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的冬天,是个不平常的冬天。
从立冬到立春,其实,同样是那么三个月;可是这三个月,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感觉特别长,仿佛溽暑才过,就进入了严冬。南北两极漫长的冬夜,够长的了,也只有半年,可这冬夜呀,它呀,始终赖着不走,仿佛这可怜的大地,又回到了可悲的冰川时代。它又像个迷宫,人们不经意地撞进去了,可不管你怎么费尽心机,转来倒去,就是找不着出口。路在何方,冬夜何时结束,谁能够知道?
这个冬天,自然界的风暴雨雪,并不比别的冬天多多少;可是,它给人们的痛彻肌肤的感觉是彻骨奇寒,不知多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崩埋葬。
在这个冬天,如霜似剑的雪光的过分的强烈的刺激,使人们变成了色盲。他们以黑为白,说白成黑。万紫千红的世界,在他们眼里,都变成一律铅一般的死灰色。在这个可怕的冬天里,他们中许多人衍成了疯子,中国式的唐•吉呵德,碰到一目昭然的风车,也以为遭遇了强敌,就挺出长矛与它恶战。而另一些能辨五音十色的人,在他们的眼里,自然就成了怙恶不悛的罪犯,万箭辐辏的靶子。
这一年的冬天,也是一个奇怪的冬天。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感受到两个截然相反的两个季节,竟然浓缩到一块了。先是变态的铁扇公主,乐呵呵地用芭蕉扇狂热地扇起十二级火风,让所有的生灵都热昏头,就是只能秋夜浅吟低唱的促织,都鼓动着它们的薄纱轻翅,发出雷鸣般的声响。然后,一朝翻脸,露出牛魔王狰狞的面孔,撒下漫天的霰雪冰雹的罗网,将万类聚而歼之,留下一片万马齐喑的白茫茫大地。
过虎岗的教师,和普天之下的别的地方的教师一样,如在地底苦斗了三年的蝉儿,才从洞里钻出头来,对这风云变幻的世界,一无所知,正如一群牛羊挤挤撞撞,走向屠场那样,他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走向将被圈禁的恐惧的迷宫。
过虎岗的教师,月下游湖之后,在东方曙光升起之时,才相互枕藉舟中。约莫中午,他们的船到达靠近学校的过虎岗渡口,又拽了几位中老年教师上船,逆昆水向县城进发。下午四点,他们弃舟登岸,来到住宿的驻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年冬天,根据上级指示,昆阳县中小学集中到县里学习,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其实,教师到县里集中学习,这些年来,几乎每个假期都进行,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只是平常因病有事,可以请假,可这次却严格规定,即使病得不能走路,也要抬到县里去!林镇南老师这一年来虽然病魔缠身,哼哼唧唧,可还能吃饭走路,当然不能请假。昆阳城的几所中小学,加上县里常用来给开会人员住的政治部,都挤满了人。过虎岗教师住在政治部,和别的地方一样,没有床,一间房里,铺上稻草,就像温室里排红薯种那样挤着睡。一间小屋睡上十几个人。林老师晚上要多次起来方便,而厕所离住所太远,便照顾他和尚文睡在靠门的地方。晚上,林老师要方便时,就到走廊上方便,用瓷盆盛着,然后尚文将便溺倒到厕所里去。住房又是小组开会讨论的地方。人多,地下稻草狼藉不堪,有人谑说类似牛栏猪窝,其实,冬天开会,拥被而坐,奇寒不能光顾,也许是别无选择的一种无可挑剔的最佳处所。几年来思想改造的根子,已深深扎入教师的心田,谁还敢说苦,即使是幕天席地,也能随遇而安,而这里有重楼覆压,应该说是一种享受。只是林老没承受几天这种享受,就只能卧而不能坐,不能安了,不能吃硬而只能喝稀,这种稀,大会不曾备,尚文每天便在走道上备个炊炉子,为他爸开小灶,别人谑笑林老享受“县团级”。可林老却养尊处优,报告不能听,发言无力气。小组只好层层申报,后经县领导整风的五人小组反复研究,最终只好抬着他送进县医院。
