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街风云录

二零零六年春节前，搬迁补偿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张富贵和郎淑萍又另外给了张来凤二十万块钱。
    拿到了钱，喜来就不安分了。他要开自己的汽车美容店。喜来从父母那里借了十六万，加上自家的二十万的搬迁补偿费，一共三十六万，准备过完年就开一家小规模的汽车美容店。
    大年初一，夏莲、万仕民带着蕙莲来给夏大林和田美华拜年。夏天和张来凤也都在家。自从洋洋出世，夏天和张来凤升了辈分，每逢大年初一，他们也不出门拜年了。出门拜年的事，就交给了两个儿子。
    夏大林这两年得了冠心病，时不时胸闷，经常要吃药。田美华被高血压折腾了很多年，一直不敢停药。两个人陪着女儿女婿聊天看电视，张来凤忙着倒茶水，夏天在厨房里准备午饭，蕙莲则在玩开来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蕙莲开了机，电脑屏幕提示要密码。蕙莲气得哼了一声，按住电源按钮不放，把电脑关了，也到客厅里来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市新闻。男播音员坐得端端正正的，用标准的普通话播报新闻：“昨天晚上，副市长范志高和有关部门领导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深入病房，看望并慰问因见义勇为身负重伤的何地延同志。”
    沙发上的几个人本来都在聊天，注意力都不在电视上，听播音员这么一说，立刻瞪大了眼睛，一齐把视线对准了电视机屏幕。他们看到一个身穿西装、披着黑斜纹呢子大衣、个子敦敦实实的中年人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的身后跟着一帮人。夏莲用手一指屏幕：“看！范志高！真的是范志高！”
    张来凤连忙端着茶杯过来看：“真的，真的是他！又升官了！”然后对着厨房喊道：“夏天！夏天！快来看，范志高当市长了！”
    夏大林和田美华的眼睛因为老年性黄斑病变，视力很差，他们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矮胖子，面容像是范志高。万仕民说：“就是他。什么时候当市长了？我怎么不知道？”
    夏莲说：“他又不是你们的主管市长，你怎么会知道？”
    夏天在围裙上擦着手出来，说：“大过年的，什么事让你大呼小叫的？”
    张来凤指着电视机：“看，范志高升官了。”
    夏天看了看电视机，点点头：“是他。没错，是范志高。升官了？什么官？”
    “副，市，长！”夏莲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小声说：“以前不过是个剃头的！”
    夏天对张来凤说：“对了，你不是想请他帮忙吗？现在可以了。这么大的官，安排个把人进政府，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万仕民说：“当公务员要参加考试呢。”
    “走走过场罢了！”夏天不屑地说，“考什么试？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把戏！早就内定好了的！”
    “那不对。”万仕民说，“考试很严格的，录取也是很严格的。”
    “是吗？”夏天怀疑地看着妹夫，“不可能吧？真是这样的话，那些当官的，他们的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这点好处都捞不到！”
    万仕民还要解释，张来凤说：“仕民，别理他，他就是这么个人。他眼里就没有好人！范志高当不当市长，跟我们没有关系。开来已经上班了，干得还顺心。再说，开来也不喜欢当公务员，他更愿意搞技术。”
    夏莲说：“搞技术好，有技术还怕没饭吃？”
    夏大林和田美华都赞成夏莲的话。夏天说：“现在大学生这么多，总有一天社会会消化不了的。”
    “瞎操心！”张来凤说，“反正开来已经有了工作，喜来也不用发愁。别人家的事，让别人自己去操心吧。”
    范志高是二零零五年年底，从北部的河洛市委副书记的任上调任省城副市长的，省城是副省级城市，副市长是正厅级，范志高算是升了一级。
    范志高分管教育、科技、体育、卫生等系统。虽然是本地人，范志高实际上已经离开家乡快二十六年了，人脉资源都在外地。因此，无论是职务方面，还是人际关系，对范志高来说，都是一次履新。他深知慎独的重要性。上任之后，范志高谨言慎行，工作上认真，生活上随意，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很随和。范志高首先让秘书把各系统基层以上领导的名册及简介整理一份给他。他这么做的目的，除了要掌握第一手资料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从里面找到以前熟识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凤凰区教育系统的名册里面，范志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江雪兰。简介明白无误地告诉范志高，这个江雪兰是江头县人，本市师范学校数学专业毕业，一九八零年参加工作，现在是和平路小学的校长。
