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两晋南北朝

第94章


那些在西魏做奴仆的人,如果以前读过《论语》、《孝经》,主家还往往让他们教子弟读书,至于那些“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颜之推以“勉学”为篇名,用意就在教子弟要留心学问,遇有危难,才能自立。
  当然,在南朝高级士族中,在北方处境优裕的也不在少数,如颜之推、庚信官都做得不小;江总在陈亡之后,也依旧有官可做,然就整个阶层而言,它已是没落的了。
  上文没有讲到北方的士族,因为他们的情况与南方士族很不相同。在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年(496年)定氏族以前,北方的士族并没有受国家的特殊尊重。太和二十年上距永嘉(307~313年)丧乱已经有一百八九十年之久。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北方士族在各少数族领袖的暴力统治下,他们是如何维持其社会地位的呢?
  “过江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他们是南迁士族部分的代表。另一部分士族,如范阳卢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则在故土坚持,不曾迁走。这只要翻一翻各史列传所收人物,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在五胡各国,有官可做就做,有的还很受重视,但往往别有滋味在心头。举几个例子。卢志是晋成都王颖的心腹。永嘉时洛阳陷落,他北投刘琨,在途中遇害。他的儿子卢堪跟着父亲,被汉刘粲俘获留用,也曾历仕前、后赵,但心里一直不痛快。他的曾孙卢玄在北魏太武帝神麚四年(431年)与博陵崔绰等同被起用。其时司徒崔浩要“大整流品,明辨氏族”,他就劝崔浩不要做这种不合时宜的事。崔浩不听,后果然以国史问题遇害。卢玄本来隐居不出,因朝命州郡以礼发遣,不能不出仕,做了官又顾虑重重,他对北魏朝廷显然是有看法的。
  朝廷既不明辨氏族,北方士族只能自尊自重,方法不外乎教育与婚姻。教育包括经学和礼法。陈寅恪先生谓此时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这确是不易之论。否则,在学校兴废无常,且兴亦多限于国都的十六国时期,士族怎能绵延不绝,到神麚四年竟有多至数百的一批人物可供国家征用呢!
  崔浩之死(见第三十三篇)对士族势力是个打击,但是影响并不很大。清河崔氏遇祸的以崔浩的同宗为限,其中崔颐、崔模又以一向与崔浩不睦而得免。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遭殃的,亦以崔浩的姻亲为限。卢玄是崔浩的姻亲(崔浩是卢玄的舅父),出事时卢玄已故。他有五个儿子,长子度世是嫡妻所生,应当连坐,其余庶出四子都不受牵累。度世得讯后就弃官逃亡。太武帝搜捕不得,以为已经逃往南朝,后从刘宋使者口中,知其并未南逃,就下诏赦度世宗族逃亡及籍没者。度世就结束流亡生涯,回朝为官,其事前后不过一年而已。由此看来,这个事件像个风暴,虽有损害,过去以后便完了。
  崔浩事件发生在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下距孝文帝定氏族凡四十六年。定氏族的具体内容,已见第三十八篇《魏孝文帝改革旧俗》,这里不再重述。
  太和定氏族的影响十分深远。世家大族的地位,因得到政治力量的确认,比过去有所加强。孝文帝使六个兄弟娶大族之女为妻,其中除河南王乾娶代郡穆明乐女外,另五人所娶都是中原大族之女。元魏向来盛行族际联姻,皇后就颇多汉人,此后鲜卑贵族与汉族通婚更加频繁,鲜卑贵族改汉姓后,两个民族间的共性更日益增强。
  这种流风余韵,到唐朝还没有完全泯灭。《新唐书·儒学柳冲传》录柳芳论氏族之论甚详。他说,晋南北朝时,“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他又说:“今(指唐时)流俗独以崔、卢、李、郑为四姓,加太原王氏号五姓”。他认为这是不经之谈,其实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柳芳列举的各方大姓,可以认为是到太和定氏族为止的情况。从此至陈亡凡九十多年,又二十年而入唐,前后共一百余年。在此百年之间,各方大姓有何变化呢?我想为他们作一小结。
  1、随着南朝的衰落灭亡,侨姓、吴姓都失却了昔日的威风。“可怜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两句诗形象地说明了这个变化。宋、齐、梁、陈四书所收王、谢二氏人物,逐朝递减,说明这两个家族的地位一朝不如一朝。南朝亡后,隋唐两代的统治者再也不会去关心这两个没落的家族了。吴姓中的顾、陆两氏,历代(直至民国时期)名人辈出,号为望族,然而他们都分别是以官宦、财产、学术擅名,而不是自成一特殊的阶层。
  2、中原和关中的郡姓保持兴旺发达的趋势。隋朝帝室出自弘农杨氏,唐朝帝室出自赵郡李氏。从北魏后期,中经东、西魏,北齐,北周到隋唐,崔、卢、李、郑、裴、韦、柳、杨等氏的人物在政治舞台上一直很活跃。
  3、“虏姓”是个带侮辱性的词,北朝鲜卑人自己是不会用的。元氏因亡国受的打击很大。其余各姓在这百年左右的期间都很兴旺,到了唐朝,更与汉人融为一体,不知其本为另一民族了。
  4、南朝士族日益变得腐朽无能,已见上文。国家再要用人,就不能不偏重庶族。《颜氏家训·涉务篇》为“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辩护,就持此论调。庶族对上族的特殊地位,本来视为理所当然,虽有不满,也无可奈何。日子久了,随着庶族地位的上升,士族的特殊地位自然难以维持。前举寒人乞作士大夫之例,都是宋、齐两代的事情,而梁、陈未见,其中消息,可以想见。
  5、唐初士族地位特殊,已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中。贞观十二年(638年),高士廉等编《氏族志》成书,以崔民斡为第一,这是旧有成见所使然。后太宗命改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崔民斡第三,从此身份标准就以现实政治地位为首选,原有观念日益成为人们头脑中的残余了。 
 
