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天下——南明痛史

第83章


立于主人身边待刑。
  这五个人,即使到死,仍保持明朝伦序礼仪。
  遥望凤凰山大好山色,张煌言叹道:“大好河山,竟为胡虏所据,遍染腥膻!”于是,他口占《绝命辞》:
  “我今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利刀斩下,鲜血喷溅。
  张煌言,继文天祥、史可法之后的又一个伟大民族英雄的名字,从此镌刻在我们民族历史的辉煌长卷之中。
  杭州人民哭声四起之际,骤雨昼晦,临斩临刑的汉官满将,相顾失色……
  张煌言,字玄箸,号苍水,宁波鄞县人。其出身,乃明末诸生,并非达官显贵之后。
  清军在江南因剃头大肆杀人之时,他奋然投笔从戎,加入抗清斗争,与众人奉鲁王朱以海为监国,在江浙地区坚持打起复明旗号。一腔忠奋为大明,屡战屡北,屡北屡战。
  舟山战役失败后,他与张名振一起护拥鲁监国进入郑成功辖境。
  张名振死后,张煌言成为鲁监国残部的统军人物。
  郑成功被永历帝封为延平王,张煌言当时也被封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郑成功长江之役时,张煌言引本部兵数千人,率师先行西上,为郑成功先开辟上游战场。
  虽然当时孤军深入,由于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张煌言所率明军迅速收复芜湖、沈州、宁国、太平等地。可惜的是,南京之役失败,郑成功不告自退,致使张煌言进退失据。
  兵溃之时,张煌言仍旧镇定。他命人凿沉剩余战船,然后率残众登岸,在湖北、安徽交界处的英山、霍山一带艰辛辗转。清军围追堵截,从人星散,他一路经安庆、建德、祁门、淳安、义乌、天台等地,历尽万苦,步行二千多里,最终复归浙东滨海地区。
  当地人民得知张煌言生还,悲喜交集。
  张煌言重举义旗,召集人马,以台州临门岛为基地,继续从事反清复明的军事行动。清军势盛,在大肆推行“迁海”政策困窘反抗义军的同时,步步紧逼,四处逮人杀人,还逮捕了张煌言的妻儿,关入宁波狱中。
  郑成功丧败之余,想入据台湾,远离大陆本土。张煌言心急如焚,派人送急信挽留,认为“军有进寸无退尺”,如果入台湾,则将来金门、厦门皆不可守,一定造成天下复明之士灰心失望的后果。
  郑成功不听,扬帆而去。当时,张煌言已带兵行至福建北部的沙埕想与郑军会师。他扑空的失望,可想而知。
  1661年,永历帝在云南被吴三桂俘虏。转年,永历帝被杀,郑成功病死。
  张煌言恳请郑成功之子郑经重拥被郑氏家族软禁区的鲁监国朱以海为帝。但是,郑经冷酷似其父,连鲁监国平时的粮食供应都常常缺欠,更甭提拥之为帝了。
  兵卫寥寥之下,张煌言处于浙江沿海穷荒僻岛,坚持抗清。清朝浙江巡抚张杰致书诱降。张煌言不为所动,复书表示,如果清朝割海边之地给明朝残余势力,双方保民息兵,明朝余部能等同朝鲜之地位,他本人可以挂帆远航而去,不再与清廷为敌。(《海东逸史》)
  这种缓兵计,自然为汉奸张杰所识破,但他心中不得不深敬张煌言对明朝的忠贞不贰。
  1662年底,郑成功死后半年,鲁监国朱以海因哮喘病发作病死于软禁之所。至此,张煌言心中的复明希望,全然破灭。
  痛哭之余,他对身边人讲:“孤臣之栖栖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因主上(鲁监国)尚存。今事如此,复有何望!”
  有部众劝他率手下乘船去台湾往依郑氏,张煌言不从。“偷生延年,不如在此,以死立信!”
  于是,他在悬岙岛尽散其军,自己只带随从十余人居于山上邻近峭壁的茅屋中。
  不久,张煌言与众人商议,欲尽数落发为僧,前往普陀山,静待时变,再起复明。
  荒岛之上,张煌言作《满江红·怀岳忠武》一词,表达复国报仇之念:
  屈指兴亡,恨南北黄图消歇。
  便几个孤忠大义,冰清玉烈。
  赵信城边羌笛雨,李陵台上胡笳月。
  惨模糊吹出玉关情,声凄切。
  汉宫露,染园雪。双龙逝,一鸿灭。
  剩逋臣怒击,唾壶皆缺。
  豪杰气吞白凤髓,高怀眦饮黄羊血。
  试排云待把捧日心,诉金阙。
  不料,张煌言部下其中一位小校叛变,逃走至清朝浙江总督赵廷臣处告密,引来大批清军搜山。 
                  
