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流年

第6章


  “‘怀柔’,‘密云’……这些名字好美好有诗意哦!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传说或是爱情故事才起的出这样的地名!”典范啧啧赞叹,不像装的:“哪像我们那里,什么‘九份’,‘基隆’,听起来好没气质!”
  吴菲对典范的反应感到很意外,因此对他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有一个私秘的原因她从来没有对典范提起过。吴菲出生在北京郊区,也在那儿一直成长到高中。对于这个背景,她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复杂心情。读大学的时候,吴菲觉得自己始终都困在“外地人”和真正的“北京人”之间,活的非常“暧昧”,令她不爽。好在她父母离婚之后,她妈妈为了摆脱那个痛苦的记忆,在亲戚的帮助下,终于带着儿女住到了北京城的二环边儿,扬眉吐气,成了真正的北京城里人。吴菲毕业之后当然也是用尽全力留了下来,从此都用摒弃的心情尽量忘记郊区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直到,典范对郊区那些地名的解读,才让吴菲透过这样一个陌生的视角,对自己曾经烂熟到厌倦的环境有了新认识。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感到,原来她也可以以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为荣,她把这默默视做典范给她的礼物。
  等能到的地方都浏览过一遍之后,典范认定自己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城中心的东华门。他对那一带的氛围着迷到接近崇拜的地步。有时候只是在那附近随便走走,哪怕只是在东华门夜市吃东西,典范都会唏嘘赞叹不已。
  “这是采气呢。”他认真地对吴菲说,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他们当时正围着城墙瞎溜达,糖葫芦是典范的最爱。
  认识典范之前,吴菲周围都是些对赞扬很吝啬的人,大家都一样习惯地含蓄着,墨守成规,宁可把好听的话掖着藏着,好像在担心赞扬别人会伤了自家的筋骨。
  典范是不同的,只要是喜欢的东西他就毫不掩饰地大加赞扬。吴菲后来常想,这也许就是她起初开始喜欢跟他在一起厮混的原因。他首次让她感到赞扬的力量,他让她有机会重新为自己的生活而骄傲,他也让她首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在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那不仅在于她帮他找到了房子或当了他的导游,而更多的是,她生平第一次像一个主人一样被尊重和被需要——对任何人来说,感觉到自己被需要都是意义非凡的吧。
  典范在那次要离开北京之前,被吴菲强行按在东华门的一个剃头摊子上让一个慈祥的北京老大爷给他剪了头发。整个剪的过程都看不出典范是挣扎还是享受,总之是“哎呵呦吼”发出各种叫唤,表现得极其夸张,一再声称这种经验在台湾觉不可能——据他自己说他在台湾地区很红,这也是他最初对吴菲好奇的原因:吴菲是他到内地以后第一个打交道的年轻女孩,也是近些年来首位对他无动于衷的适龄女青年,这令他倍感新奇和挑战。
  “从一开始你就不会特别当我是谁谁谁,还总是凶巴巴地对我,从你眼中我看到我就是我,蛮真实的,这感觉对我来讲,有一点神奇。不过,后来发现,你其实对我都还不错啊!”典范对吴菲说。
  吴菲歪着头想了想,也替典范想不出其他的原因。吴菲当时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她认不出他,他反而更愿意跟她接近。
  吴菲没有什么跟艺人或明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她并不具备别的城府,也就由着性子,始终就真的没有把典范当成个“谁谁谁”。在吴菲看来,反正,好坏都是要投桃报李,讲个她以为的公允。所以,当她充分地感觉到了典范带给她的温暖,她对他也就十分用心。他们的“温暖”跟“用心”还都很有些沟通的基础,因为在交往之初他们就说了很多话,各种方式各种内容的交谈,谈的花团锦簇。
  “我这辈子都没跟谁讲过这么多话耶—— 除了背台词。”典范说。
  吴菲也觉得很奇怪,这个跟她完全没有任何相似背景的人能给她一种意外的触动。她喜欢他皱着眉听她说话的那种表情,她喜欢当她每说完一句的时候典范都恳切地点头说“了解。”
  “了解”对吴菲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个世界上,除了杨小宁,她不知道还有谁能给她真正的了解。当然,吴菲当时还不太了解台湾人的说话习惯,不知道“了解”在台湾人来说跟北京人的“噢”其实是一个意思,并没有吴菲以为的那么隆重。
  不过那都不重要,如果误会能使结果诚恳,误会本身也就成了另一种诚恳。
  到后来,等话说淤了,两个人也来点别的,典范常要求吴菲听他唱歌。
《流言 流年》三(4)
  “拜托!换成别人想听我唱歌都不晓得要付多少钱呢!我还不一定唱!”典范玩笑着恳求。
  “那我可以付钱请您别唱了吗?”吴菲也玩笑着拒绝。
  “我唱歌,真的,有这么差吗?”典范收敛起笑容认真地问。
  “真的,有一点点,差。”吴菲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回答,看他有点沮丧,又补充说“不过也没关系,有人比你唱得更差也还不是拼命出唱片!”
