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处长

第50章


立即就有无数钞票,陆续从统靴统里面掉落下来,铺了半张床,差点把十只瓢的头脸都盖住了。分票,角票,元票都有,皱巴巴软塌塌的一张,还有少量硬币。
众人帮忙齐好,一数,竟有八百挂零。
“四爷……”十只瓢的嘴唇这时突然颤动了一下。脸上依稀浮上一丝表情,呆滞而灰暗的目光好像隐含着一种不泯的企求和希冀。接着,喉头一滑,含含糊糊挤出一串字音:
“四——爷——黑——黑——黑漆——老——老材——材……”
尔后,十只瓢头往枕边一歪,眼睛一闭,断了最后一口气。
众人愣了一阵,终于还是弄懂了十只瓢的意思。待落气纸一烧,大家便七手八脚,把钱币重新塞进这两只长统靴里。然后,一致推十只瓢侄儿中唯一的一位高中生,提了长统靴,出面去向四爷说情。
四爷的孙媳已经分娩。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伢子。四爷便把那架漆得黑亮的摇床,搬到门槛外的青石板上面,仔仔细细擦抹一番,好给小曾孙使用。四爷那昏花的老眼,竟也生出些许鲜活的光亮来。
高中生脚底生风,不一会儿就进了四爷家的槽门。四爷知道有人,缓缓车转身子,离开了摇床。
“四爷,您老还安康吧?”高中生嘴巴子甜甜蜜蜜的。
“哟,年轻人。”四爷招呼一声,给高中生搬过一张小凳子。“你就是王屠户的儿子吧?王屠户我是看着他玩小雀雀玩大的,想不到如今小儿子都这么大了。”
“哪里哪里。”高中生学着外交口吻,坐到小凳子上,两只长统靴顺便放在凳子旁边。
四爷又问王屠户的眼睛是否还明亮,牙齿是否还嚼得动屁眼,生了气是否还脱了裤子骂朝天娘。高中生一一作了回答,且脸上的表情生动,身子微微向四爷倾斜着。高中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这是引而不发,等待时机,顺风使舵。
“那两只长统靴是十只瓢的吧?我见过的。”四爷突然话题一转。“据说他临去之前,还念念不忘我四爷的黑漆老材?”
“是的是的。”高中生不禁心中一,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赶忙搬出一句文雅的常用语:“您老真是秀才不出门,能晓天下事啰。”
“哈哈哈哈……”四爷捋着胡须,不无得意地笑了。“只是这老材,恐怕不太好讲。”
“您老大慈大悲。”高中生将腰往前面一弓,说道:“我伯爷如今连杉皮都没有一块。你们相处六七十年,您老总不能眼见他光着身子去会阎罗王吧?”
“你去问问你家的王屠户,看我这是第几副做好漆就的老材了?”
“您老身体健旺着呢,就好比三岁牛牯十八汉,离太阳落山还远得很。”
“如今是打着灯笼火把,也无法找这样的上等木料了。对门山上的漆树也少了蛮多。这些,年轻人你总该清楚吧。”
“让出了老材,您老定然花甲重开,寿比南山,到时杉树和漆树还没长大?”
……
两人就这么你来往的,喷了大半天。禾堂里早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不禁咂舌,对高中生的口才赞叹不已。都说,究意还是多喝了几瓶墨水,就是当年晏子使楚,恐怕也就这么个风度,想不到十只瓢那个家族,竟有这号年轻的能人。
对四爷的老材,也各有见地。有的认为,四爷这么一把年纪了,再弄一副老材,要木料,要做工,要漆工,恐怕不太好办,所以万万让不得。有的则说,高中生把话说得这么中听,四爷把老材让出去,积下天大地大的阴功,说不定能将十只瓢未曾用完的年寿,过到自己的名份上,获取冲天的福气呢。
见高中生软磨硬泡,就是不肯放手,四爷真有点无可奈何。他只得开句玩笑,说:“年轻人,你自己去草屋里看一看,是不是副老材打着十只瓢的记号。若打了记号,我便让了,要不,你就莫再枉费心机。”
高中生再也无话可说。他知道四爷把话说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嗨,怪只怪伯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得这个福份。高中生提了两只装满钱币的长统靴,垂头丧气,向槽门口走去。
然而,到得槽门边,高中生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心想,都说四爷的老材很不错,既然来了,何不顺便去见识见识,饱饱眼福。
这一小小企求,四爷当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他乐得这么一个向人炫耀的机会。
还站在草屋门边,高中生就惊异了。天底下,恐怕再也难寻第二副这么神的老材:高翘的天灵,雄阔的边墙,饱满的肥头,厚实的底板,沉稳中透着灵动的气韵,庄严中蕴含了宁和而又深邃的禅意,真是一幅悲壮苍凉、美妙绝伦的杰作。高中生道,这副老材,寄寓了四爷对生命和死亡的全部理解,而伯爷积蓄了一辈子的心机,舍不得花费一分一毫,临去了,什么都不牵挂,却记念着这副老材,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爷,可掀开棺盖,观赏观赏里面的风采吗?”高中生看了外观还嫌不过瘾,幽默地说:“说不定伯爷的记号还真在里面呢。”
“可以,可以。”四爷见高中生如此赏识他的老材,早已喜不自胜,脸上的皱纹一齐舒展开来,就如那正值开放的八月菊。
众人于是帮忙,动手掀开棺盖。
“咦……!”
