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第2章


老头儿说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
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公鸡花象
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象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蛔虫般
的手指梳理着大姑娘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交通,又不威
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落日在西天辉映出一大片绚丽的云
霞,头上的天混混沌沌,呈现着一种类似炼钢炉前的滓渣的颜色,马路上的成千
上万辆自行车和成千上万辆汽车都被霞光照亮,街上,垂在尚未完全放开的白杨
树叶下的路灯尚未通电。施行夏令时间后,我总是感到有点神魂颠倒,从此之后,
画眉鸟儿彻夜鸣叫就不是一件反常的事情了吧。在椅子上,教授的银发闪烁着璀
璨的光泽,好象昆虫的翅膀。画眉鸟抖动着颈上的羽毛歌唱,也许是詈骂,在霞
光中它通红、灼热,我没有任何理由否定它象一块烧熟了的钢铁。老头儿的鼻尖
上汪着一层明亮的红光,他把画眉笼子从树杈上摘下来,他对我说:小乡亲,明
天见了!他把黑布幔子蒙在鸟笼子上,焦躁的画眉碰撞得鸟笼子嘭嘭响,在黑暗
里,画眉拖着尖利的长腔啸叫着,声音穿透黑暗传出来,使我听到这声音就感到
很深的绝望,我知道该回家了。附近树下遛鸟的老头儿们悠晃着鸟笼子大摇大摆、
一瘸一颠地走着归家的路,鸟笼子大幅度地摇摆着。我曾经问过老乡,为何要晃
动鸟笼,难道不怕笼中的鸟儿头晕恶心吗?老乡说不摇晃它它才会头晕恶心呢,
鸟儿本来是蹲在树枝上的,风吹树枝晃动鸟儿也晃动。晃动鸟笼子,就是让鸟儿
们在黑暗的笼子里闭上眼睛思念故乡。
    我站在树下,目送着鸟笼子拐入一条小巷。暮色深沉,所有的树木都把黑魆
魆的影子投在地上,小树林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晦暗的时分十分暧昧,树下响
着一片接吻的声音,极象一群鸭,在污水中寻找螺蛳和蚯蚓。我捡起一块碎砖头,
举起来,想向着污水投去——
    我曾经干过两次投石的事,每一次都落了个坏下场。第一次确实是有一群鸭
在污水中寻觅食物,它们的嘴呱唧呱唧地响着,我讨厌那声音,捡了一块石片掷
过去,石片准确地击中了鸭子的头颅,鸭子在水面上扑楞着翅膀,激打起一串串
混浊的浪花。没受伤的鸭子死命地啄着受伤的同伴,用发达的扁嘴。白色的鸭羽
纷纷脱落,鸭子死了,漂在水面上,活着的鸭子沿着肮脏的渠边继续觅食,萎靡
的水草间翻滚着一团浑浊的泥汤,响着呱唧呱唧的秽声,散发着一股股腥臊的臭
气。我掷石击中鸭头后,本该立即逃跑才是,我却傻乎乎地站着,看着悲壮的死
鸭。渠水渐趋平静,渠底的淤泥和青蛙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只死蛤蟆沉在水底,
肚皮朝着天,一只杏黄色的泥鳅扭动着身躯往淤泥里钻。那只死鸭的两条腿一条
长一条短象两只被冷落的船桨耷拉在水中。渠水中映出我的巴掌大的脸,土黄色,
多年没洗依然是土黄色,当时我九岁。鸭的主人九老妈到渠边来找鸭子回家生蛋
时发现了我和她的死鸭,当时的情景我记忆犹新——
    九老妈又高又瘦的身躯探到渠水上方,好象要用嘴去叼那只死鸭,那时我看
到她的脖子又细又长,好象一只仙鹤。她脑后的小髻象一片干干巴巴的牛粪。九
老妈是没有屁股的,两扇巨大髋骨在她弯腰时突出来,正直地上指。令人心悸的
喊叫声从九老妈的胸膛里发出,平静的水面上皱起波纹,那是被九老妈的嘶叫声
砸出来的波纹。紧接着,九老妈就跳到渠水中去了,她的步子迈得是那样的大,
一步就迈过了半条渠,高腿移动时她的身躯还是折成一个直角,整个人都象用纸
壳剪成的——会念书以后我知道了九老妈更象木偶匹诺曹。九老妈拎起鸭来,口
里大发悲声。她万不该在渠底滞留——水底的淤泥是那样松软那样深,她的双脚
是那样尖锐那样小,她光顾了哭她的鸭子啦,感觉不到两只脚正往淤泥里飞快地
陷,我看不到她的脚下陷,她跳下渠时把水搅浑了。我看到她在渠水中渐渐矮下
去,水飞快地浸透了她的灯笼裤子,上升到相当于屁股的位置。她想转身跳上渠
岸时淤泥已经把她固定在渠里了。她还没忘记死鸭子,还在骂着打死她的鸭子的