一腔忠愤血 飞溅于群虏(2)
  猝不及防,张煌言被清军生擒。
  他被押送至宁波,清朝总督赵廷臣从前到海上与张煌言谈判过,见到他非常礼敬,设宴举酒,问候到:“张老爷别来无恙。”
  张煌言不入席,凛然曰:“我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何必多言!”
  与张煌言一同被俘的罗伦见状高声说:“张公一死而已,何必与如此猪狗之辈絮语!”
  清朝的赵提督识趣,以重兵护大轿,把张煌言礼送至省城杭州。临别故乡时,乡亲成千上万泣别送行,张煌言作《甲辰八月辞故里》诗: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
  桐江空悬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蠢船。
  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
  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传。
  船行途中,夜半时分,张煌言忽听有人低声吟唱《苏武牧羊曲》,大英雄立刻起身和歌,慷慨激昂。仔细一看,唱曲人乃看守士兵之一的史丙。
  张煌言知道对方“劝死”的心意,说:“你真是有心人!你放心,我作为大明兵部尚书,绝对会为国尽忠,含笑而死,不会给大明朝丢脸!”
  入杭州后,张煌方赋《入武林诗》,更加坚定了以死报国之心: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字里行间,岳飞、于谦两位前辈先烈,成为张煌言的精神支柱。
  清朝的浙江巡抚张杰亲自迎接,待以贵客之礼。张煌言不卑不亢,与清朝督抚官员分庭抗礼,岸然高坐,寒喧闲话。
  汉奸张杰等人皆知,张煌言心坚为明不可劝转,所以,相见许久,皆略谈闲语海中之事,闭口不敢提招降的问题。
  言谈之间,还有降清的不少从前张煌言部将来拜,均涕泣行礼。
  对这些人,张煌言略微颔首示意。
  叙谈许久,清朝巡抚张杰终于开劝:
  “张老爷,您如果肯降大清,富贵功名,即可立致!”
  张煌言脸色一变,起身斥责:“这等事岂可与我讲,我惟求速死而已!”言毕离席。
  清官清将,皆离席恭送,沉默久之。
  张杰下令,将张煌言与被俘诸人软禁于豪宅之中。
  这些清朝的文官武将之所以不甚坚劝张煌言降清,在于他们学深知这位张先生的大义凛然。因为,早在先前相互往来的书信中,张煌言已经明白无误地表示了自己的坚定信念。
  "执事(指清朝总督赵廷臣等人)为新朝佐命,仆(张煌言自指)为明室孤臣,时地不同,志趣亦异。功名富贵既付之浮云,成败利钝亦听天之命。宁为文文山(即文天祥),决不为许仲平(即南宋末降元的许衡);若为刘处士(即南宋末降元的刘秉忠),何不为陆丞相(即陆秀夫)乎!”
  遭受软禁期间,张煌言欲绝食,其参军罗伦又劝:“大丈夫死忠,任其处置,死得分明即可。张公您该吃吃,该饮饮。”
  这位罗伦,本是镇江书生,南京之役时,开始追随张煌言。郑成功败走之际,他曾驾一吐小舟追赶海舟,登船苦劝:“您兵势尚强,奈何因小小挫败即奔。清兵胜后必骄怠,如果您现在回帆反击,定破南京。”丧胆落魄之余,郑成功不听,令人把罗伦挟去。罗伦当时在船上顿足号恸,士众感动。有这样的忠贞之士陪伴,张煌言肯定心中更感安定。
  被俘期间,张煌言终日方巾葛衣,南面而坐,以示不忘故君。
  临到刑场前,他提笔欣然,作诗二首,表其忠贞之态:
  其一
  揶揄一息尚图存,吞炭吞毡可共论?复望臣靡兴夏祀,祗凭帝眷答商孙。衣冠犹带云霞色,旌旆仍留日月痕。赢得孤臣同硕果,也留正气在乾坤。
  其二
  不堪百折播孤臣,一望苍茫九死身;独挽龙髯空问鼎,姑留螳臂强当轮。谋同曹社非无鬼,哭向秦廷那有人!可是红羊刚换劫,黄云白草未曾春?
  这两首诗,诸书皆无,惟载于《明秀南略》一书中。
  “螳臂挡车”,在文革以后的大批判语境中,皆比喻顽固不化者。但张煌言“姑留螳臂当轮”的悲壮,恰恰显示了百死愁绝之中我们那种勃勃不屈的民族精神。
  浙江地方政府报告上达北京后,对张煌言的处置,清廷内部研究一个月之久。有人建议把张煌言押送北京处斩,有人建议对他优待释放以招降南明残众,有人建议暂先把他拘押在杭州,议来议去,日久不决。
  最后,经清廷部议,得出如下裁决:“解北恐途中不测,拘留惧祸根不除,不如杀之。”
  清廷既怕张煌言押送北京途中有人劫囚车,又怕把他押在杭州给明朝遗民心中留希望,最终只能想出杀人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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