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街风云录

年轻人看了看瘦小男人，又看了看女警察，说：“杜总正在休息，你们四点以后再来吧。”
    女警察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两点钟，还要等两个多小时。她看看瘦小男人，瘦小男人涨红了脸，声音不大却情绪激动地嚷道：“我要见小龙！小龙是我的，我的兄弟！”
    黑衣年轻人见瘦小男人这么称呼杜小龙，搞不清他的来头，又看他身边站着个警察，知道这个人以前一定也是游手好闲的混混，说不定还真的是杜总的朋友。年轻人说：“你们稍等一下，我上去看看杜总休息好了没有。”说完转身进了大门。在门口他又特意叮嘱迎宾小姐一句：“没有我的话，不准他们进来！”
    黑衣小弟找到值班的包经理，把事情跟他说了。包经理走到门口，往外面看了看，然后上了二楼，来到杜小龙的办公室。
    杜小龙没像黑衣小弟说的在休息，而是正和毛络伐开心地说着什么。包经理笑着对女秘书刘佳点点头，意思是现在可不可以打扰杜总。刘佳说：“没事，你进去吧。”
    包经理轻轻敲了敲门，杜小龙抬起下巴问道：“什么事？”
    包经理推开一条门缝：“杜总，外面有一个女警察，带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干巴老头，说是来找您的。”
    “女警察找我？”杜小龙懵了。
    毛络伐说：“小龙，你怎么还会犯事犯在女警察手里？”
    “怎么会？”杜小龙说，“是不是他们搞错了？叫杜小龙的人全市也不止我一个，他们一定是找错人了吧？”
    包经理说：“那个老头说，杜总你是，你是他的，他的兄弟！”
    “什么？你说什么？”杜小龙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听清楚了？他说我是他的兄弟？”
    包经理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他人呢？”杜小龙感觉刚才有些失态，放慢语速说，“人在哪里？”
    包经理指了指窗户外面：“就在外面。我看他邋里邋遢的，就没让他进来。”
    杜小龙缓步走到窗户跟前，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立刻斜射进来。杜小龙眯了眯眼，打开玻璃窗，伸头往下看，果然有一个女警察和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头站在那里。杜小龙一眼就看出来，那个女警察不是普通的警察，是狱警。至于那个老头，杜小龙觉得有点眼熟，但是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杜小龙心里惶惑，不知道狱警来找他有什么事。他想不起自己和狱警之间还有什么关系。杜小龙关上窗户，拉好窗帘，回过头来对包经理说：“让他们上来。”
    包经理连忙下楼。毛络伐说：“是什么人，还带着警察？”
    杜小龙说：“看着眼熟，不敢认。”
    说话间，包经理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到了门前。杜小龙仔细看着这两个人，还是认不出瘦小男人是谁。
    包经理说：“进去吧。”然后就下楼去了。
    瘦小男人怯怯的，跟在女狱警后面。女狱警问：“请问，哪位是杜小龙？”
    杜小龙往前站一步：“我就是。你们是——？”
    女狱警从身后把瘦小男人拉到前面：“这是邱枫敬。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杜小龙眼睛瞪得比起初更大了。他走到邱枫敬跟前，上下打量着他。邱枫敬低着头，垂着眼，不说话。
    杜小龙握住邱枫敬的手，使劲摇了摇：“邱哥，真的是你？！”
    邱枫敬点点头。
    杜小龙大呼小叫起来：“毛哥！毛哥！你过来，我给你介绍我的邱哥！”
    毛络伐已经动身走过来。杜小龙说：“邱哥！邱枫敬！我们当年在一起的！”又说：“八三年，零三年，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哪！”
    毛络伐伸手去和邱枫敬握手。邱枫敬松开被杜小龙紧握的手，和毛络伐握在一起。两个人的手刚握上，毛络伐就觉得自己的手握住的不是人手，而是一把粗糙的铁棍。毛络伐忍不住低头一看，邱枫敬的手又粗又大，指关节完全变了形，手指甲厚厚的，凹凸不平。毛络伐感叹道：“邱哥，你受苦了！”
    邱枫敬发出“嘿嘿”的傻笑。杜小龙请女狱警坐下，又让刘佳倒茶来。毛络伐也让邱枫敬坐下说话。
    女狱警说：“邱枫敬原先判的是无期，因为他认真接受改造，十年前改判为二十年有期徒刑。现在刑满释放了。”
    杜小龙点点头。
    女狱警接着说：“这么多年，邱枫敬也不怎么跟别人说话，所以你们看，他现在也不怎么会说话了。”
    “他吃了不少苦吧？”杜小龙说。
    “他现在对外界的反应能力很差，木讷得很。这次回来，从西宁一上车他就把钱包丢了。”女狱警说，“问他怎么丢的，他一点都不知道。”
    杜小龙看着邱枫敬。邱枫敬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南管教出，出的钱。饭钱、在西安转，转车、吃——住的钱，都是，都是南管教的。”
    杜小龙看着南管教：“南管教，谢谢你一路上照顾邱哥。”
