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流年

第14章


  那天午后,大家吃过饭之后消食,有人放了一首歌,是冷门歌手杨乃文的一首冷门作品,叫《你就是吃定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放着放着大家就跟着合唱起来。
  “你一直不敢和我再见一面,是什么原因我还是搞不懂,我想了许多我会接受的理由,送给你当作对我交代的借口,可是你连借口也不给我……你就是吃定我如此爱着你,才会把我的爱当做游戏,你就是吃定我如此爱着你……”
  这么一首冷得凄凄哀哀的情歌被大伙奋力地合唱着,此起彼伏,唱出了些“励志”的味道,再听不出任何哀怨,全是隔岸观火的亢奋。
  吴菲起初躲在会议室抽烟,远远听着大家越唱越勇,她这头就气得抖起来。等这首歌在合唱中被重复到第四遍的时候,吴菲掐灭烟头冲回办公区,一把把CD播放机掀翻在地,电源被连根拔下,歌声嘎然而止。吴菲摒着呼吸环视了一圈儿,目光从每一个同事面前扫过,现学现卖,用的是美美那天看她的那种日本恐怖片式的眼神。这一招果然灵验,办公室骤然之间安静下来,表面上恢复了正常秩序。
  那是吴菲和她的办公室同事唯一一次的正面冲突,吴菲在被孤立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些“英雄”的气魄。
  是啊,世界上的“英雄”大抵都是这样,做英雄的前提首先就是被孤立,再来就要具备被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跟造化。英雄不分男女,不论出处,但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要有正视自己的孤独。不过男英雄和女英雄的表现往往不同,男英雄的力量是作用于外部的,嘿哈两下,先让对方人头落地再说!英雄和匪徒之于男人的本质区别主要在于当事人站在什么立场。
  而女英雄,往往是作用于自己。让一个女人正视孤独的过程是艰巨的,但如果借助于一些外力让她不得不身陷囹圄,她才能更容易拥有自我成就的力量。
  英雄们不管男女到后来都有个标准的做派,就是随时准备给世界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如果一个人连“孤独”都能克服,之后,还能有什么孽缘是不能根除的呢?
  答案很明显:没有。
《流言 流年》十一(1)
  莫喜伦自从那天美美送伞之后,几乎每天都赶在所有人下班之前就第一个离开办公室。他同吴菲的维系在那段日子就仅仅表现于打内线电话悄悄说两句调情的话。比起吴菲可能忍受的流言的困扰,莫喜伦更在意文青竹会不会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关键时刻还是夹起一切做人。“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在各种朝代各种场合都相当适用的真理。
  “美美好像并没有跟她妈妈说什么,呵呵!”老莫走之前跟吴菲草草告别的时候欣慰地说:“我这女儿,从生下来我就知道她绝不是等闲之辈,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胸襟,啧啧啧!”
  莫喜伦为自己的女儿倍感骄傲,如期带着男会计去了法国。
  等到莫喜伦走后第三天,晚上下班之后,吴菲懒得回家,就在公司消磨。她正专注地对着电脑玩游戏,忽然感到背后飘过有一团杀气,吴菲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心头适时地冒出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很多女人都叫嚣说自己有第六感,吴菲的第六感显然比大家的略迟钝了些,一回头,看见有个女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背后,想必是已经站了很久,此时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早不知去向。吴菲跟那女人无言地对视了将近两分钟,来自她迟钝的第六感这才宣布: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一定就是文青竹。
  不过,与其非把它说成是第六感,倒不如说来自正常判断。站在吴菲面前的莫太太文青竹穿了一条和莫喜伦一样款式的牛仔裤,也剪了边儿。莫家夫妇因为个子都不高:莫太太个头不足1米60,老莫穿上鞋勉强也就1米70,所以这夫妻俩买了正常牛仔裤也都要去个边儿。吴菲陪老莫去过裁缝那儿几次,所以对他的生活习性略知一二。
  相比之下,吴菲1米72的身材则像来自另一国的。然而这也恰恰是起初她最初吸引莫喜伦物理冲动的最大原因,大部分男人一生当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急切需要借助于外力来证明自己。比方说,很多精瘦的男人都喜欢特丰腴的伴侣,同样的,很多矮男人反而更倾向于找一个高大的女友。老莫也许正处于某一个需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时机,既然家里已经有了个头登对的老婆,自然要在第二青春期的时候来个高大威猛的情人,以此证明自己每个阶段不同的心理需求和征服能力。
