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18人生千姿上天路窄,右派百丑入地门宽


几个月的不惜错抓一千,也不让一个漏网的铁的政策,使右派分子的数目,远远超过上级布置的任务,人人噤若寒蝉,天下似乎太平了。但是,“杀鸡”是为了“儆猴”,为了要使右派分子反面教员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让天下的猴们对右派分子深恶痛绝,还得使出浑身解数,画出他们令人可憎可怕的千奇百怪的丑态。于是一时报端舞台,电影广播,右派百丑,似走马灯般出现。人们视右派为瘟疫,避之惟恐不及。
    不过,右派也是人,只是“儆猴”的“鸡”,不是魔鬼。他们头上并未长角,脚底也未流脓,并不见得如某些人说得那样,比虎狼更凶恶,比魔鬼更残忍。他们也与常人一般,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师生亲友。“亲戚或余悲”,日子长了,“余悲”不只会浸渍亲人的心,而且还会在朋辈中逐渐扩大。往日,在浓重的茫茫雨雾的笼罩下,被搅昏了头脑的人,什么事物也认不真切。时间久了,蒙蒙雨雾渐次廓清,浊泾清渭,还是了了分明。鸡就是鸡,怎么会是魔鬼?杀了它们,于它们,积怨如山,于杀“鸡”如刈草的人,也毕露了凶暴的原形!老实的“鸡”,老实地打鸣几声,就视为“百丑”,究竟“丑”在何处?人生百态,也许他们说不上是最妩媚的一态,但至少不是最丑陋的一种,表彰大可不必,严惩未免过头。人们在唏嘘长叹之余,与人偶语之际,诉说着他们不应发生的各种离奇的遭遇。泱泱华夏,南水北山,全国右派的那些奇人奇事,如太仓粟,恒河沙,田夫村妇,老叟稚童,不甚了了,说不清楚;可行不过百里,日日他们能目见耳闻的被划为右派的蒙童教师,他们有几根头发,人们都给数清了。透过被描绘的“百丑”的表象,还是能看清他们并不丑陋的本质,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以过虎岗学区的的右派分子为例,虽然他们的表现各不相同,尽管如今他们被描绘成青面獠牙的野兽,但其本质不过是温顺的羊,甚至是可怜的兔子。
    过虎岗完小附中,第一个被抓出来的右派自然是“响把”,即匡朗。他十七岁,才初师毕业,教小学还未满一个学期。嘴上没长毛,说话当然不够牢靠。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虑及后果。鸣放中,他先是不满意于学校领导,泄私愤,发了一通牢骚。不仅没有像往日那样,受到严厉的批评,反而得到了上级的大力表扬。火上浇了油,燃烧更旺。从此他就天南海北,胡烧野火。他想通过自己的积极努力,争做从前他不敢想的积极分子,加入他梦寐以求的光荣的共青团。他恨自己过去学习很不努力,通晓的世事不够,巧媳妇无米,难以为炊,开始无话可说。可没几天,他找到了源源不断的米。他半天听别人发言、看大字报。半天将听到的看到的说出来,写出来。上级的表彰与他的积极性成正比,表扬越多,他的积极性也就越高。从此他一改以往吊儿郎当的懒惰的毛病,叫喊得嗓子嘶哑,写得手指发麻,到半夜也不休息,真正做到了废寝忘餐。这样,他发言的次数,大字报的数量,自然名列大组第一。别人笑他拾人牙慧,舔人家吐出的痰,他还振振有辞地说:“别人能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我怎么不能喊?别人说过写过的,我怎么不能说,不能写?难道他们说的不是中国话,写的不是中国字?”这样,他鸣放的内容,几乎就集全县教师鸣放之大成。从校内到校外,从中央到地方,从国际到国内,真是上穷碧落,下及黄泉,无一处他未说,无一事他未写。就这样,目仅识丁的狂人成了才子,乳臭才干的狗熊成了英雄。他云里雾里,不知自己竟是何人,身在何处,如常年幽闭在地底的蝉儿,蜕变之后,飞上高枝,得意地浑浑噩噩地唱了那么二十多天的高调,也得到了以往的英雄模范从未得到过狂涛般的表扬。
    一夜风向陡转,资产阶级左派——真正的英雄们把他当作恶老虎打,层层动员,严密组织,刀枪剑戟,土铳洋炮,全对准他,展开了猛攻。才子顷刻变毕露了傻瓜的原形,英雄现出了狗熊的本相。左派们愤怒地揭发,这些毒箭是他放的,那些野火是他烧的,他哪里还记得这么多,只好哽哽咽咽地哭着承认;左派们骂他是魔鬼,是虎豹豺狼,他也只能流着泪首肯;左派们判定他是攻击党最全面、最恶毒的极右分子,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罪有应得;左派们凶狠地按着他的头撞地,劈得他嘴巴流血,他对自己连连劈嘴又磕头,说自己是“恶狗”,是“恶老虎”!”其实什么恶老虎?简直就是一滩稀泥巴,简直就是一个稻草人!