报到的第二天,照例是听报告。县委副书记挖心掏肺,披肝沥胆,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我们诚请大家帮助我们整掉‘三风’,割掉我们党的机体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作风的毒瘤,诚恳地希望大家真正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也保证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嘉勉’。谁大胆鸣放,提的意见最多、最尖锐,谁就对党对人民最忠。你们不要错误的认为,全国早已在反右,提意见,特别是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就会被打成右派,这是杞人忧天。全国的那些右派分子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的政治集团,他们猖狂地向党进攻,是要夺共产党的权,他们要轮流坐庄,执掌政权,重新把人民推向水深火热之中,让我们走回头路,吃二遍苦。这个我们不答应,我想,你们也不会答应。你们是自己人,他们是敌人,你们与他们有着本质区别。你们还害怕什么,还犹豫什么。你们快快行动起来,将大鸣、大放、大辩论、大批判的炉火烧旺,把我们的机体上的一切污秽,统统烧光。如果能做到这样,党会感谢你们,人民会感谢你们。”可书记声嘶力竭的喧嚣,开始并未引起广泛的共鸣。老教师几年来思想改造被戳烂的伤疤,还未痊愈,年轻人有点小错误,生活会上就被指斥为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反革命往事,仍让他们记忆犹新,诚惶诚恐。连续几天的小组鸣放,众口一词,赞歌一串,缺点谁都不说。连许多一向喜鹊似的叽叽呱呱的不谙事的年轻人,一夜间变得老成持重,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只有那么极少数的几个心地浮躁、平日颇有怨气、不知天高地厚、而又自认出身“麻石”阶级的,才在会上诉说自己以往受过的不平的遭遇。
可高明领导有总高明办法的。每日一小结,三天大总结。某人鸣放了多少条,每组鸣放的有多少;谁是英雄,谁是乌龟:每天广播三五遍,人人心中都了然。到第三天,大组鸣放,谁的胆子最大,鸣放的意见最多、最尖锐,谁就是铁杆标兵,谁就被点将大组发言。平日为人们所厌恶,被领导所批评的那些油条,今日成了英雄。典型引路,‘重赏之下有勇夫’,廉价的表扬的重奖,自然是激发年轻人向上的动力,听党的话没有错,谁愿意落后当乌龟?因为历来党在战斗中提倡火线入党,这次是他们争取入团入党、提干升官的绝好的机会。他们搜尽枯肠无所获,就拾人牙慧,抄别人的大字报,说人家说过的话。要是在平常,别人定会说他们神经有毛病,可这是党指引的大方向,谁敢说半个“不”。与这些人知心的朋友暗地提醒他们,这些话别人已说过了千百遍,再说别人就厌恶。他们并不觉得腻烦,反而振振有词地反驳,“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别人呼喊了千万遍,难道我就不能呼?”