  “哦,这样啊。”典范气节“有时候觉得我自己好贱啊!”
  “怎么说?”吴菲问。
  “从来都没有人,特别是女人,会说我半点不好,从我妈,国小的老师,到现在所有的fans,从来我就没碰到有半个女人对我表示过半秒钟的冷淡,就只有你耶,你还真是个奇葩!认识你之前我都很难想象会有女人批评我——可是很糟糕的是,这刚好是你吸引我的地方,我好贱啊!”典范啃着半块烤白薯摇头笑道。
  “你才是个奇葩,我认识的人里不管男女就没有谁说过自己贱!”吴菲举着另半个白薯也笑。
  不管话是怎么说,反正,那以后,渐渐地,典范不管在哪儿,都会不时拿他的作品听吴菲的意见,从戏剧到唱片、主持……各种作品。对于吴菲,那些都是她听说过没见过的新鲜事儿,因此,她没有世俗的判断标准,只能选择老实不客气,对典范的赞扬或批评,始终都有他们之间特有的、一个程度上的不会掩饰所以懒得掩饰。
  这交往固然是密切的,但,有它独立的密切的默契,好像始终陷在某一种气场或屏障之中,让这里没有性别的差异和相应的困扰。在认识典范之后,吴菲忽然发现,男女之间果真存在着一种可以跟爱情无关的奇怪感情,但那也不能简单地叫“友谊”。
  等多年之后回头,吴菲才恍然发现,应该感激典范的出现,是他跟她的那一段不长也不深的交往,把她从杨小宁留下的梦靥里暂时拽出来。虽然只是“暂时”,但这足够让她重新正常地审视生活也审视自己。女人的心肠永远都用不完,总是需要有个目标给她去消耗,总是“牵挂”谁的。
  这样的庸俗事件,无非是再次验证,一段旧感情的中止或终止,总是因为另一段新感情的介入——有时候未必是爱情。
  典范不在的时候,他租的房子委托吴菲帮他料理。这个公寓尽管通过了吴菲和典范的挑剔,仍然不妨碍它还是有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吴菲因想着自己受人之托,赫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重要,心理保持着奇怪的热情,每每大小事都当仁不让,一直绷着她那个“秋菊”的劲头,不得到“说法”绝不罢休。一来二去,这个吹毛求疵的做事态度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结果她被那个地产项目的代理公司相中。
  “很少有内地人对待事情的态度像你这么认真的,尤其是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那家公司的老板莫喜伦——也就是后来成了吴菲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男人的人——对吴菲如是评价。
  吴菲对这样的褒奖倒没有特别得意,她对自己的个性特点没什么判断,被莫喜伦说的所谓“认真”,吴菲也经常在其他亲朋好友口中听到,但他们用的是另一个词,叫做“轴”。吴菲对这两种概括都不太介意,不管“认真”还是“轴”,只要意外能转化成生产力就值得偷笑。
  吴菲欣然接受了新工作的邀请,她很高兴,这意味着未来很长时间,她又重新拥有了经济自主权,同时不必在家听她妈叹气。
《流言 流年》四(1)
  吴菲后来都回忆不起她和莫喜伦之间的暧昧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反正办公室恋情左不过就是那么几种,要不就是没什么强刺激的日久生情,要不就是共患难之后的刮目相看,要不就是先敌后友化干戈为玉帛,要不,就几种兼有,搀和着暧昧。
  起初的时候,莫喜伦表现的很有领导架势,像个一般规格的正人君子。他和吴菲工作之外很少有私人内容的谈话,即使偶尔谈,也必定是一副以他的家庭为荣的模样,在他的描述中,那还是个颇美满的家庭。
  “我每个星期必须抽出时间陪我太太吃晚饭,必须!至少两次!”莫喜伦说这句的时候双眼直视前方左拳微握,目光炯炯,抑扬顿挫,很像宣誓,不知道是为了感染别人还是鼓舞他自己。
  在吴菲看来,一个男人,在人到中年之后,还能把固定时间陪自己太太吃饭当成一种享受,且表现得如此庄严,这代表的绝对不止是“责任”。反正这在吴菲的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从她有记忆起,她爸爸好像就已经把跟家人一起吃饭当成是一种烦恼负累,更别提单独跟她妈妈吃饭了。到后来,发展到每次不得已要一起吃饭,吴爸就找茬挑衅,主要挑衅的手段是摔碗,是那种先举过头顶再倒扣过来使劲全身力气的狠命一摔,总之是极尽狂躁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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