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诸葛亮到潘金莲

第10章


这可能涉及另一个文化因素.过去常有人比较儒家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基本上,我们可以说在20世纪以前,基督教是一种高标准而严厉的思想与行为规范,它具有浓厚的"幽暗意识",深恐人类在失乐园之后再度堕落,而它对不符道德的欲望也具有相当的潜抑作用(repression),狼人故事可以说是其幽暗意识的外射(projection),或者被潜抑之欲望的突围而出.照精神分析的说法,它们会对当局者及旁观者形成"内在的威胁",而在意识层面爆发出焦虑、恐怖与痛恨等情绪反应.
《聊斋》狐妖故事的心理学探索(2)
相对于基督教,儒家的训诲是一种高标准但却宽松的思想与行为指南(违背了它,并不会受到立即、严厉的实质惩罚),它对欲望只有压抑作用(suppression),暂时隐忍不可说出,或只能偷偷地做(潜抑作用则是将它驱赶出意识层面).而且,儒家"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等立场,也使它缺乏宗教信仰中的"灵异"要素,以及对诡秘奇异现象的好奇心与探索精神.狐妖故事的出现及被人喜好,也许就代表了对上述儒家思想的补偿与反动,它一方面满足了社会大众对"灵异"、"怪力乱神"等的好奇与需求,一方面又透过狐妖,以迂回的方式公然实现令儒家学者皱眉的欲望.
因此,狐妖故事可以说是从汉族"文化潜意识"里浮现出来的,帮助人们实现欲望的非法力量.
二、狐妖故事所透露的原我舆图
由《聊斋志异》里的狐妖故事所组成的"妖精交响曲"事实上就是"欲望交响曲",它们要满足的主要是人们的色欲与财欲.卷十四《沂水秀才》一文说: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语,各以长袖拂榻,相将坐,衣软无声.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书三四行,亦未审其何辞.一美人置白金锭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曰:"俗不可耐."秀才扪金,则乌有矣.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儿,雅态可想.
在财、色两欲中,蒲松龄虽然认为色欲比财欲来得高雅,但从书中诸狐妖故事所呈现的欲望舆图来看,它们似乎更像"阶级欲望"的外射.在别业读书的士人,寂寞兼饱暖思淫欲,亟待满足的是色欲,因此就出现了化为天香国色来勾引他的狐妖,如卷二的《胡四姐》与《莲香》.而对三餐不继的穷人来说,他们最需要的是钱财,因此就出现了能赠金及预知"期货涨跌"(以谋取暴利)的狐妖,如卷一的《王成》、卷十六的《丑狐》.
但这些因遇到狐妖而夜夜春宵或发财的人,并非本性恶劣或道德意识薄弱的人.卷十四的《雨钱》一文说,一老翁因慕某穷秀才高雅,而来和他结交,相与批驳古今.老翁自承是狐仙,穷秀才竟因此说:"君爱我良厚,顾我贫若此,君但一举手,金钱宜可立致,何不小周给?"原本高雅的穷秀才,在知道对方是狐妖后,马上就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平日隐忍不言的欲望.从这点来看,狐妖更像是帮人解除压抑的"可人儿".
但不管狐妖如何帮人解除压抑、实现欲望,人总是居于被动,如果自己能变成狐妖,化被动为主动,将更能遂欲.《聊斋志异》里就有这样一则故事,卷十六的《金陵乙》一文说,卖酒人某乙,见一狐醉卧于酒槽边,他将之捆绑,本欲扑杀之,但狐妖提出交换条件:"勿见害,请如所求."结果,狐妖邀某乙到山洞中,拿出其"先兄所遗"的褐衣,某乙一穿上褐衣,即能如狐妖般隐身.他大喜之余,就穿上褐衣,潜入他垂涎已久的孙家媳妇房内,想加以染指.虽然某乙因巨符挡路无功而返,且后来因异域僧的厌禳之术而"踣地化为狐,……数日寻死",但当他穿上褐衣变成狐妖后,肉体呈一片"虚空",整个人只剩下感觉和欲望,像一团巨大而无定形的火球四处奔窜,让人想起弗洛伊德所说依快乐原则来行事的"原欲"(1ibido)及"原我"(id).所谓"妖由心生",狐妖恰似一个人解除压抑后,从心灵底层蹦跳出来的"原我".
在另一些故事里,当事者则将自己出轨的欲望推给狐妖.卷十四《狐惩淫》一文说,某生外出,好友来访,生妻备馔供客,饭后,生妻"觉欲焰上炽,不可暂忍,强自遏抑,燥渴愈急",结果竟去敲丈夫好友的房门,在被丈夫好友义正辞严地谴责一顿后,她极为羞愧,忽然想起这"可能"是狐妖将丈夫所蓄媚药掺杂在饭菜里所致,于是以冷水解欲.事实上,从故事的内在逻辑来看,丈夫好友及家中婢女也都吃了同样的饭菜,为什么只有她会"欲焰上炽,不可暂忍"?但她却将自己突发的旺盛性欲归咎于狐妖作祟.