后来大家也觉得,解放后,虽然报刊开展过批判电影《武训传》、《红楼梦》研究,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那都是中央一级的事,与基层根本没关系,这次反右派,也应该一律,是中央、省级大人物的事,与自己这样的小萝卜头根本沾不上边。至于集中学习,每个寒暑假都进行,总结成绩,表彰先进,批判后进,过后照样互称同志,一道工作,与吃饭睡觉没有区别。虽然解放后也有思想改造运动,也曾批判过一些人的反动思想,也曾抓出了一些反革命,但那是针对在旧社会混过半辈子,且曾经参加了国民党、三青团、国民党的军、警、宪、特的反动分子,以及过去曾经残酷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地主恶霸,大多数人觉得,自己与这些沾不上边。特别是那些学生出身的,都觉得自己是“浪里白条”,不只周身没有一个污点,甚至连pì眼也干干净净。听党的话,大鸣大放,与自己无碍,对党的工作有利,决不会有错。共产党说话从来算数,这次从中央到地方,从主席到基层支部书记,都信誓旦旦地多次保证,“言者无罪”,还这么谨小慎微,顾虑重重,岂不是杞人忧天?自此之后,大字报铺天盖地,鸣放会上争着发言。白天会上嗷嗷直叫,晚上不睡,就写大字报,简直疯了!如平静的海面,一时骤起风暴,掀起了排山倒海的狂涛。狂涛渐次回落,芭蕉扇又煽起更大的火风来了:要鸣深放透,刮尽磨光,掘地三尺,也得把蛛丝浮尘般的坏作风清除掉。肠肚已翻过,再翻几次,翻出的发馊发臭的话,他们真诚地表态,他们爱听。现饭炒过三遍狗都不吃,可如今炒了千万遍还再炒,他们仍然虔诚地说,他们爱吃。于是重翻再炒,一时成为时尚,大鸣大放大字报,因此一再掀高潮。
可是大家忽略最重要的一点,过去说话算数,那是镇压反动派,改造别人,而这次提意见,戳领导的疮疤,那是捋虎须,逆龙鳞,有损他们的绝对权威,妨碍他们建立一言堂的宫殿,他们怎么能不心存芥蒂?他们惯于翻手能为云,覆手可做雨,今天岂能容忍小鬼太岁头上动土?即使你有如孙悟空一样的通天本事,他也会一样给你头上戴上紧箍。别看过虎岗附中的教师,平日生龙活虎,搞什么活动,都像冬天月下游湖那样,花样翻新,有声有色。可许多人思想上都领略过批判的大棒的滋味,特别是经林老警示的几只蝉儿,早觉察了逼人的寒气,几乎都三缄其口,偶尔嘶鸣几声,也只是称颂春guang明媚。他们是领头雁,许多人看了他们的颜色,锐减了七分勇气,也有了三分寒蝉的光景。因而这次大鸣大放,过虎岗的教师,大多迥异于平常,老气横秋,了无生气。批评受够了,他们还是依然故我,似庙里的罗汉,长时间相对默然,会场上冷火悄烟。姚令文已调到整风办公室,永远担任学校整风小组组长。赖昌被姚令闻钦定为小组记录。永远说他只半通文字,恐怕不能准确记下鸣放者的意见,姚令文才又安排欧晴辅助作记录。永远身为组长,不能缄口不言,可他往往只简略明确地说些成绩,连半句含糊其词的话也不说,更不用说谈什么缺点。因为竹海前车倾覆的惨象,时刻呈现在他眼前。尚文、池新荷、彭芳与永远同病相怜,小组鸣放中也静如止水。黎疾在彭芳的严厉监督下,虽然也知道祸从口出,可他性情浮噪,有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受周围迭起的鸣放高潮的煽动,还是不痛不痒地提了一些过去学校工作失误的意见。欧晴,认为永远天资聪慧,学问渊博,思虑周密,好像他就是前知千年,后知五百载的诸葛亮,对他达到了盲从的程度。因此她也张口只说成绩,不谈缺点。其他的老师,大都大同小异。至于林老师,住院没几天,就由他过去的学生,如今的医生出具证明,让他回家休病去了。劳昆是姚令闻的表弟,中师毕业后,姨妈把他交给姚另闻,要他好好照看他。到县参加整风鸣放的前一个月,他与劳昆长谈了一夜,极其严肃地告诉劳昆,他得到了上级党委的秘密通知,要严密监视学校右派分子的活动。因此告诫他,庸俗下流的玩笑可以随便开,但要涉及政治问题,谈工作中的缺点,半句话也不能说。只有“响把”等几个幼稚无知而又喜欢吵吵闹闹的,在大组鸣放会后,以为真正的春天来了,是百花齐放的时候了,什么话都可以说,想说谁就说谁,口头发言、大字报,闹得沸反盈天。可尽管他们几个怎么声嘶力竭地叫喊,过虎岗附中小组与别的小组比起来,不是五十步与百步,而是五十步与千步,差得太远了。