    南管教说：“到了邱枫敬的家里，他父母都去世了。（杜小龙点头说‘我知道’）他的哥哥姐姐都不肯收留他。好在他想起来还有杜总你这个朋友，要不他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邱枫敬不住地点头。南管教说完了，邱枫敬鼓起勇气说：“小龙，不。杜，杜总。”
    杜小龙打断邱枫敬的话：“邱哥，叫小龙。”
    “小，小龙。”邱枫敬说，“我是无家可，可归了，只有来，来投靠你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杜小龙连忙说：“邱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邱哥？”
    毛络伐也在一旁说：“邱哥，你放心，小龙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杜小龙问南管教吃饭了没有。南管教说吃了。杜小龙打开老板桌的抽屉，双手在里面鼓捣了一阵，拿出一个信封来，起身来到南管教身边，双手把信封递给南管教：“南管教，一路上真的谢谢你照顾邱哥！这是我替邱哥还你的钱，请你务必收下！”
    南管教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说：“杜总，没有这么多。邱枫敬只花了我几百块钱。”
    “其它的是我的一点心意。”杜小龙说，“南管教你一定要收下。”
    南管教说什么也不肯收。毛络伐说：“南管教，你先收下。邱哥现在是自由人，有公民权了，没有给你送礼的必要。杜总和你素不相识，也不存在对你行贿的动机。这完全是他们对你的感恩。南管教，你要是再推托，就是看不起杜总了。”
    南管教看着毛络伐，说：“这位朋友这么一说，我不收反倒有问题了。”
    杜小龙说：“南管教，这纯粹是私人之间的交情，完全不涉及公事。我杜小龙是做小买卖的，每天赚一点小钱。南管教千万不要嫌少。”
    南管教笑着说：“杜总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
    毛络伐说：“南管教千万给杜总一个面子。”
    杜小龙说：“能力有限，一点小意思，南管教不要见外。”
    南管教看看再推辞确实不好，就把信封装进包里，然后起身告辞。
    杜小龙说：“南管教，住几天再走吧？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没吃顿饭呢，不能走。邱哥，一定要留住南管教。”
    邱枫敬结结巴巴地让南管教留下来。南管教不肯。杜小龙说：“那就吃了晚饭再走。”
    南管教也不肯，执意要走。毛络伐说：“小龙，南管教有公务在身，你就不要勉强了。”
    杜小龙听了，说：“南管教，你要到哪里去？我派车送你。”
    南管教说了一个地名。杜小龙打电话叫来司机，让他把南管教送过去。
    杜小龙和邱枫敬把南管教送到楼梯口，就折回办公室。在楼道里，杜小龙紧紧搂住邱枫敬，边走边说：“邱哥，你受苦了！这么多年，我本来想去青海看你的，一直没有机会。要知道你吃了这么多苦，说什么我也该去一次。给你送点钱过去，你在里面也会好过一点。”
    邱枫敬眼角冒出两颗泪珠，嘴唇一动一动的，却说不出话来。杜小龙说：“邱哥，什么都不说了。现在好了，到了我这里，就是到了自己的家。邱哥，你不要跟我见外，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说。只要我杜小龙能做到的，绝没有二话！”
    邱枫敬还是说不出话。两个人进了办公室，毛络伐走过来，拉着邱枫敬的手，上下仔细打量，末了，点点头：“邱哥，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就算是在劳改农场二十年，哪怕是三十年，我也很少见到像你这样踏踏实实靠自己的双手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邱枫敬只会抹眼泪。毛络伐对杜小龙说：“这是完全没有得到过外界哪怕是一点点的关照的人！没有死在里面就是万幸！邱哥是个有福的人。”毛络伐把脸转向邱枫敬：“邱哥，你放心。有小龙在，不要担心你的后半辈子怎么办。”
    邱枫敬连连点头：“全靠小龙，兄弟了！”
    杜小龙陪着邱枫敬坐在沙发上。他们聊起当年在一起的日子，又提到早已魂消魄散的阿强和林伟。杜小龙就问当时犯事的具体经过。邱枫敬直摇头：“不值得！不值得呀！”
    杜小龙和毛络伐不停地安慰邱枫敬。毛络伐说：“邱哥，你是幸运的！二十年没什么，一晃就过去了！真正的无期不是你们，而是刚才的南管教！他们才是真正的无期！”
    邱枫敬听了，傻傻地笑了。
    杜小龙把桑拿部曹经理叫过来，让他通知薇姐到总经理办公室来。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淡绿色工装、约摸三十来岁、颧骨高高的女人来到杜小龙办公室门口。女人正要敲门，杜小龙一招手，让她进来。
    薇姐走进来，杜小龙起身坐到老板椅上，让薇姐走到他身边来。薇姐不知道老板要交待给她什么样的重要任务，很谦恭地走到杜小龙身边站好。
    “薇姐，”杜小龙做了个手势，示意薇姐弯下腰来，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沙发上那个老头一样的，是邱哥。他是我失散多年的朋友，今天刚刚见到他。他在外面吃了很多苦。你把他带到楼上的贵宾房去，好好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