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金宋

第177章


他意谓南宋初年应克复北方,主和者为小人,而开禧年间,权臣韩侂胄力倡北伐[9],乃是为了巩固自身权势,后又遭惨败,实是假借主战之名而谋私利。这一条在历史上的确屡见不鲜。东晋时权臣桓温便以北伐入关中为自己谋取巨大的政治利益;刘裕也是挟北伐胜利之势,篡夺了东晋的皇位。甚至赵宋王朝,当初也是因镇、定二州谎报辽兵南下,赵匡胤奉命率禁军抵御,结果出城二十里,就在陈桥驿黄袍加身了。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中评论东晋三次取洛阳:“此事实际意义本来不大,因为它只说明北方混乱无主,而不说明南方真有力量;只说明南方可暂得洛阳,而不说明中原可以固守。”南宋初年与金朝的国势对比未必强于当年东晋之与北方,岳飞北伐同样只能暂时收复,难以固守。就这一点而言,宋高宗比岳飞看得更远,而且作为皇帝,恐怕他心里不能不提防有将领以北伐的名义捞取政治资本。
1134年宋廷决意灭李成,在岳飞出兵前高宗照例支付大笔军费(60万贯钱),又反复叮嘱不可反击过界,目的只在有限反攻,以战求和,不要全线追击。这也被史家认为过分怯懦,但实际上恐怕高宗有多重目的:不要招致强敌反攻、不要孤军深入、同时防备岳飞积累太多政治资本。当时宋军十分被动,一直是金军具有选择发动战争的时间和地点,因此辛弃疾1165年奏陈《美芹十论》,认为当争取主动,不要使“和战之权常出于敌”。然而历史上的困境往往在于:有时使尽全力也不能取胜,那么该怎么办?势弱的一方,通常选择很少。历代诟病宋高宗急于求和,与秦桧共为阴谋[10],尽管他的做法有可争议的地方,但作为一个皇帝,他首先考虑的是赵氏王朝能一直维持不坠,他对岳飞的叮嘱,正是自己政治考虑的体现。南宋初年基本被动挨打,岳飞北伐的短暂突击式的胜利,在高宗看来乃是为数不多的可与金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因此北伐是手段而非目的。一旦失去控制,则可能这一点筹码也丧失无余。
此外,主战派也远不见得就一定正确。北宋沦陷时,东京留守宗泽主战,身后留下美名,但宗泽是儒生出身,一如后世的史可法,用兵实不见得强。晚清时书生主战更多,这些言论有时却不免空谈可笑,甚至根本不懂军事,只一味以为忠义在心,所向无敌。主战派完全占据舆论优势的结果就是制造出忠奸对立的观念,以作为军事惨败的解释。茅海建《天朝的崩溃》中说到,“在鸦片战争中,‘汉奸’是一个最不确定的称谓,一切不便解释或难以解释的事由、责任、后果,大多都被嫁移到‘汉奸’的身上。”这一解释的内在逻辑是:我们其实未败,只可恨内奸作乱才有眼下的局面,这仍是拒绝面对敌人优势军力的态度。
从这一点上说,宋高宗对整个军事形势比岳飞更为清楚:北伐只能有限出击、以守为攻,将混战局面限制在北方。当然从军事战略上说,交战状态中的一方如果完全没有进攻能力,也就难于防守,“收复失地”又是当时为数不多的能凝聚人心的口号,但攻守完全要服从于这一政治目的。这就好比黄信介说的:“反攻大陆是能说不能做,台#独是能做不能说。”而岳飞显然过分认真地相信了高宗对收复中原的话,却下意识地忽略了皇帝屡次叮嘱的有限反攻策略。
被低估的宋高宗
宋高宗长期以来是一个中国史上得到颇多劣评的皇帝,原因之一是他对待岳飞一事极不得人心。愤激者痛斥他丧心病狂地执行投降路线,其原因是他贪生怕死、又贪恋皇位,不想迎被俘的二帝南归[11],甚至暗示他受惊吓不育也导致精神不健全。
这些指责在我看来很靠不住:
1、绍兴七年(1137)正月,金朝已向南宋通报宋徽宗死耗,而五年后才杀岳飞,因此不存在怕徽宗南返夺位的问题;桓宗也未必能动摇他当时的地位。明英宗归国后,其代立的弟弟景泰帝也未主动退位,如能有精明的防范措施,就能阻止其复位;
2、他已是皇帝,何来卖国投降动机?如果说他是被吓破了胆,为求活命而投降,那么即使是白痴也知道,他“卖国”后的下场大致和父兄差不多,倒会死得更快;
3、如果他一味执行投降路线,那么岳飞一死,按说最大的障碍已去,金军为何也无大举进攻?