    左派们诘问他出身贫农,为什么翻身忘本攻击党?他说他干工作,搞学习,事事不如人。这次,他响应党的号召,积极鸣放,是为了争取加入共青团。他回答的驴头对不上马嘴是实话,可左派们说他不老实。他一次又一次地这么说,也一次又一次地遭毒打。打得鼻青脸肿,真像当年的革命者被抓进了渣滓洞。后来,经过左派们反复调教,他才有了新的认识,好不容易才改过口来,记住了自己鸣放的目标、手段,和全国那些大右派一个样,就是要把天下搞乱,夺取党和国家的权力。他要使国家改变颜色,要人民走回头路,吃二遍苦。对于他,左派门说他穷凶极恶,他当面低头认罪,可三更半夜,背着人暗自流泪,独自嘀咕,“我知道什么叫夺权,我几曾想夺取党和国家的权力?我有什么能力夺取夺取党和国家的权力?”明白的人说他稀里糊涂,他稀里糊涂地抄别人的大字报,他稀里糊涂地当别人的传声筒,稀里糊涂地被划为右派。是个名副其实的稀里糊涂的右派。
    “响把”公开鸣放,是出头鸟。飞在空中人人见,稍稍瞄准放枪就打下,何况现在是万炮齐轰呢。“响把”一类人,他们像顶出泥地的萝卜,随手就可以拔出来,可是那些会上不鸣放、不见大字报的,他们是沉潭鱼,一眼看到,要把他们捞出来,就不如拔萝卜那么容易了。不过,扯出罗卜就会带出泥。那些抄大字报的右派,既然自己稀里糊涂当了右派,为了立功赎罪,使自己摆脱困境,也就会像疯狗一样,稀里糊涂地乱咬人。“响把”被划成右派之后,第一个被他咬得遍体鳞伤的就是尚文。
    尚文还在参加整风学习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处境险恶。因为为了保护柳沛云,他曾经抓住姚令闻威逼她通奸的把柄,要挟他与柳沛云结了婚。基于姚令闻品质恶劣,他主持共青团工作,往往坚持自己的正确意见,对姚令闻不肯俯首帖耳。比如这次月下游湖,姚令闻就不同意,最后他认为不应拂逆大多数人的意见,照常进行。姚令闻曾多次批评他要把共青团搞成独立王国,吃吃喝喝的俱乐部。
    开始鸣放的那一天,匡朗找到尚文,说尚文不关心青年的进步,他的入团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他写了一张提尚文意见的大字报给尚文看,尚文表示虚心接受,并在大字报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匡朗仿佛尚文已经授权,他写的每张大字报都签了尚文的名字。虽然尚文曾向他提出抗议,他始终没有改过来。别人也说,反正大家知道这些大字报不是他尚文写的,又何必那么较真。就这样,尚文也就没去过问。
    尚文经继父耳提面命,又经永远反复叮嘱。鸣放会上,除了说说国家取得的成绩,单位出现的新貌,除了检查自己工作的失误以外,其他方面,不置一喙。整理内务,打扫卫生,为大家送茶送水,几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在正常的情况下,按党的政策,他应该是不折不扣的左派。可是,他已经上了姚令闻的另册,认为他他不鸣不放,是隐藏得很深的沉潭鱼、闭口蛇,赖昌等人就撒下拖网拖,开动掘土机挖。可是拖来掘去,找到的全是鸡毛蒜皮。姚令闻高深莫测、阴阳怪气地对他们说:
    “你们也太无能,太缺乏想象力了。将那些十分严重的问题,看得很平常!连搁在浅滩上大鱼,也捉不到。你们的猪脑子也该开点窍,说过的话如一阵风,过后谁能记得住?思想更像常人说的鬼,连个影子都没有。现在,权抓在我们的手里,我们怎么说都行。随便用什么绳子,都能套住他的脖子。”主子授予的锦囊妙计,奴才心领神会,于是他们就肆意瞎猜。赖昌一口咬定《贪得无厌,喉烂口臭》一文,这是丑化领导,恶毒地攻击党的大毒草。还有些左派、已落马的稀里糊涂的右派、以及害怕稀里糊涂当右派的恐右症者,把一些据说是尚文背地里放的鬼影似的暗箭,统统揭发出来了。至于匡朗写的签上了他的名的大字报,那是明枪,当然是猖狂向党进攻的铁证。匡朗是右派,尚文的右派罪名,当然跑不了。这样,他们都成了尚文是罪大恶极的右派的铁杆证人。一时间,天理泯,良心灭,鹿为马,白变黑,瞎说成真理,疯狗是英雄,昨天众望所归的耀眼的新星,今朝变成了不齿于人的孤家寡人。人们义愤填膺地狂叫,视之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不过,背地里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他是个好人,清白无辜,只不过“响把”代他在大字报上签了个名。大家背地里说他为从未签名的签名右派。
    在斗争他的十几个日夜里,他虽然心中感到莫大的冤屈,但他对扑面而来汹涌的海潮般的攻击,始终如海礁一般的坚硬,如静夜一般的沉默,不后退半步。他想,过去,他总认为《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所见到的几千年来,“吃人”或“被人吃”的残酷现象,《狼和小羊》中,人们听到的狼宣扬的吃小羊振振有辞的强盗逻辑,随着人民解放军进军的隆隆炮声,随着最后一个反动政权——蒋家王朝的彻底覆灭,灰飞烟灭了;韩非因才高而庾折于秦狱、岳飞因功高而屈死风波亭的悲剧,再不会重演了。可严酷的现实的隆隆“重炮”,轰毁了他一相情愿的黄梁美梦。在全国,短短的几个月里,因语言祸、*被抓的右派,竟达五六十万,其规模远远胜过以往的任何一个朝代,恐怕秦始皇、雍正帝也瞠目咋舌,自叹弗如。一时,民主的天柱折了,法制的地维绝了,毫无约束的专制,孳生出无数的大大小小的皇帝;过分膨胀的个人权力,如洪水猛兽,冲毁着一切,吞噬着一切。兄长被逼诬陷弟弟反对社会主义,丈夫夫揭发妻子与他同床异梦攻击党,挚友反目成仇敌,奸佞扶摇直上,忠正沦为阶下囚。庾折韩非,屈死岳飞,比比皆是。他觉得,即使自己有朝一日冤死,那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又何必戚戚于心,惶惶不可终日?因此,他面对排山倒海的批判狂涛,他不怨天,不尤人,坦然置之。他的眼光越过蛆虫般涌动的人头,越过海涛般的喧嚣,穿越历史与现实的重重迷雾,极目天际,频频冷笑。他坚信,历史的错位,终将过去,新世纪的曙光,必定会重新照彻大地,放射出更灿烂的光芒。此时,他仿佛久久切盼情人的贞妇,望到了天际熟悉的归舟,欣慰地笑了。只是没完没了,被人逼着一遍又一遍地无中生有写检查,那才是用刀子割他的心头肉。他痛心疾首地说:文章信口雌黄容易,思想违心坦白真难。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何日才是尽头……