  那一次,对文青竹和吴菲来说都一样具有非凡的意义。两个人,虽然不同年龄不同国籍不同背景,但,却都是平生唯一的一次,同样需要为感情问题和另一个女人如此近距离的对诀,两个人因此都表现的没什么经验。
  一小阵怪异的对视之后,还是莫太太打破僵局道:“吴小姐是吧,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下。”
  接着吴菲就在文青竹的示意下顺从地跟她走进莫喜伦的办公室——就是上次被美美发现的那间。文青竹进去之后先扫视了一圈,然后镇定自若地坐在老莫的座位上,吴菲则自然地坐在跟她隔一个办公桌的对面,那个平时她常坐的座位。
  两个首次谋面的女人先无声地观察了对方一阵。
  吴菲长得不太严肃,脸很白,有点圆,鼻梁上的几点雀斑和忽然尖出来的下巴给她这张原本不足称道的脸平添了几分俏皮。皮肤大概略偏油性的缘故,造成整张脸总是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亮度。两个眉毛间的距离比正常人的要远出一些,眉毛下面是两只同样离得有点远的眼睛,单眼皮,眼神总不自觉地往下45度扫视,因此总喜欢眯成一条长缝儿,一边的嘴角又习惯往上牵,鼻子的一侧有个跟嘴角般配的小凹陷,形成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表情,善意的解读是她时常微笑,介意的解读也可以认为是她在对凡事都态度轻蔑,亦正亦邪。
  文青竹则是一张细腻但少光泽的瘦脸,有一点点嘬腮,因此自带那么一股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眉心有几丝纵向的细纹曝露出脸主人长期习惯于思考的表情,因此自有几分不怒而威的严肃劲儿。嘴唇宽而薄,动作幅度很小,即使在说话的时候都象抿着。眼睛原本是有一点凹进去的大而美,可也许因为总习惯仰着脸,因此外侧眼角就先行一步地向下耷拉了一丁点儿,只一丁点儿,似乎就生生耗费了几年说不清也唤不回的光阴。然而这一丁点儿的耷拉和抿着的嘴角又意外呼应出一个统一的弧度,制造出另一种令人需仰视才见的特效。
  吴菲懊恼地发现她有一点喜欢文青竹的长相。女人都容易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比方说,吴菲一直都很希望自己是个小窄脸,再配上个凹进去的大眼睛,忽然这些却都出现在她情人的太太脸上,让她无法在第一时间立刻产生必要的敌意。吴菲心想,单凭外貌,如果在她和文青竹之间必须要评出个妻妾之分的话,那也只能维持现状——文青竹长的就很有“太太”的风范。
《流言 流年》十一(2)
  莫喜伦曾经很多次不无骄傲地跟吴菲说起文青竹,在他的描述中,吴菲看到的是一位达观、干练、处乱不惊、心怀大志的现代职业妇女的样子。基本上能满足从厨房到厅堂的一切需要。
  “她可以像宋霭龄一样守口如瓶。”老莫如是说。
  “有一次她要同时处理七桌谈判,回家之后已经累到不能讲话,但还是帮美美和我做了番茄炒蛋饭!”老莫又如是说。
  这是莫喜伦在给吴菲的讲述中最令吴菲沉醉的两个小片段。那是她最仰慕同时也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样子。至少,在吴菲看来,“守口如瓶”对女人来说具有和“铁人三项赛”同样的难度。
  “我比你,大那么几岁。”莫太太没理会吴菲观察她时候的心情变化,用很权威的语气打破沉默,开始她的庄严表白。
  “‘那么几岁’的意思是十六岁。”吴菲心里面自语,忽然有点难过,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为谁、为什么而难过。
  在那天的谈话中文青竹保持着她的尊严始终没有求证吴菲和老莫之间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只是一直在用各种例证阐述她跟莫喜伦之间深厚的夫妻情义,言下之意是凭吴菲或任何人的斤两都不可能将其撼动。只不过,象一切身陷三角关系的太太们一样,文青竹用时间的长短来证明自己对感情的权威性,重复的多了,适得其反,听上去倒象是要博得情敌的同情:“……我跟他,我们从认识到结婚已经快二十年了,该经历的事情也都经历过了……”
  莫太太讲述的过程中始终没有用过名字而只是简单的称莫喜伦做“他”。在吴菲粗浅的见识里,这是中国人最惯用的朴实的甜蜜。
  然而即使是在表现甜蜜的时候,莫太太脸上不小心还是泄露出一些灰暗,让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在一瞬间就不得已地等同于一切感情受到威胁的普通中年妇女。可叹实在有悖“守口如瓶”以及“同时处理七桌谈判,回家之后还做番茄炒蛋饭”的那种盖世的气魄。
  “唉!”吴菲无声地轻轻吁了一口长气,觉得有一些无端的心酸:“原来所有版本的婚姻都有掩耳盗铃的成分。”
  此时文青竹的叙述还在吴菲四周款款地流淌,然而都成了多余,像巴赫的音乐,虽然有它自己需要专业解读方能知音的律动,但在非专业的人面前,也只能时常委身做无名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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