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医生

第28章


它们都是些带着私心的细胞,吸取母体的营养;它们精力旺盛,玩命地分裂。胚胎从受精卵一个细胞开始,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短短数周,就已经隐约可以见到一个人形。并且,胚胎组织分泌的一些蛋白和激素,比如癌胚抗原,同样体现在某些肿瘤身上。肿瘤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细胞的新生带来个体生命的终结:就肿瘤组织而言,它本身代表着一种返老还童,但对患肿瘤的个体而言,却是意味着毁灭。肿瘤病人终将带着这些返老还童的细胞死去,而在他们离去的时候,他们体内流浪着的那一群细胞,还流淌着生命最初的样子。
当然,胚胎和肿瘤细胞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生命的拷贝;后者只是无意义的复制。眼前的舒雪娴,她是这两者的共同载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胚胎和肿瘤都会毫不客气地争夺她的营养,榨干她的精力——她这柔弱的小小身板,能否坚持住呢?
“这是您的决心?您不会因此后悔吗?”我入神地望着窗帘上飘忽的剪影。
“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朵花,我感受阳光雨露,绽放在最美的时候,美丽过了,被人赞美过,呵护过,爱过……足够了。接下来,我终将枯萎,在此之前,幸运的我将结果,孕育新的花朵,然后,我大可以放下心来,回归泥土。我想,这就是生命本来的面目吧?你说,我为什么要遗憾后悔呢?”舒雪娴说话的样子很柔美,我仿佛闻到屋子里飘着一股玫瑰花香。
许多病人得知自己是绝症后,精神上都会经历“否认—生气—接受—希望—绝望”的五部曲,而在舒雪娴身上,我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变化,似乎她从一开始就已经看透,然后停留在“希望”的阶段,而这个希望,不是留给自己,而是留给了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是伟大的!在这份伟大的母爱面前,博大精深的医学一下子化为海洋里的一叶轻舟,话语是无力的,我站起身,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望着她清澈而又深邃的眸子,真诚地说:
“祝你好运!”
她笑得很轻松,很真切,也很甜蜜。
过了两天,她从妇产科病房出院了,带着肿瘤,也带着希望。
接下来的1周烦透了,之前仿佛已经归于沉寂的那场纠纷又死灰复燃,国庆期间抢救的那对夫妇带着律师“卷土重来”,状告的理由是未履行告知义务和过度医疗,律师狡辩说当时不进行气管插管有可能取得同样的治疗效果。
“混账!”有时候,律师左右着我们的医疗行为,拴住我们放手一搏的决心,如果你认为不是这样,那是你不了解21世纪初的中国医疗。
医务处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最终同意免去未支付的医疗费用,还赔了1万元。事情了结那天,那对夫妇找到了我,一见面就跪了下来:“对不起,但是我们也没办法,家里实在是太穷了。”
我没有理会,径直从他们两人中间走过,头也不回。以直报怨是我的态度:我厌恶以德报怨的暧昧,试想,如果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
我在这1周里度日如年。好在身边有着一群好朋友,米梦妮、苏巧巧和沈一帆都来回安慰我,支持我,给我力量。总算是熬过去了。
周五晚上,纠纷闹剧彻底了结,我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内科办公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切又归于沉寂。我遇到了米梦妮。
“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请客。”米梦妮下了班,穿着一件粉色的外套,颜色很衬皮肤的白皙。
“嗯——什么由头?”
“庆祝你可以放下一桩烦心事了,也庆祝我第二次抽血化验的结果是阴性。”米梦妮打出胜利的手势,微微斜着脑袋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已进入二零一三年一月,距离令我们不开心的那两件事情的起始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三个月。
“好呀!”
我们去了崇文门的一家西餐厅,点了牛排,要了两杯红酒。等餐时,我注意到餐桌边上台灯的光线调得有些暧昧,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流动着慵懒的爵士乐,我倾在沙发靠椅上,伸直了腿,从头舒服到脚。坐在对面的米梦妮正在用叉子轻轻碰着盘子,频率很慢,发出很柔和清脆的声响,灯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的肤色和衣服的粉红融合成一种颜色,平时被白大衣包裹和掩盖的身材显露得刚刚好。
她用叉子轻轻碰盘子的动作突然停止:“我那天和你一起去看舒雪娴,然后突然离开。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认识她老公,还可能关系很密切。”
“他就是我之前约会的对象,3个月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后停止了交往。”米梦妮的嘴角轻轻一撇。
“啊?”我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没想到他就是令米梦妮神魂颠倒后来又失魂落魄的那一个,我愤愤不平,“舒雪娴都怀孕好几个月了,那时他都已经结婚了吧?”
