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劫

第32章


 
  再对她点点头,钟离瑨道:“我先过去了。” 
  她也回他坚定的颔首,二哥方才的类比,她也听到了,若果真此处难留,海角天涯,她都要跟拙玉在一起。大凡女子,一旦心有所属,父母兄弟,便都要归为其次了。她无奈一笑,希望事情不会僵入骨肉分离的境地。 
  王溱拉上小妹,急急奔入内堂。 
  包玉娘乍见到久别的女儿,瞠目结舌,半晌无法反应,等到明白过来不是梦寐时,一把搂住女儿,立时放声大哭。一旁的王拯也禁不住老泪纵横。自从女儿入宫,就再也不曾奢望还会有重聚的一日,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活生生的女儿就在面前,仿如石破天惊,实在是喜出望外啊。 
  良久之后,母女二人才渐渐转为相对啜泣。房中另外只有王家父子三人——王沩因进士而知县,已携家眷到郴州耒阳县上任去了。考虑到事关重大,小妹归来一事,细心的王溱连自家妻子都未告知真相。 
  包玉娘急切地问到女儿的过往。王映淮此时说起宫中种种,已然视如过眼烟云,仿佛那些不堪折磨的故事,就像是他人的经历一般。即便如此,种种宫廷诡谲的秘录,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仍是听得入耳惊心,惊叹着不可思议。无情最是帝王家!王映淮的亲身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再说到靖康事变,沦落金营的情形,众人又不禁切齿扼腕,金兵兽行,原还以为是以讹传讹、危言耸听,却原来竟都是真的!劫财劫色只算得区区小事,杀俘屠城才真正令人不寒而栗。大家哭一阵、说一阵、叹一阵,不胜唏嘘。 
  “可怜我儿!”包玉娘哽咽地拭着女儿脸上的泪水,阵阵揪心,疼痛不已。再将女儿细细地打量,口中仍在不住地喃念:“八年了!八年啊!”女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不俗了,只是太过瘦弱,在宫中不说,又不幸沦落金营,受尽磨难、九死一生,整理着女儿的头发,道:“我儿受了这许多苦楚,如今总算回得家来,再也莫走了!” 
  王映淮也忙不迭地为母亲拭泪,“娘亲不必伤悲!女儿再也不想走了!这两月以来,多亏得有拙玉救助,女儿才能平安归来,我等家人才得有今日相聚。”王映淮不失时机地把拙玉介绍给母亲。 
  “拙玉?”包玉娘疑惑着,拙玉是谁?是他送女儿归来的?不论如何,既是女儿的救命恩人,那他们全家可不能怠慢了他。“这拙玉现在何处?”她问向王溱。 
  “哦!”王溱赶紧回道:“我已安排他先到客房歇下了。只是……”王溱犹豫着是否该把小妹有意于那个拙玉的事说出来。 
  王映淮又道:“娘亲,女儿投河之后,幸而得遇拙玉,他为我延医疗伤,又送至东平镇中调养。后来女儿南归途中,再度为金贼所劫,又是他单枪匹马,将女儿救出。女儿与他,已然情意相通、两心相属,此次女儿归来,家人团聚之外,还望爹爹娘亲允准,女儿要嫁拙玉为妻!” 
  “啊?”包玉娘乍然一惊,才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悲喜当中,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众人听得王映淮这般大胆的告白,惊讶得瞠然无语。女儿家自己说要嫁给谁人,已经够教人惊骇了,何况,大家还都知道她是何等身分,即便赵桓北巡不归,或者即便赵桓已死,作为妃嫔,也从未听说过曾有再嫁的先例啊! 
  “拙玉与女儿也是一般心思,还望爹娘成全!”王映淮见众人沉默,又表白了一遍。 
  小弟王潼嘀咕了一声,“他既知你身份,身为大宋臣民,公然觊觎君王妃嫔,真是厚颜无……” 
  “哼!”王映淮打断他,冷然道:“小弟想必不知,拙玉是河东大名府人。河东河北,早被卖给了金人!朝廷更是几番诏命,号令两河民众,悉归金人治下!君王已然不认你了,你还一厢情愿、做的哪家的‘臣民’?” 
  王潼哑然。 
  房中顿时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两兄弟看向父亲,王拯心中的为难丝毫不亚于他们。他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劝女儿全节守义,无论是作为君王,还是夫主,以纲常论,女儿都是“应该”这么做的,虽则以他自己的私心论,他并不这么希望,毕竟青春妙龄、聪慧美貌的女儿,漫长的未来岁月若是一片灰暗的话,为人父母者,又于心何忍啊!可是……唉!他有些为难地对女儿道:“映淮,并非为父愚顽,只是这妃嫔再嫁,实在是未闻先例啊。” 
  王映淮道:“我知爹爹为难,此事在此想来难谐。不过,女儿有句话,可以明告爹爹:不论双亲应允与否,女儿心意,绝不改变!若是果真此处难留,女儿便要别过爹娘,与拙玉一道,远走高飞。” 
  “我儿且慢!”包玉娘到此,已然反应过来,也明白了丈夫、儿子们的意思,忿然指责道:“我儿当年入宫,已是万般不愿,此后又在宫中,受尽折磨、九死一生,那官家若果真善待我儿,怎能如此?!莫说那偏妾头衔,我家本不想要,便看那官家自己,不知节制、朝三暮四、妃嫔如云,凭什么要我儿为他从一而终?!国家大事,我是不甚明了,却知道那昏君破国败家,连累得我儿也沦为阶下之囚!我儿是凭借自身聪慧,千辛万苦,从‘金人’魔掌下逃出来的,与他官家再无瓜葛!” 
