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第七十三章 双蝶草庐前的拥抱


春日午后的暖阳正懒洋洋的斜照在这片树林上空。
    树林间木叶已经葱郁,草藤已经没径,凋落的红桃,白李,紫蔷,蓝花,也已落满了一地,一地缤纷落缨。
    穿花蝴蝶在声声清脆的鸟语声中翩舞,点水蜻蜓就在溪水边戏水。
    溪水清澈,舒缓而安宁的蜿蜒东去。沿着溪水递流而上,转过前面的山脊,双蝶草庐已在眼前。
    三五间竹篱为墙,斑茅为顶的茅草屋,经过数十载风雨的剥蚀,早已面目全非,有风吹来,便穿屋而过,若有雨雪落下,想必也是从屋顶的千疮百孔间流走的。
    这里既已不适合住人,甚至连避雨歇脚都已不能够。
    但二十五年前,这里却像一个安乐窝。吉祥屋,总令风月铃留恋,风月蛾顾盼。
    因为这屋子昔年的主人就是她们姐妹俩心仪已久的浊世佳公子独狐寒,她们心爱的独狐大哥。
    但这里被他们视为安乐窝,吉祥屋,还不仅是因为独狐寒在这里,还因为这里的确有宜人的景致,四季不缺的美酒佳肴。
    风月铃清楚的记得这里的房前屋后本有几百竽修竹掩映;窗前阳台上有幽兰伟香,腊梅怡人,菊花眩目,木栅上紫藤花开,木栅间果树飘香,菜园里蓬勃景象。
    那时,他们就一起在阡陌间游荡,在小溪旁散步,累了,他们就在林木间乖凉,渴了,他们就煮酒品尝,谈风情,论日月,戏古今,谑乾坤,饿了,首先下厨的是风月蛾,最勤快的却还是风月铃。最懒的当然是独狐寒,最挑食的却偏偏也是他。
    而在春秋佳节日,他们甚至还会到野外去狩猎,游山玩水……
    往事不堪回首,岁月既已磋砣,徒留的当然唯有惆怅。
    风月铃长长的叹了口气,站在木栅外久久没有举步。
    木栅本是开着的,她本可一脚跨进去,但她居然没有。她为什么不进去?
    就在这时,微风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虽苍老却显得刚劲而充满魄力,虽刚劲有力,却多少有些伤感无奈。他正在曼声低吟道:“独狐常卧双蝶边,多情风月伴孤寒,本是无心月引蛾,岂料有风拂铃沿。”
    声音一顿,微显伤感的接道:“无奈欲隐十丈外了,了却软红凤月债,疏不知此情绵绵,纵百年不能忘怀!”
    风月铃的人一下子愣在了当地。
    她当然记得这首名叫“凤月卧”的诗是出自何人之口,抒发的是怎样一种肺腑之言。她记得当独狐寒第一次对她吟起时,她是多么的感动。
    因为她虽然曾经猜疑过独狐寒,但听了这首诗,她便坚定了独狐寒对她才是真心实意的信念,而对风月蛾也只是出于一种兄妹间的关心而已。
    可是这后不久,她满以为深爱着自己的独狐寒,居然还是不辞而别了。
    她本早已绝望了,谁知道,许多年过后,小伤又突然出现告诉了她关于他的消息。
    她心中虽然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但就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希望是多么的渺茫。
    因为他的心里已不在她这里,早已被那个天下奇丑的女人夺了去。
    可是现在,他居然又回来了,就在这相隔咫尺的早庐里,就在他们曾经相爱,曾经孕育孩子的地方。
    他居然还记得这里,可她为什么先要找的却是她妹妹呢?
    她情切切,意怯怯,恨恨爱爱的终于慢慢抬起了头,去看修竹掩映下的茅屋,斑驳竹篱内的柴扉。
    柴扉半掩,斜阳从竹叶间的缝隙中投下来,投入门内。一个满头花白头发,一袭青衣的修长老者正负手站在门内的黑暗的阴影里,用一双锋锐的眼睛凝注着门外。
    他的眼睛看着的无疑是风月铃,但他的神思却像是已到了遥远的地方。他的神情虽从容,但他的双眼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有风吹过,竹影摇曳。
    风月铃的人也像是被摇晃起来,摇摇欲坠,她终于忍不住低唤一声道:“独狐哥……”独狐寒燃烧的双眼立刻溶化,化为一泓春水,他从容镇定的脸上也忽然有了表情,动容道:“铃妹……”
    又能是一阵风吹来,将树木间几朵残存的花瓣吹落,落在早先落下的花朵间,一串串珠泪也忽然滚落下来,落在刚落下的花瓣上。
    风月铃垂首看着这串串滚落的珠泪,咬着嘴唇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
    独狐寒慢慢的点了点头,颤声道:“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风月铃抬头道:“你想过见我么?”