坏种。她一定想干脆爬到渠对面去吧,一迈步时,我听到了她髋骨“咯崩、咯崩”
响了两声。九老妈扔掉鸭子,大声嚎叫起来。
    后来她想起了站在渠畔上的我,便用力扭转脖子,歪着那张毛驴一样的脸,
呼叫着我的乳名,让我赶快回村里找人来搭救她。
    我冷冷地看着她,盘算着究竟去不去找人抱她上来。一旦救她上来,她就会
忘掉陷在泥淖里的痛苦而想起死掉鸭子的痛苦;我喊人救她的功绩将被她忘得干
干净净,我打死她的鸭子的罪过她一点也不会宽恕。但我还是慢吞吞地往村子里
走去了,我边走边想九老妈这个老妖精淹死在渠水里也不是件坏事。
    我找到九老妈的丈夫九老爷,九老爷已经被高粱烧酒灌得舌头僵硬。我说九
老妈掉到渠里去了,九老爷翻着通红的眼睛咂了一口酒说话该。我说九老妈快要
淹死了,九老爷嗞地嘬一口酒说正好。我说九老妈真要淹死啦你不去我可就不管
了。九老爷把瓶子里的酒喝光了,开身跟我走。我看到九老爷从草垛上拔下一柄
二齿钩子,拖着,跟我走。他摇摇晃晃,使人担心他随时都会歪倒,但他永远歪
不倒,九老爷善于在运动中求平衡,在歪三扭四中前进。
    隔老远就听到九老妈鬼一样的叫声了。我们走到渠边时,看到渠水已淹到九
老妈的肚子,她的两只手焦急,绝望,象两扇鸭蹼拍打着水。渠道里的臭气被她
搅动起来,熏得人不敢呼吸。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九老妈拧回头。一见九老爷到,九老妈的眼睛立刻闪烁
出翠绿的光芒,象被恶狗逼到墙旮旯里的疯猫的眼睛。
    九老爷不晃动就要歪倒,他在渠边上前走走,后倒倒,嘴角上漾着孩童般纯
真的笑容,两只红樱桃一样的眼睛眯缝着,射出的红色光线亲切而柔和。
    死不了的醉鬼!九老妈在水里恶狠狠地骂着!
    九老爷一听到九老妈的骂声,狡猾一笑说,你还能骂老子,拖上你来干什么?
拖上你来还不如拖上那只死鸭子来,煮了下酒。那只死鸭子已漾到渠道边,九老
爷用钩子把死鸭挠上来,提着鸭颈,拖着二齿钩子转身就走。
    九老妈双手拍打着手,连声告饶。
    九老爷转回身来说:叫亲爹!
    九老妈爽快地叫着:亲爹亲爹亲爹!
    九老爷挪到水边,双手高举起锋利的二齿钩子,对着九老妈的脑袋就要楔下
去。九老妈惊叫一声,用力把身体歪在水里。九老爷晃荡着身体,嘻嘻哈哈地笑
着,象老猫戏要小耗子一样。二齿钩子明亮的钢齿在九老妈头上划着各种各样的
曲线,九老妈的半截身子左倒右歪,前倾后斜,搅得满渠水响。最后,九老妈气
喘吁吁,身体不再扭动,颈子因为一直扭着,头好象转不回去了。污水已经淹到
她的乳下,她的脸胀得青紫,头发上淌着渐渐沥沥的脏水。九老妈忽然放声大哭,
哭里搀着骂:老九,老九,你这个黑心的杂种!老娘活够啦,你把老娘用钩子打
死吧……
    九老妈一哭,九老爷赶快哄,别哭别哭,抓住钩子,拖你上来。
    九老妈一只手抓住一根钩子齿,侧歪着身子,嗓子里还是“嗝嗝”地哽咽着,
净等着九老爷往上拖。
    九老爷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攥住二齿钩子的木柄,死劲往后一执。九老
妈的身体在渠水里鼓涌了一下,九老妈的嘴里发出哎哟一声叫,九老爷手一松,
九老妈又陷下去,水和淤泥咕噜咕噜响着。
    我帮着九老爷把九老妈从淤泥里拔出来。九老妈象一个分叉的大胡萝卜。渠
水咕咕地响着,淤泥四合,填补着九老妈留下的空白,一股奇异的臭气从渠里扑
上来,我坚信在中国除了我和九老妈、九老爷外,谁也没闻过这种臭气。
    我们把九老妈拖到渠畔草地上,阳光十分灿烂,照耀着草地,那是盛夏的上
午,沼泽地里汪着铁锈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子,深埋在地表下的
昆虫尸体在进一步腐烂,草叶多生着白茸茸的细毛,九老妈卧在绿草上,象一条
昏睡的大泥鳅。她双手死死地攥着二齿钩子,手指灰白,勾曲,象鸡爪子一样。
我和九老爷都无法看到九老妈的脸,我们只感到炎热的光线如滚烫的瀑布,辣眼
的臭气象彩色的云团,九老妈脸蛋儿扎在绿草丛中,她决不是想吃草也决不是要
啃土,她不是牛羊也不是蚯蚓,我恍惚记得九老妈说她是属猫的,她说九老爷是
属鼠的。从头到尾九老妈被不同层次的彩色淤泥涂满,白色淤泥涂在她的小髻和
她的脖子上,这种白色淤泥主要成分大概是鸭屎;黑色淤泥涂在她的肩膀到臀部
这一段,黑色淤泥的主要成分是不是十年前的水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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