人们满脸的诧异,惊叹了。
这回可不是为了老材的做工。不是,绝不是。这可是荒唐而又荒唐的事情。
原来,老材的两向内墙上,竟一边印着五个手指印。全是黑色的,印在肉红的木壁上,那般醒目。而那上面的指纹,都是千真万确的瓢
“十只瓢,十只瓢!”
草屋里一片哗然。
四爷定定地站在地上,眼睛睁得溜圆。他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半晌,他才带着哭腔吼道:“十只瓢,你这个没肝没肺的,你好狠心,好歹毒,人死了还要把我的老材号了去。到阴间,阎王剥你的皮,下你的油锅……”
四爷无可奈何,接过高中生递上的那两只塞满八百多元钱币的长统靴。
十只瓢终于如愿以偿,躺进四爷的黑漆老材,带走了他唯一能够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东西。
十只瓢出殡的时候,阳光很好,古旧的村子明明净净。四爷没去给十只瓢送葬。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看那副原本属于自己的老材,竟然没装上自己,却装上另一个人,被大伙隆重地送往另一个世界。
四爷此时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守在小曾孙的摇床边,守着禾堂上亮闪的阳光和自己那个幽幽的影子。他一边摇着鲜嫩的小曾孙,一边轻轻哼起那首古老的摇篮曲:
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红米饭,肉汤淘
吃了吃了又来摇
……
哼着哼着,四爷就恍恍惚惚觉得,十只瓢就是坐着摇床走的,走得那么从容,走得那么充满希冀和期待。而他的外婆,正在另一个新鲜的世界等待着他,将为他讲述美丽神奇的童话,哼唱动听迷人的摇篮曲……
上篇
伍太一行人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古马河像还没睡醒的少妇,躺在古马镇的臂弯里,那幽白的浅浪仿佛恬然的梦靥。
过了黑瓦木栏的长亭般的古马桥,伍太一伙就在桥头站住了。脚下是灰色的石板,濡了露水,陷约向古马镇口的砖墙下延去。伍太他们看见了墙坎上的人影。那是两位日本哨兵,抱着枪缓慢地徘徊着,像两具游魂。伍太摸出手枪,猫了猫腰,准备动身往镇口侧面的墙垣爬上去。
“叭、叭!”这时伍太身后连响了两枪。
“哇哇……”墙坎上的日本哨兵枪一扔,嚎叫着,捧了裤裆,双双跪在了地上。
“又是你!”伍太泥住前倾的脚步,回头瞪一眼灯草,恶狠狠地咒一声,“坏我的事,今晚上弄死你。”
灯草的两把枪还举在肩头。她的睫毛很长,沾着毛茸茸的露水,一双圆眼在睫毛下喷着滋润的亮光。
灯草的枪法是打蜡芯练出来的。夜晚在墙根上插上点燃的红蜡烛,远远的用枪点射,蜡芯射飞了,蜡光熄灭了,红蜡却仍然好好地插在原处。后来灯草每次举枪都把目标看成是红蜡烛,竟然从没放过空枪。刚才灯草从桥头往镇口的墙坎上一眼望过去,仿佛就在两位日本哨兵裤裆里,一清二楚看见两根倒悬的红蜡,于是心头一热,一双手痒痒地就抽出手枪,举起来,朝两支蜡芯点了两下。
一股烫烫的感觉因此从灯草的体内漫过,她的两个食指又在扳机上勾了两下。这回灯草的目标移上了日本哨兵的额头。
伍太他们看见,两个跪着的日本哨兵头一啄,身一挺,就栽在了地上,像是向伍太这伙不速之客行磕头大礼。
伍太他们从桥头奔下来,冲向镇口,爬上墙坎。
镇里已是一片枪声。
天顾望望窗外,已经大白。他穿好衣服,把双瘦骨嶙峋的大脚伸进木屐里,叭嗒叭嗒就出了房门。
其实,刚才的枪声只响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对天顾和镇上人来说,这样的枪声已经习以为常,无法使他们的情绪产生些许波动。天顾一直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只凭窗外枪声如雨,直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才起床下地。
天顾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脚下的高坎很陡,坎下有两株肥大的芭蕉树,那绿色的芭蕉叶在懒散的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以往天顾每次起床后都要从这里洒一泡尿下去,在芭蕉叶上洒出劈哩叭啦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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