  王拯被她训斥得有些赧然,其实他哪里又愿意女儿为那昏君守节,“可是……这万一被人得知……” 
  “亏你还自认愚顽!你自不说,更怕何人得知?”包玉娘斜他一眼,忿忿道:“身为女子,无非某某氏而已,向来不足以留名,更何况足不出户、深居简出!只要我家不说,谁人知晓!”转向女儿道:“我儿尽管放心住下!”见丈夫、儿子仍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禁火大道:“尔等真是枉为男子!当年被迫入宫,不提也罢,如今那昏君都已自身难保,一条小命尚需仰赖金人恩赐,这等窝囊男人,还想再耽误我儿终身么!那些三纲五常、妇道名节之论,但去规范了尔等这般愚人,莫想再害了我宝贝女儿!”说罢心疼地搂住女儿,安慰道:“但有娘亲支持,我儿不怕!” 
  “娘亲!”王映淮含泪呼唤,“女儿今生最大奢望,便是只做民间一平凡女子,夫唱妇随、两心相印,这才是人生之大幸啊!”看见母亲点头,她依恋地偎入母亲怀中,娘亲毕竟是娘亲,自幼疼爱女儿,更兼明智通达,全然不为纲常条规所窠臼,断不会要女儿为那恶俗陈腐的名节之论,断送大好青春。那将天下女子束缚得窒息的重重规条,只不过是为君王者用以淤塞天下人耳目的工具之一!可叹世间无数士人学子,一一落入君王彀中,怀抱一腔痴愚的忠诚,去为那些根本欲扶不起的昏君卖命!一般百姓,不识帝王家真面目,总是轻而易举便被愚弄了去,岂能有她这般看尽宫廷冷暖的冷静清醒? 
  包玉娘爱怜地抚摸着女儿长发,道:“娘亲相信我儿眼光,既是我儿相中的,必然不差!那拙玉,下一刻就教他来见我。莫听你那愚昧父兄如何理论!一切但有娘在!” 
  王溱赶紧劝慰母亲道:“母亲息怒!儿子们只是一时无法反应,并不就是反对的意思。小妹既已归来娘家,自然可由娘亲做主!” 
  嗯,这还差不多!包玉娘对王拯道:“今日此事,便由我做主了!” 
  王拯苦笑,何止“此事”,家中大小诸事,哪一回少得了她做主! 
  “只是……”王溱道,“此处乡人虽则很少见过小妹,但若是万一疏漏了些许细节,被人认出小妹面貌,终究不妙。依我看,不如到大哥处,全然人地两生,小妹也已改名换姓,料来再无差错!” 
  “可是,我儿才方归来,这就要走,我舍不得!”包玉娘抱紧了女儿。 
  “你呀!”王拯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者,女儿在耒阳,总比在宫中好上千百倍,你若想她,还能去看望。便是这回,我们二老也可同去啊。自己儿子家中,要住多少时日,但凭你自己作主。” 
第十三章 
  重阳过后,天气转入秋凉。十月,南方也有霜降,冬天已经来临。 
  王映淮端着新沏的热茶,走进书房。 
  这四个多月来,钟离瑨与王溱经常在一起探讨学问,以文会友,十分投契,聊到兴起时,便免不了针砭时弊,借古论今。 
  “今日又有邸报,自入冬来,金兵已两次渡过黄河,又在频扰濒河州县了。”王溱将得知的消息即时转告时刻关注中原战事的妹婿。 
  “可叹中原大地,又要生灵涂炭了。”钟离瑨黯然道,“而北定中原,却不知何期?” 
  六月时,迫于金兵的严重威胁,赵构起用了深孚重望的李纲为相。李纲认为当务之急是料理两河,命张所为河北招抚使、傅亮为河东经制副使,对两河的义军进行联络整编,同时又命宗泽为开封留守,予以控驭。然而,李纲受主和派排挤,在位仅只75天。张所、傅亮也很快去职,抗金措施皆被废除,黄河以北,西至秦州,东至青州,全部落入金人之手。幸有宗泽仍留守东京,独当大敌,全力抵抗。他一面整饬市场,疏浚河道,一面加紧布防,修筑壁垒,募集义勇,招抚义军。被金兵洗劫而凋敝残败的开封,成为抗金前线的坚强堡垒。 
  “妹婿还是一日不可或忘北定中原啊!”王溱叹道。 
  钟离瑨一笑,“北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我本中原人,历经战乱,深受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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