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两晋南北朝

第93章


  刘宋有个徐爰,熟悉朝章国故,文帝命将出师,常派他到军前传达机宜。文帝要提高他的社会地位,命王球和殷景仁同他相知。王球出身于门第最高的琅邪临沂王氏,他拒绝和徐爰往来,说:“士庶区别,国之章也,臣不敢奉诏!”文帝碰了这个钉子,非但不能强迫他,而且还要自己承认不对。
  刘宋时还有两件性质相同的事。中书舍人秋当、周赳去访问同事张敷。周赳怕他不肯接待,说还是不去的好。秋当却很有信心,说:“我们都是员外郎了,如何不能同坐。”两人到了张家,刚刚坐定,张敷便命左右把自己的坐床移得离客人远些。秋、周二人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地告辞而去。这是一件。右军将军王道隆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士,但是他到了从荆州刺史任上被召还都的蔡兴宗家里,蔡兴宗不叫他坐,他就只得一直站着。这是又一件。
  南齐武帝时,又有中书舍人纪僧真求为“士大夫”(士族)不得的事情。中书舍人官品不高(七品),但是“入值阁内,出宣诏命”,是皇帝身边的要人,有权有势,“外快”也多。纪僧真出身武吏,做官做到这地步,已经踌躇满志,又替儿子娶了出身高门的媳妇,他只将自己不是出身士族引为憾事,便向武帝讨个“士大夫”的身份。武帝说:“这归江敩、谢瀹决定,我不好作主,你自己去见他们好了。”纪僧真以为奉旨而去,一定能够如愿。不料到了江家,他刚坐下,江敩便命左右移座。纪僧真见了这等模样,口也不敢开,垂头丧气而退。他回宫对齐武帝说:“士大夫固非天子所命!”
  在君主专制时代,皇帝的嘴叫“金口”,他说什么,臣下都必须照办。但是在这个特定的时期,他也不能消除士庶之别。他可以任命一个庶族人做大官,但不能改变他庶族的身份。
  写到这里,笔者想腾出笔来,对几个名词先作一番解释,以免有时会发生误解。
  士族一词中的士,原义是从事耕作的男子,但在西周、春秋时,已经只指王和诸侯国中的“国人”,不包括野人(亦称鄙人、庶人)(西周、春秋有“国”、“野”的区别,都城及其邻近地区为“国”,四郊以外的地区叫“野”。国人和野人的身份有别,前者是统治者的自己人,后者的身份低。只能从事农业生产,没有资格当兵。春秋中叶以后,国野的区别逐渐消泯)。士是农民,也是战士,也可以被推选做官吏。春秋末年以后,士逐渐成为统治阶级中知识分子的通称。野人原来称庶人,以后庶人逐渐成为平民的同义词。《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可见春秋后期已经这样用了。
  士、庶两字,由来已久,但是两晋南北朝时的士族和庶族,含义却和上述不完全相同。简括地说,就是把地主阶级的上层叫士族,下层和平民叫庶族。上下层之分又不以官职、财产为准,而依长期以来形成的社会地位为准。上文提到的“士大夫”,这与后世的用法有别,只指士族成员而言(士大夫原义为官吏,见《周礼·考工记序》,也与后世不尽等同)。
  士族也可以叫做世族、高门、势族,但是高门和势族两个名词,后世也用来指当时有势力、有地位的人家。还有望族一词,历代都用,意思是地方上的大族。但两晋南北朝时,这是要受评定才能被公认的。
  素族是个容易引起混淆的名词。它本指门第较低的士族;同时,又有素为世族的意思,王俭死后,宋武帝要依晋王导的先例,谥为文献。王晏反对,说:“自宋以来,此谥不加素族。”王俭是琅邪王氏的成员,门第最高,而王晏(亦琅邪临沂王氏)把他称为素族,即与通常说的素族意义不同。
  此外还有寒门、寒族、寒流、寒人等名词,都指门第低微的人。
  讲到这里,可以回过头来讲士庶之别是怎么产生的了。这要从东汉说起。东汉时,随着大地主阶级的发展,“部分世代官宦的家族,势力日益见大。如汝南汝阳袁氏从章帝时袁安任司空起,四世五人位至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门阀特权自然也决定了官吏的选举。曹丕于受禅前夕,采用陈群的建议,立九品官人法,在州郡设中正,分九等(从上上到下下)评定士人,依其德才选拔录用。这就是所谓的九品中正制度。九品以一、二品为上品,三品以下都是卑品。大致三、四品还勉强可以,再低对仕进的影响就极严重,一般不能做官,只能充吏了。
  中正不敢或不肯得罪当地的门阀势力,所以到了西晋初年、便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现象(见太康五年,284年,刘毅请废九品中正制疏)。这样,九品中正制就对门阀势力起了巩固和维护的作用。南朝士庶之别最严,就是因九品中正制发挥得最为充分。
  分别贵贱、士庶,必须稽考谱牒,否则人人都可以假冒。因此谱学成为当时的显学。由于家世与荣辱关系太密切,就难免有人要有意作伪。齐梁帝室自称系出西汉萧何,逐代官位、名讳,都开列得明明白白,陈武帝也自称系出汉陈寔之后,这伪造的痕迹都极明显。梁武帝指出,谱牒常有错误,“冒袭良家,便成冠族”(冠族亦即士族)。然而有谱可稽,至少可以避免大量的假冒,这也是应该承认的。
  东晋南朝,甲族(高级士族)初入仕途,便可以做秘书郎或著作郎。琅邪临沂王氏过江以后,没有做郎官的。梁王筠初仕尚书郎,有人以为破了例,劝他拒绝不做。他倒很豁达,说:“陆平原(陆机做过平原内史)东南之秀,王文度(文度,晋王坦之的字。坦之,太原晋阳人)独步江东,他们都做过这官,我能够比踪昔人,又有什么值得引以为憾的呢!”