姚令闻以为只要一开始鸣放,过虎岗学校的教师,特别像尚文黎疾那些对他的作风有反感的人,一定会炸芝麻、放爆竹一样,闹翻天。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再这样下去,他抓右派的计划就会泡汤,而不扫除这些障碍,他的权力就难于巩固。因此他就急忙回到自己学校这个小组,与赖昌等商量对策,鼓励大家继续深入开展鸣放。
姚令闻由于自己曾是敌对营垒里的人,嗅觉特别灵敏,看报纸格外仔细,常从字缝悟出微言大义。还在春末夏初党号召党外人士帮助整风之际,他就觉得,从解放那天起,党号召思想革命,今天批这个是封建地主的孝子贤孙,明天批那个是资产阶级的走狗。梁漱溟、俞平伯、胡风反革命集团,一个个被掀翻打倒,真正被革了命。如今要人鸣放,还不是又在寻觅新的革命对象。到了夏末秋初,《人民日报》发出了反击右派的信号,他仔细眼读了《这是为什么?》、《文汇报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等重要社论,“报纸在一个时期内,不登或少登正面意见,对资产阶级反动右派的猖狂进攻不予还击。一切整风的机关学校的党组织,对于这种猖狂进攻,在一个时期内,也一概不予还击……等待时机成熟,进行反击。”、“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采烈……我们还要让他们猖狂一时,让他们走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我们越有利。:人们说:怕钓鱼,或者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现在大批的鱼自己浮到水面上来了,并不要钓。”他读懂了这些语言力透纸背的深层含义,知道“言者无罪”,是钓鱼的诱饵,真正的用意在引蛇出洞。抓右派,打击政敌,消灭异己,才是当务之急的最大的政治。大权在握的统治者,出尔反尔,是家常便饭,曾几何时言而有信?既然成则为王败作寇,那么,就只能翻手为云覆手雨,既当婊子,又树牌坊。你骂曹操奸诈,可他成就一代枭雄。你夹起尾巴,颠倒黑白,甘当爪牙,你就能凭借好风,青云直上;你要想伸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固执己见,要说真话,那就会粉身碎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历史逻辑。因为自己的骨头不可能比梁漱溟、胡风的更硬,何去何从,他当然知道。如今反右派斗争的火焰,经铁扇公主的铁扇反反复复地扇,全国早已变成了一座火焰山。蛇已出洞,反击右派,清除思想上的潜在敌人,进一步巩固党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已经迫在眉睫。联系他在过虎岗附中工作时,总觉得事事有不同的意见,处处有掣肘的声音。这是他凭借好风,一举捕灭对手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千万不能错过。为此他早在县整风学习班开始前,就密切注意对手的动向,并要赖昌时刻留心,多方窃听,记下学校里的老师与全国右派类似的言论。
在到县里集中学习前,他破格邀赖昌秘密地里喝了次酒,他十分严肃地对他说:
“那些对我不满甚至反对我的人,也是时刻打击你赖昌、不让你站稳脚跟的你的敌人。如今不把他们打倒,那么,那么我们就只能被他们无情地打下去!你死我活,不能折中。”
平日不看报的赖昌,如今也十分关心报纸的动向,觉得事情并没他说的这样严重。只是他认为全国的那些大右派向党进攻,是有组织有计划有纲领的,而学校里的老师,只不过零零星星说了几句类似的话,也没有什么大错,挂不上号。要是打而不倒,到头来挨打的便是他自己。他向姚令闻说出了这层意思,姚令闻听了十分生气,严词厉色地训斥了他:
“赖昌,你知道个鸟,我苦口婆心地开导你,你居然不相信我!真是稀牛屎糊不上墙壁。你没有看到镇压反革命,全国的那些反革命头目,杜聿明、廖耀湘、黄耀武、郑洞国、龙云……他们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有的还作了军事学院的教员,有的甚至当了政协委员。可下面的小反革命,什么乡长保长,连长营长,坐的坐班房,啃的啃草皮。反右派也一样,小右派比起大右派来,更脱不了身。这是我们立功向上爬的好机会,你还犹豫什么!伸手就可摘到桃子你不摘,就要到手的权力你不要,这才是个真正的大傻瓜!”