    范志高长舒了一口气。就是她！江雪兰。那个让鸿雁飞倦了的人！范志高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想看看当年那个梳着一根大辫子的苗圃女工，现在当了小学校长以后，变成什么模样了。
    范志高激动了很长时间，最后冷静下来，认为最好还是避免和江雪兰见面更好。他想，江雪兰一定会知道他范志高当了副市长，而且是她的主管副市长。江雪兰一定也在矛盾着，她一定会焦虑是不是应该来见他。
    有了这样的顾虑以后，范志高下基层调研教育情况的时候，就尽量避开凤凰区，特别是凤凰区的小学。
    范志高深入到基层乡镇卫生院、社区卫生所了解情况。大小会上，范志高除了说一些基本的政策方针，强调医疗单位、医护人员基本的职业道德之外，并不针对任何人和任何事说具体的话。表扬和批评都很少。点头的时候多，摇头的时候少，尽量避免触及敏感问题。
    三个月后，范志高指示有关部门，对凤凰区人民医院院长巩诚如贪污腐化问题进行查处。纪检部门介入不久，检察院就跟进了。二零零六年九月份，巩诚如被市中院一审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巩诚如的几个下属也被判了五到十二年不等的有期徒刑。与此同时，卫生系统也换了一批人。有双规的，有调离的，也有提前退休的。一时间人人提心吊胆，睡觉也不安生，生怕哪天领导来找自己谈话。
    卫生系统的这些变故，让其他也属于范志高分管的系统领导们人心惶惶。他们排着队来找新副市长谈心，恭维范市长有魄力，有能力，多少年多少任领导没解决的问题，范市长几个月就解决了；同时表白，说自己虽然不是完人，但也算得上是德才兼备的人。
    范志高总是很耐心地听他们说。这些都是自己的手下，是左膀右臂，不到万不得已，范志高是不会去动他们的。
    二零零七年，国家召开lianghui期间的一个下午，江雪兰忽然到市政府来，要求见范市长。她是为儿子高奋良考公务员的事来的。高奋良在大学里学的是工业自动化，毕业两年了，一直在家里复习，要考公务员。去年考了一次，成绩不理想。今年接着再考，他发誓一定要考上。江雪兰对儿子信心不足，决定卖一次自己的老脸，看看能不能把事情办成。
    范志高听秘书说了江雪兰要见他的事后，说了句：“教育无小事。”连忙让秘书把其他求见的人往后排，让江校长马上进来。
    范志高一边翻看文件，一边等江雪兰。不多久，秘书走进来，告诉他江雪兰来了。范志高放下文件，急忙说：“快请进来！”
    江雪兰侧着身子进了门，反手把门关好。范志高连忙站起身来，他看江雪兰的侧面，已经是中年妇女的常见的体态，但是比一般人挺拔。江雪兰转过身来，笑了笑，说：“范市长，你好，打扰你了。”
    二十几年不见，江雪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江头县苗圃工人的模样了。她现在是一个很典型的知识女性，面容和蔼又带着威严；一头黑黝黝明显焗过油的半长头发，在靠近肩部的地方微微往里面卷曲了一下，既显出校长的精干，又不失女性的妩媚。
    范志高连忙起身让坐。江雪兰走过来几步，说：“范市长，我今天是为私事来的。事先没有跟你沟通，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范志高坐好，语调温和地说：“江校长，是人就有私事，我也有私事。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
    江雪兰坐好，把儿子高奋良已经报考省政府公务员的事说了。范志高想了想，说：“你儿子学工科的，想考哪个部门呢？”
    “他想进办公厅。”江雪兰说。
    范志高微微吃了一惊。江雪兰说：“我儿子虽然学的是工科，但是文章写得很好。”
    “哦，”范志高点点头，“今年办公厅有名额吗？”
    江雪兰摇摇头。范志高说：“雪兰，人我可以帮你找，事不一定能办得成。但是，考试还得靠你儿子自己。”
    江雪兰点点头：“这个当然。”
    然后两个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范志高打破沉默。他先说了自己这二十几年的经历，说女儿现在在德国读大学。江雪兰说自己也换了几个学校，还在区教育局工作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回到了学校，看来要在学校干到退休了。
    家常一拉开，气氛就缓和了。范志高说自己现在是一个人在省城，老婆在河洛，女儿在德国，典型的两岸三地。他问江雪兰有没有时间，方便的话，晚上他想请江雪兰吃饭。江雪兰笑了笑，说：“我不回家，我老公就吃不上饭了。”
    范志高呵呵一笑：“那就算了。改天吧。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打电话告诉我。”然后就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江雪兰。
    江雪兰说：“这么重要的电话号码，真不知道多长时间才会用到一次呢。”
    范志高说：“不过是几个数字，没你说的那么重要。”
    这一年，高奋良以全省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了省人事厅，一个月以后又从人事厅转入办公厅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