  当时风俗如此,出身寒微的人,即使建立功业,做了大官,也不敢比同世族。刘宋的陈显达,在宋、齐从幢主(幢,本义为旗帜,此为军队建制单位。幢主,低级军官)做到方面大员。他告诫儿子们说:“我本意没有想到会做这么大的官,尔等切勿以富贵骄人!”又说:“麈尾是王、谢家的东西,你们不要学他们拿这种东西!”刘宋屠狗出身的王敬则和王俭同拜开府。王俭对褚渊说:“老子遂与韩非同传。”《史记》有《老子韩非列传》。时人尊重老庄,轻蔑商鞅、韩非,所以王俭有此说法。有人把这话告诉王敬则,王敬则并不生气,说:“我本来只是一个小吏,现在能同王卫军(卫将军,官名)同拜三公,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从这些事例可知,当时人把门第高下视为理所当然。
  高门大族的人士不需竭智尽心,便可以做到大官,其才能也往往平常得很。读者只要翻本书东晋南朝部分,便可以知道,琅邪临沂王氏除王导、王敦、王彪之等几人外,梁国阳夏谢氏除谢安、谢玄等外,其余各人在事功方面几乎都无所建树。有些大名士徒有虚名,一旦委以重任,往往偾事,殷浩、谢万是两个典型人物。不仅此也,高门大族的人士往往吟啸自高,把国家大事当作俗务,不肯认真办理。这种情形,越到后来越严重,上面列举的王、谢两氏能够建功立业的都是晋时的人,面在宋、齐、梁、陈四朝,一个也举不出,这就可以说明问题了。
  在这种情形下,南朝君主不能不用寒人执掌机要。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劄记》第八卷《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条中说:“人寒则希荣切而宣力勤,便于驱策,不觉倚之为心膂。”又说:“然地当清切,手持天宪,口衔诏命,则人虽寒而权自重,权重则势利尽归之。”这实在是必然的趋势。至于赵氏认为这种人“持正者少,乘势作奸者多”,则未免过于侧重其中几个著名的奸臣,如陈末的施文庆、沈客卿等。其实寒人中不乏贤良之士,这是不待细说的。赵氏同书第十二卷《江左世族无功臣》条,列举了“立功立事为国宣力”的一大批寒人(其中偶有误列,如晋顾荣,顾、陆为江东士族之首,绝非寒人),说明东晋南朝所赖以“御武戡乱’的,主要是寒人。这两条也充分说明寒人在政治军事上所起的作用。
  这个不涉世务而坐享其成的高级士族阶层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身经亡国之痛的颜之推讲这个问题最是透彻。他原籍琅邪临沂,生于江陵,梁元帝时官至散骑侍郎,江陵陷落即成为俘囚,后来逃往北齐,曾任黄门侍郎等官,去世时已在隋朝初年。他是个历尽风波的人士,加以才识优长,对南北世情都看得非常透彻,其言论见于所著《颜氏家训》。书中的《涉务》、《勉学》两篇讲梁朝子弟之弊及其遭遇丧乱时的惨状,极具体也极沉痛。
  他说:梁朝的贵游子弟,大多不学无术,凭着身份,便可做官,民谚说道:“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即起家可任著作郎、秘书郎)。他们喜欢打扮化妆,“熏衣剃面,傅粉涂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他们穿戴宽衣、博带、大冠,进出靠车辆代步,下地进门要人搀扶,甚至不会骑马。有人见一匹劣马嘶叫,就吓得说:“那是老虎,怎么叫做马!”有个尚书郎骑马,竟有人提出弹劾。很多看起来像个文雅之士的人,作文赋诗,都要找人代笔。
  梁末丧乱(指侯景之乱和江陵陷落),这些士大夫顿时陷入了绝境。他们本来连路也走不动,至此却或被驱迫做苦工,或作俘虏跋涉长途,死亡的不知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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