卷五《姬生》一文则说,姬生一日晚归,见桌上有一壶酒,香味扑鼻,"饮之甚醇,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于是潜入富室家中窃取貂裘金鼎,还面露喜色地告诉妻子.妻子觉得丈夫的行径迥异平日,想到"可能"是狐妖在酒中下毒所致,以丹砂却邪,姬生才如梦初醒,失声说:"我奈何作贼?"其实他的作贼也许是酒精降低了他的压抑作用,但他还是把自己陡生的贪念推给了狐妖.
卷七的《鸦头》一文则说,开妓院的老鸨是个老狐妖,而以美色诱人的众妓则是小狐妖,有一狐女鸦头不堪烟花下流,偕恩客王生夜遁,后来老狐妖逼至,揪发提去,百般鞭楚折磨.王生与狐女所生之子长大后,知母为老狐幽禁,持刃前往,血溅欢场,扑杀众狐妓及老狐(他的外祖母),救出母亲.母亲以巨针刺其子踝骨、肘间及脑际,"掘断狐性",其子醒来涕曰:"忆昔所行,都非人类."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蒲松龄在篇后还说:"妓尽狐也……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这个结论是相当荒谬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动物学家都告诉我们,动物在生存的压力下,固然会扑杀异类或同类,但"绝对不会"折磨对方,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谓"百折千磨,之死靡他"绝非"狐性",而是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才具有的"人性",但大家还是将它推给狐妖.
《聊斋》狐妖故事的心理学探索(3)
像这样当一个人表现出色欲、财欲、攻击欲,而又无法自圆其说时,就说这是"狐祟",是狐妖在作怪才使自己迷失本性的;其实,狐妖更像是原我欲望的代名词或替罪羔羊.在以欲望为名的交响曲中,那些来去自如的狐妖扮演的其实是中国人"社会原我"的故事.
三、男人与野兽的浪漫绮情
书生与女狐的浪漫绮情,是《聊斋志异》里描述最多、也最魅人的故事.这固然可以说是男性的色欲较旺盛,且在男权社会里较能有非分之想及非分之行所致,但如果我们拿它们来和西方另一组与爱情相关的变形故事做比较,可能就会发现另一种更幽微的原因.
中国人习于书生与女狐的爱情故事,觉得野兽变成美女来引诱书生,似乎理所当然;但在西方,我们却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变形结构:希腊神话里的宙斯风流成性,他经常变成野兽去引诱美女,譬如有一次他变成一只天鹅,引诱丽达和他作爱;又有一次,他变成一只大白牛去引诱欧罗巴女神,将她带到克里特岛,然后再变成一只老鹰,享受了欧罗巴女神的肉体.
在有名的《美女与野兽》童话故事里,则是一个父亲为了给他美丽的女儿礼物,到"野兽"的花园里偷摘玫瑰,因被发现,而使美丽的女儿必须代替父亲到"野兽"的古堡去接受处罚."野兽"爱上了"美女",并因而缠绵病榻;最后,"美女"忘了"野兽"丑陋的容貌,日夜服侍他,终于也爱上了"野兽",答应嫁给他.于是,奄奄一息的"野兽"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原来王子是被女巫施以魔法才变成"野兽"的."美女"的爱破除了女巫的魔法,王子与美女有情人终成眷属.另一则《青蛙王子》童话,也是类似的爱情故事.
西洋这类涉及情爱的变形故事,和中国的可是大相径庭.为什么宙斯在引诱丽达和欧罗巴时,不变成俊男,反倒要变成野兽呢?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我们似乎可以说,野兽降低了美女的性压抑,因为野兽不会泄露秘密,美女不必在野兽面前感到羞耻,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想做的事.而童话故事里的美女与野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它一方面在说,女人不应该只看男人的外表,而应该爱他的内在;另一方面则在说,一个少女必须接纳她也有的兽性,始能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
《聊斋志异》里的女狐故事,事实上是"男人与野兽"的故事,野兽必须先变成美女,才能让男人动心,否则免谈.除了少数几个故事中的狐女不怎么美外,其他均属人间罕见绝色.这些美女大抵皆自承为狐,但书生依恋其美,不仅不以为怪,反而觉得更加"刺激".这类女狐故事事实上是将男人对女人的两种渴望冶为一炉:美女是表,野兽是里,搂在怀中的美女就是野兽;美女既是野兽,男人自可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而《聊斋志异》里的女狐也大都具有这种双重性,她们一方面具有"容华若仙"、"媚丽欲绝"的美女外貌,一方面又具有"自荐枕席"、"恒无虚夕"的野兽本质.
卷一里的青凤是书中最像名门闺秀、最贞静自持的美女,但也是唯一让人看到她野兽原形的女狐.在故事开始时,青凤和她的家人并没有自掀底牌地自承是狐,而耿生虽对她意乱情迷,却也一直无法"及于乱",青凤的叔父甚至因为耿生的轻狂而举家他迁.几年后,耿生清明上墓,归途中见被犬逼逐的小狐跑到他跟前,依依哀啼,"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是也".为什么在路上不能从野兽变成美女,而非要到"床上"才能做这种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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