 
  
五七  南北朝的文艺学术
  南朝文学,成就很高,诗、赋、文尤为可观。现依时间顺序,介绍一些重要的作者及其成就。
  第一个要介绍的是谢灵运(385~433年)。他以山水诗见长,生活在晋宋之际,与陶渊明几乎是同时代人,昔人也常以“陶谢”并称。他是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是名将谢玄的孙子,晋末袭封康乐县公,世称谢康乐。他所处的时期,正在“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见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之际,所作山水诗、山水画、写景文都很出色;之所以如此,这固然“有它的社会历史根源与阶级根源。它反映了当时士大夫阶级对紊乱腐朽的市朝政治生活的逃避,也反映了文艺在颓废时期对形式技巧的追求。”(朱光潜《山水诗与自然美》)但也与中原士大夫被灵秀的江南山水景色所吸引有关。晋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见《世说新语·言语》)就是一个明证。
  谢灵运正是一个不得志的人、他因“非毁朝政”,出任永嘉太守,于是就在这里尽情游览;去官以后,即隐居会稽。他曾带几百人,从始宁(今嵊州北)出发,伐木开山,直抵临海,当地人竟把他当作山贼。他最后以“谋反”罪被杀。他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等,都清新可喜。谢氏山水诗,以写永嘉(温州)、桐庐、富阳一带景色者最多,诗学大师黄节先生于20世纪20年代初为之作注。
  谢灵运的族弟惠连,诗赋都有声名。颜延之字延年,诗与灵运齐名,但论者多谓不及灵运。
  比谢灵运稍晚的诗人,以鲍照(约414~466年)最为杰出。他字明远,东海(今山东苍山南)人,曾任荆州刺史刘子顼的前军参军,人称鲍参军。刘子顼拥护晋安王刘子勋,与朝廷对抗。事败,鲍照为乱兵所杀。唐杜甫《春日忆李白》有句云:“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即是说李白的诗兼有庚信、鲍照的长处,故“俊逸”二字也高度概括了鲍照诗的风格。
  现代人不大会去读鲍诗了,所以笔者也不想多说,但是他的《芜城赋》和《登大雷岸与妹书》两篇文章却实在是好,不可不讲。宋孝武帝与竟陵王刘诞相忌。刘诞据广陵(今江苏扬州)抗命,事败后,孝武帝迁怒百姓,下令屠城。《芜城赋》即为此事而作。他先极写广陵人口之多,财赋之盛,城池之雄壮,然后笔锋一转,写这一切皆化为乌有,终而慨叹道:“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沉痛之至。
  斌的体裁实介于诗和文之间。《登大雷岸与妹书》则是一篇写得极好的情景交融的美文,写江行时的心情与所见的景色,一向为人传诵。他的妹子名令晖,也是一代才女。
  讲刘宋时的文学,最不可忽略,也最容易为现代人接受者,当推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刘义庆(403~444年)是宋武帝刘裕的侄子,封临川王。这部书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雅量、任诞等三十六类,记载汉末魏晋时人的轶事佳话;晋人言语,向称“简约玄澹,尔雅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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