赖昌相信了他的话,从此之后,他每天都记下姚令闻要打击的对象的话。并在九月的一天,在姚令闻的指使下,加油添醋,写了暑假竹海回校根本没有说过的话,寄往师大,师大据此将竹海划为右派,现在正在活受罪。老师集中县里鸣放的时候,姚令闻还嘱咐他,要硬着头皮听,让右派猖狂到顶点。赖昌有个这样的脾性,凡是比他有本事,能出人头地的人受到打击,他都十分高兴。如今在人们眼里是颗耀眼的新星的竹海,被他亲手打下去,踩进泥底里,怎么不叫他心花怒放,勇气倍增呢?因此,此后他就成了一条嗅觉特别灵敏、暗地里见人就咬的疯狗。对过去望而生畏、肃然起敬的永远、尚文,如今他觉得只不过是些可恨而又可怜的山鸡、兔子,仿佛自己在一夜之间已变成了啸傲山林的老虎。
可是这次鸣放一开始,不管你怎么诱导,过虎岗学区的山鸡兔子不露面,大蛇小蛇不出洞。喽罗不行,大将只好出马。姚令闻几次回到小组,一方面哭丧着青白的长脸,痛斥过去自己霸道,没搞好工作,得罪了同志,犯下了滔天罪行,诚恳要求大家向他开炮。并且一再赌咒发愿,今后如不虚心接受意见、改进作风,那就不如猪狗。他会上说,个别谈,动员这个,表扬那个,妄图鼓起大家积极鸣放。另一方面,他暗地里交代劳昆赖昌,蛇不出洞,就深挖。把他们过去的、幕后的右派言论统统挖出来,即使如蛛丝马迹,偶尔说过的一句话,也不能放过。思想上的革命也是战斗,为了狠狠地打击敌人,就要准备甚至刻意制造足够的“子弹”。开枪射击就难免误伤,错开几枪,错杀几个,又有什么关系!长期革命斗争中,在革命者枪口下,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个个都该死?他认为永远阻碍他前进的山,他当组长,会上,连抛砖引玉,激发大家鸣放的话,也不说几句。要扳到他,抓不住把柄。姚令闻就以他阻碍鸣放为由,向上级申报,撤了他的组长职务,由劳昆担任组长。经姚令闻这么一折腾,一些不谙世事的如“响把”一类的人,也师从别的小组的大鸣大放的教师,积极鸣放起来了。
就这么大轰大擂,火烧火燎,折腾了一个月,鸣放的温度达创记录的最高点。骤然一夜北风起,风向转了一百八十度,高天滚滚寒流急,火焰山顷刻结了冰。县委副书记又作报告了:“言者就是有罪,而且罪不可赦。大鸣大放,就是引蛇出洞。全国的右派头目是大毒蛇,各地摇旗呐喊的喽罗们是小毒蛇。大小虽然不同,可统统都有剧毒,更何况小蛇能长成大蛇,小毒汇集起来就成了毒的江河、毒的大海。对于这些大大小小的毒蛇,务必狠狠地打杀,彻底歼灭!”往日副书记脸上信誓旦旦的尴尬,变作了杀气腾腾的傲笑。他的手,仿佛握着刀剑,在空中霍霍挥舞。反右派的啸叫有如震雷,在人们头上轰鸣,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往日过虎岗小组寂如空山的会场,今天也变成了鼓角齐鸣、刀光剑影的战场。往日亲如兄弟姊妹的教师,经王母娘娘的金簪一划,就分裂为疯子和靶子两类。昨日被封为帮助党整风的先锋,今天成了死右派,众矢攻击的靶子;那些身有毒疮、讳疾忌医、缄口噤声的寒蝉,遇上了百世难逢的燥热天气,都声嘶力竭地狂叫。在王母娘娘的蛊惑下,他们变成了用乱箭射杀别人的心狠手辣的疯子。那些爱党爱国、衷心帮助党整风、说了一些正确的或者不很正确的话、但根本上还不是攻击党的人,其中还有许多人,还想通过响应党的号召,通过积极鸣放,加入党团的行列,到头来祸从天降,竟被这些疯子胡乱打杀,成了供奉王母娘娘的祭品,沦为*反社会主义的十恶不赦的右派。其实,他们忠心可昭日月,又何曾“右”?之后,就像被打折了腿之后的孔乙己,一次又一次写伏辨,一次又一次、了无期限地掏尽心肝。这批顶着莫须有罪名的大帽子的原来清清白白的秀才,从此也变得不清不白,为了“立功赎罪”,他们也昧着良心,为杀人者提供“莫须有”的子弹,去射击另一批有“莫须有”罪名的“孔乙己”,打折他们的腿后,再要他们写伏辩,掏心肝。