    独狐寒正视着她的眼神道:“无时无刻不想。”他大声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想的全都是你。”
    风月铃冷笑道:“可是二十多年后,你第一个想见的人却是风月蛾。”
    “你错了。”独狐寒摇头道:“我见她,只因为我找不到你。”
    风月铃凄然冷笑道:“找不到我,所以就干脆去找她了?”
    独狐寒的心在刺痛,勉强道:“我找她,也只因为我想找到你。”
    风月铃忽又冷笑道:“你真的想见我么?”她不让独狐寒开口,很快的接道:“你若真想见我,这么二十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来找过我?你若真想见过,二十多年前,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
    “是!我是不辞而别。”独狐寒嘎声道:“但我从来未曾想过要别你而去。”
    “我想你一定有个很的解释,你一定会说,你为了和那个丑妖婆私奔,虽然不想,却还是别我而去了?”风月铃嘶声道:“是不是这样子的?”
    “不是!”独狐寒正色道:“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风月铃用带泪的眼睛盯着他道:“难道她逼你不成?”
    独狐寒沉重的点了点头。
    风月铃冷笑道:“天下有谁能逼得了你?纵有人,也绝不可能是那个丑八怪?”她不愿相信。
    独狐寒叹道:“也许那也不叫逼。”
    风月铃强忍不住内心的激动,没有说话。
    独狐寒解释道:“因为当时她趁我不备用**将我迷倒,然后又抱着我一起跳了山崖。”他正视着风月铃的又眼,一字字道:“这就是我不辞而别的原因。”
    风月铃道:“你骗谁呢?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么?”她凄然摇头,冷笑道:“她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跳下去?她有病么?而且她若真是和你跳了下去,那么你今日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呢?”
    她的声音已有些颤抖,道:“就算你跳了下去,你今日既还能站在这里,那你为何不提前二十年站在我面前,对我解释这些呢?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你又在忙些什么呢?忙着花前月下的幽会,还是床第间的欢爱?”她狂笑不已,她也觉得有些荒唐。因为天下美男子怎么可能真的去接受一个天下奇丑女呢?
    独狐寒正视着她的眼睛,等她笑够了,才正色道:“你是否真的愿意听我解释?你是否真的相信我所说的话?”
    风月铃咬牙道:“我若不愿听你的解释,我为何要来?只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为何不信?”
    独狐寒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我说。”
    这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听者虽未必一定会动情,说的人却早已伤透了心。
    这个故事的起因竟还远在独狐寒结识风月铃姐妹之前,确切的说那是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
    二十五年前,他也正好是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人,纵还未完全成熟,至少也已不再天真。他做事纵还不能周密计划,至少也已能够深思熟略,而且他风流倜傥,潇洒俊逸,正是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
    可是他也有世俗的一面,尽管许多人都说他很风雅,但是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也只是个凡人,庸人——一个是凡是奇,是雅是俗,也往往积有在非常时刻才体现得出。
    他始终认为一个男人若不能传宗接代,就等于是断子绝孙。为了不至于断子绝孙,必要时,他也许什么事都会做的。
    在实际生活中他虽然并没有真的将事情做尽做绝,而他为人也的确不坏,可他做的这件事情却的确不够光彩。
    之后,他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也曾尽力去补偿过自己的过失。也许正因为他有这样一种内疚之心,所以才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但负疚的本身当然并没有错,那么他到底错在哪里呢?他做的又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呢?他叹息着终于说了出来。
    那次他被一个极厉害的仇家追杀,在逃亡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还是被追上,他自知武功不敌,却也只能作殊死搏斗了。
    到最后,他虽侥幸将仇家杀死,自己却也已遍体鳞伤,而且还中了仇家一枚率有“鹤顶红”剧毒的银飞雁毒镖,而失足坠下了山崖。
    此山崖四面壁立如削,高达数十丈,莫说他负了伤,就是在平时,要想攀上去也是难如登天,而他身中的“鹤顶红剧毒,匿名无解药,不出三日,毒汁攻心,必将令绝身亡。
    他身上既无解药,自身又无法脱出死地,而此地又极幽僻,绝无路人行至,更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他自知已必死。
    谁知就在他几乎完全绝望时,却意外的发现此山谷里居然有人居住。
    居住在这里的就是被风月铃称为天下奇丑女的女孩和她的爷爷。后来独狐寒也得知这个女孩叫丑姑。
    当时他遇见的只是丑姑,因为据丑姑说她爷爷刚出谷去了,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才会回来,据说他从未有过例外少于十日回来的。
    独狐寒本以为丑姑的爷爷既能出谷去,想必这里必有通往谷外的途径,谁知丑姑却说,那全仗她爷爷武功高绝,施展奇门攀援术爬上山顶去的,而她自己却根本不会武功,更从未到外面去过,他心中刚燃起的希望又立刻变成了绝望。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他的心里便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不但可笑,而且可悲。
    独狐家族世代单传,而他自己尚未一妻半子,眼见自己已绝无活路,他这一死,那么他们独狐氏便真要断子绝孙了。
    他看着面前这个奇丑无比的女子心中忽然便有了这种想法——“好歹她总还是个女人,她总还可以传宗接代,我既已必死,为什么不抓住这最后唯一的机会,尽可能的让她为独狐氏生下孩子来?如果真能生个男孩,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有脸去见自己的列宗列祖了。”
    悲剧的产生往往是缘于愚昧。于是这个爱情的悲剧便在独狐寒愚昧的思想驱使下发生了。
    试问,当一个天下奇丑女子突然得到一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的爱时,有几个能拒绝?也许许多女孩纵然明知那是个骗局也一定会往里面跳的?