米梦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们在一场偶遇中相识,对我而言,感觉是一见钟情,对他而言,可能只是一时不理智的冲动和冒险。”
“可他已经有那么好的一个妻子了。”我和舒雪娴交谈的片断像幻灯片似的在我脑中闪现,“我想,在她生病之前,她几乎是完美的。”
“那天,我和舒雪娴单独见过,她的确是完美的,还是个伟大的母亲。我也和他见过面,他说他这辈子真心对不起两个女人,但在接下来的日子,他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伴他的妻子,却只好对另一个说抱歉。”米梦妮说出这句话时很坦率,也很平静,“我原谅了他。”
“但他也太自私了,别忘了那家伙是在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后和你分手的。”
“那是我主动提出分手的。直到现在,这件事他还是蒙在鼓里的。”
牛排和红酒上来了,服务员为我们倒上红酒,我举起玻璃杯,看到里面晃动着倒映在杯子中的许多影子:“我有个预感,以你的条件,你会找到更好的,你有什么要求吗?我看看身边的朋友有没有适合你的,顺便给你张罗一下。”
“其实,我觉得你这样就挺好的,可是一定不能是医生,工作忙,在一起太累。”米梦妮举起杯子看着我,一副半开玩笑的表情,杯中的红酒把她的脸庞映得绯红。
我的目光越过米梦妮的身子,看到她身后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个老外和中国女孩,女孩别扭地用着刀叉,断断续续地说着几句蹩脚的英语,老外和中国女孩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似乎都很假。我手头一颤,杯子中的红酒溅到我的白衬衫上,被吸收了,忽的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如果不是留下那一点点的淡红,似乎它从未存在过。窗外是一月份的街景,人群不多,天色灰暗,道旁婆娑的树隐约已经几近光秃,一朝落完的繁华,也仿佛从未存在过。
“周末快乐!”米梦妮举杯。
“周末快乐!”我们碰了一下杯子。
临床感悟
“万病之王”和“生命之始”。
我 虽然早在公元前3000年就有记载(1),但是癌症成为“世纪瘟疫”却始自现代社会。作为现代文明的一分子,惧怕癌症显得理所当然——其实这恰恰验证了现代医学带来人类社会带来的福祉:它消灭了许多可怕的传染病。在两个世纪之前,癌症还远不如梅毒和肺结核可怕。在古代社会,人们长期受到霍乱、天花和鼠疫的威胁,还来不及得癌症就死掉了——可以说,在那个年代,活到60多岁得个肺癌死去绝对可以作为古代人的奋斗目标。
米梦妮 美国MD Anderson肿瘤中心有一个霸气十足的标语:Making Cancer History!(让癌症成为历史!)终将有一天,经过多少代医学家的努力,人类会把这个标语踩在脚下,振臂高呼。但可以预想得到,到那时,会有另一种疾病,超越了癌症,成为新的“世纪瘟疫”。道理很简单,死亡是大自然的法则,是大自然“新陈代谢”的必然过程。
苏巧巧 孵育生命的过程是美妙的。光是想想两个细胞相遇,结合,经过十月怀胎,到长成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就不禁让人感慨造物主的神奇之手。临床上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被认为不适合妊娠的疾病,比如系统性红斑狼疮和尿毒症,但如果想病人之所想,在合适的时机,这类病人还是有机会享受当母亲的滋味的。作为一名女性,作为一名医生,我原意捍卫每个适龄妇女妊娠的权利。
沈一帆 疾病状态下的妊娠,医生需要密切随访,病人需要良好依从。就拿系统性红斑狼疮和尿毒症来说,如果疾病控制不佳时怀孕,不仅母体的疾病会迅速恶化,婴儿也会因为营养状态和毒素环境的影响而发育不良或死亡。健康妇女的妊娠过程中,也可能发生或轻或重的疾病,比如妊振高血压综合症、妊娠期糖尿病、妊娠期脂肪肝、围生期心肌病等。因此,规范的孕期检查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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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ancer, 2011,117(5): 1097-1102.
春天的脚步
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心里有激流奔涌,它们向上流动着、汇聚着,愈发壮大,然而突然受阻于喉管里的狭小声腔,再也无法通过,咽住了。
于我而言,心情是难以深记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面对现实的人。可是,又是一个逃避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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