阶级生活"。
  这个说法虽然有点刺耳,还算比较客观。丈夫去世后,郑念也进入壳牌石油公司,担任英国总经理的助理,这是不是根据有关部门的指示呢?不得而知。但到了1966年,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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