    接下来的两天里,这个初解我情的女孩接受了独狐寒的多次交欢。
    第三日一醒来,独狐寒虽还未死,却已经奄奄一息,他静静的躺在车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谁知就在他已完全绝望的时候,丑姑的爷爷却突然奇迹般的回到了谷中。
    这位从未向独狐寒透露过姓名的神秘老人,居然也是一位医道中的高手,而且居然能解独狐寒身上的毒。
    独狐寒身的的剧毒一但被解,便将他和丑姑间的假思爱一下子全都抛到了脑后,绝不愿再提。
    他不提起丑姑自也羞于去说,不出几日,他又在丑姑爷爷的帮助下,离开了山谷。
    他一出山谷,更将在谷中发生的事当成了一场梦,恶梦。他当然不会再回去履行他出谷时私底下对丑姑的承诺。
    “听话,乖乖的呆在这里等着我,我出谷办完事之后,一定会回来正式向你爷爷提说要他将你许配给我的事。”
    他虽然是为权宜脱身而满口胡说,但丑姑却当了真。
    从一开始,丑姑一就动了真心,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独狐寒却始终未曾出现,到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完全被欺骗了。
    她不知道独狐寒为什么要欺骗她,可是她肚子里却真的怀上了独狐寒的孩子。
    她肚子愈大,她就愈感到自己再也无颜去面对自己的爷爷了,便死活缠着她爷爷要他带自己到外面的世界去见识见识。
    她爷爷拗之不过,而且她毕竟已经长大成人,便依从了她。
    谁知她一出谷,便趁她爷爷办事之机独个跑了开去。
    那时她心里就有了发誓一定要找到独狐寒的念头,因为她始终还是忘不了他。
    谁知她千辛万苦南北西东的奔波了数月,却还是杳无音讯,然而孩子已经临产了。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居然还是和她一样奇丑无比,数日的自怨自哀,自悲自伤,她内心里忽然便浮现出了一个消极的念头。
    ——“母亲就因为长得太丑,所以才被男人利用,被男人抛弃的,你一个男孩长大以后还不知要被多少女人欺骗,多少女人抛弃,还不知要比母亲多多少倍的不幸,既然如此,你留在世间又有何用?”
    心中念头起起迭迭,她终于一咬牙,狠心的将自己的孩子抛到了野外。
    她这样做了以后,跑回到寄居的客栈,痛苦万分,毕竟于心不忍,又发疼似的奔回去想要将孩子抱回,可她去时,孩子却意外的不见了。
    此刻她才意识到这个孩子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从此以后,她便带着一颗负疚的心,将寻找孩子当成了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事。
    可是三年过去,他的孩子仍然毫无音讯。
    三年的积郁和负疚已使她渐渐丧失了活的欲望,她本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以身尽了却此生,却不料寻死途中却意外的遇到了她久觅不着的独狐寒。
    她本绝望的心灵突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心想如果独狐寒只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没有践约,那么现在他们毕竟又在一起了,孩子如果还活在世间他们总有一日会找到他的。
    可是这时的独狐寒不但已经和风月铃相爱,而且不出一月,他们便将有孩子了。
    更何况,从他本心里他又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如此丑陋的女子?他唯恐避之不及,便欲找各种借口脱身。
    但此时的丑姑早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岁月无情的磨砺生活的艰辛曲折,早已使她从一个天真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极富心计的女子。
    于是她表面上佯作没有觉察出独狐对她的推拒之意,内心里却早已开始预谋。
    不知其意的独狐寒为了尽早脱身便依照她的意思陪她到附近一家酒馆饮酒
    他本想在丑姑却暗中已与店家串通,指使店家在他喝的酒里下了**。
    当他被**迷晕之后,丑姑便抱着他跑到附近的山顶和他一同跳下了山涯。
    亏得山崖下是深不可测的泥潭,他们才得以侥幸未死,他们虽然侥幸不死,然而丑姑在这里却日渐痴癫。
    她纵然别的什么事都记不起,但对被她遗弃的孩子她却成天的口口声声念念不忘。
    而独狐寒,在短短三年时间里,既经历了风花雪月的绚烂多姿,又饱常了暴风骤雨的残酷无情,既已遭遇了生生死死,又体验到了人世间的无奈,突然间,他就像大彻大悟一般,心性大变,不再张狂,不再狂欲暴夺,就像传说中的神仙般心境归于了恬淡
    他没有想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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