批判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蛛丝浮尘竟被说成大象。循环往复,就如滚雪球,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的队伍,日益扩大,被抓出的可怜的形形色色的右派,早已不是一小撮,而是一长串。除了右派外,据说大多数人或则也说了些错话,或则同情右派,也得不厌其繁地写检查,把他们内定为“中右”,这一大片众多的人数又远远超过那被划为右派的一长串。这一大片加上一长串,就官方统计,超过了知识分子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其结果,真正的左派反而成了一小撮。全县经过狠斗深挖,一千七百多教师中,抓出的右派四百多。一个初中还未毕业的女孩,初师毕业,参加工作才三个月,过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大家送给了她“右派”的“生日蛋糕”。这次反右啊,宁肯错抓一千,决不放走一个,竭泽而渔,真正实现了彻底、干净、全部歼灭的目标!在全国范围内,在过虎岗学区,思想战线上的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了空前的彻底的伟大胜利。从此,资产阶级分子夹起尾巴做人,再也不敢兴风作浪;无产阶级(其实未必是无产阶级)的铁的领导,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马行空,了无一丝一毫的挂碍。领导说黑,谁敢说白!指鹿为马,谁敢说鹿,一个小小的学校领导的一言堂,在他所辖的范围内,胜过秦始皇。这是天才的发明,伟大的创造!极大地“丰富”了马列主义的思想武库。
过虎岗学区也是这样。别看过虎岗教师人数不多,别看过虎岗附中规模不大,可领导说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被深挖出来的毒蛇有十几条,超过了学校教师总数的一半。按一小撮左派的说法,什么响尾蛇、闭口蛇、美女蛇、变色的蛇、冻僵的蛇、装死的蛇:应有尽有。还在本期期初,当姚令闻秘密把那些该划右派的人的名单,交给赖昌劳昆之后,他们如捧圣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他们从这些人茶余酒后,毫不经意说过的、或者根本没有说过的话里,又从撬门破箱,搜出的这些人的日记、私人信件、精心创作的或者兴之所至信手写出的文艺作品中,断章摘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把它说成是恶毒地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的毒箭。并根据它,把一条条据说是隐藏得很深的“毒蛇”,挖出来。然后,日复一日地轮番“轰炸”。按着那些人整日鞠躬低下的头,拳打脚踢,坐“喷气式飞机”。直到这些人思想上彻底崩溃,全身骨头完全散架,无可奈何,痛哭流涕地服罪,他们才罢手。于无蛇处挖出了这么多毒蛇,赖昌、劳昆们当然功不可没。他们自然被领导垂青,誉为捕“蛇”的高手,“毒蛇”的尸体为他们垒起了升迁的台阶。至于姚令闻更是心如铁石,不认六亲,连妻子枕边未说过的话也被他“揭发”出来,将她被划为右派,立场之坚定,手段之毒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自然成了我们这个伟大时代当之无愧的“铁面无私”的枭雄。也自然成了全县、乃至省地瞩目的伏虎降龙的闯将。“山”铲平了,“河”填满了,此后,姚令闻在过虎岗学校这块教育阵地上,骑着骏马纵横驰骋,了无阻碍,过虎岗学校真正成了他一呼百诺的小朝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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