北宋灭亡时,康王赵构受桓宗蜡丸密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星夜驰援。但他本人不久也被金兵俘虏,但嗣机逃脱。此时,北宋1300多名皇室成员、900-3000名宗室及众多官员、侍从等被掳掠北去。之后战乱中宋军一路溃败,赵构饱受追兵惊吓,这一点也常被用以论证他的怯懦无能的性格缺陷。
然而宋徽宗31个儿子中,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贾志扬《天潢贵胄》中评说:“宋朝之得以复兴要归功于赵构的逃跑”。北宋覆灭,赵构与哲宗所养的孟皇后是唯一幸存的两名皇族。当时如果他没有逃跑,而是在北方战死,那么可能会出现一个更糟糕的局面:女真人不是在17世纪,而是12世纪就征服中国了。除赵构之外,当时南方仅有一些旁支的赵氏宗室:如无皇子,淮南知府赵子崧(宋太祖后)很可能被拥立为帝[12],太宗系已经绝嗣,高宗后来也不得已立太祖系后人。于此可见当时危急的程度。正因此,皇储问题在高宗时期是极为敏感的政治问题,1137年秋岳飞上书建议立皇储,乃触犯了最大的政治忌讳。
不妨比较一下后来明末的类似情形:李自成大军将破北京,但任何建议皇帝出逃或太子南下的举措,却被群臣一概曲解为不忠。崇祯帝恼怒之下拒绝南迁,也不派遣太子去南京继续抵抗,结果有利于满清相对完整地接管了中央政府,导致皇族之间继承关系的不明,旁系的诸多宗室派系倾轧,最终被清军各个击破。“崇祯帝这一自我牺牲的决定,就这样最终毁灭了后来复明志士坚守南方的许多希望。”(魏斐德《洪业》)
事实上在南宋,当时已经出现了不少冒牌宗室问题(这个问题在南明亦极为严重,所谓“朱三太子案”等),如果没有一个关键的纯正血统的皇子形成一个政治中心,当时的南宋是很可能会崩溃的。从当时危乱的局势来判断,宋高宗有能力与金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分立局面,已经是一项极为艰巨的政治任务,而不必因为失地未收复就轻易对他加以激烈的指责。
历史学家常常也会有一些预设立场。邓广铭《岳飞传》中竭力驳斥李成伪军与杨幺起义军有合谋,实际上按当时形势,不无可能,但却显然不符合现在的政治正确性。太平天国李秀成投诚,在其供状中态度卑下,史家不断为他辩解,以为那只是为东山再起的不得已战术性言辞;而宋高宗对金称臣,却似乎没有史家认为他只是忍辱负重的战术,而群以为可耻之极,是其投降路线的铁证。且不论这些言辞,单就当时的政治任务而言,我认为宋高宗是一个遭到低估的政治家。
祖宗之法与岳飞之死
宋承唐末五代之乱,赵宋家法对骄兵悍将极为戒备。自建国始,直接领兵将帅不得参与军政大计,以防止他们利用机会发动政变;而主管军政大计的文官,虽有权调动军队,制定战略决策,却又无一兵一卒。1071-1073年,王韶对西夏作战,王安石力排众议,付以王韶相机处理前线军务的全权,决不遥制。取胜后,神宗也对王安石极为嘉奖,但对王随即一再提出的向西夏本土进军的建议,却一直不予采纳。1081年神宗发动西北五路大军会攻西夏灵州,每路各有统帅,却不设主帅,大帅实际由皇帝承担;结果以粮草不继、指挥不统一而被各个击破[13]。
从这些事例可看出赵宋一贯的猜忌武将传统,王安石进军西夏本土与岳飞收复中原的建议,在皇帝看来都是臣下捞取政治资本的手段。宋仁宗时狄青功高,但仍遭贬黜,他问宰相文彦博外放原因,文答:“无他,朝廷疑尔。”(《野老记闻》)
在对武将压制的同时,宋廷又一向加以优渥待遇。正一品宰相料钱每月300贯,从二品的节度使却有400贯;节度使的公用钱更惊人,每月3000贯至1万贯,而岳飞建节两镇,月薪至少万贯无疑。自高宗南渡,财政拮据,官员的俸禄只支1/3-2/3,“唯统兵官依旧全支”。这一些无疑也激发了岳飞效忠的决心。
高薪养兵的用意,在于使之乐于享受,而无政治野心。《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载秦将王翦伐楚,出兵前再三向秦始皇要求赏赐大批良田美宅。有人不齿,王翦却说,秦王惯常猜疑,如今将秦国所有大军全交给了我,我不这样做,难道让秦王对我起疑吗?当时南宋各大将,也无不贪财好色,这些人或许战斗力不强,但朝廷却大可放心认为他们没有政治野心。
岳飞没有老将王翦那样洞察世故,陶元珍认为岳飞之死恰在于好学、清廉、得民心,的是高论。这些都是触犯当时赵宋家法的性格特征。我们后人在看待岳飞故事时,遭遇到一个强有力因素的影响:我们已经知道岳飞是个赤诚的爱国者,这一点在我们回顾他的一生时不断起到印象加固和证实的作用。这就像“疑人偷斧”的故事:当认为邻居偷斧时,觉得处处可疑;但已知他没偷后,回顾前事,觉得他事事清白。所以问题在于:宋高宗和我们不同,他按照自己的逻辑,难以判断岳飞是忠臣还是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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