    他就这么沉默、冷笑,按下头颅不弯腰,百问不答一句话。最铁杆的左派,最狡黠的批判家,拿他丝毫没有办法,最后也不得不在一阵发疯似的狂叫之后,不了了之。
    至于黎疾,鸣放中,他每天都有三多:喝水多,上厕所多,钻被窝多。赖昌曾在小组会上,多次点名要他鸣放,他始终牢牢记住林老师的话,记住魏征尸骨未寒,唐太宗就毁婚仆碑的事。鸣放时,国家大事不沾边,零零星星的鸡毛蒜皮的事,不厌其烦地反复说。什么大师傅炒菜,火候应该适度,牛肉应该炖烂些,青菜不能炒得过熟。什么厕所建得距教室近了些,热天臭气难闻;学生宿舍离厨房远了些,没有走廊相连,下雨飘雪,晨起取水洗脸很不方便。
    反右开始后,虽然赖昌他们也死死抓住这些不放,上纲上线,说这是污蔑今不如昔,攻击社会主义;把党的正确领导丑化成不会炒菜的厨师,胡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他们捕风捉影,小题大做,罗织罪名,多次将这些材料上报,可五人小组因为材料不足没有批准。姚令闻知道了这事,骂他们是猪脑子,办不成事。说这些材料只不过如针尖,如麦芒,下的是毛毛雨,掂量起来没有分量。光凭这点材料,县里领导整风的五人小组当然不会划他作右派。打草惊蛇,画虎不成反类犬,反而会让黎疾溜掉。要他们再大量搜集他的幕后材料,并且阴阳怪气地对他们说:
    “对文人嘛,就要在他写的文章上面做文章。《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刘宾雁、王蒙,不都是因为分别写了《在桥梁工地上》、《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而被划为右派了么?黎疾喜欢写诗作文章,从他的诗文里开刀,就一定可以找到他大量的的*反社会主义的证据。就说他在自己的婚礼上朗诵的诗篇中说的‘严冬的朔风,将冷酷的冰雪,撒向大地,统治着整个人间’,把我们党领导进行的翻天覆地的革命斗争,污蔑为‘严冬的朔风’、‘冷酷的冰雪’,不就是他恶毒地攻击党,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有力证据么?你们要多动脑子,掘地三尺,就要把这方面的材料挖出来。”
    姚令闻一声令下,他们如捧圣旨,立即执行。首先找来了《教工生活》,夤夜研读他的两篇创意小品。他们的智商本来低下,兼之平日没有读书的习惯,还未看上几行,上下眼皮就打死架,张口就哈欠一串串,好像在读无字天书,什么也不明白。但这是政治任务,也只好硬着头皮仔细读。通宵达旦几昼夜,讨论来又讨论去,总算找到了一点门道。在大海里捞到了一只虾公脚,他们就说找到了镇海神针。他们说,说小品文《横亘的天河》把共产党的正确领导,污蔑为马文才式的愚蠢的统治,恶毒地攻击党的领导是外行,不能领导中国革命。说马文才设关立卡,检查梁祝信件,是污蔑我们社会主义祖国,没有通信自由,恶毒地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武大治店的秘诀》,更是恶毒污蔑丑化党的领导是武大,妒贤嫉能,只重用奴才,容不下人才。
    他们觉得材料还不扎实,赖昌还回到学校,翘开他的门,拔掉笼箱的锁,把整个房间搜查遍。最终从黎疾的笼子底下搜出了一本精装的笔记本,顺手拿走中间五十块钱的公债券后,打开笔记本一看,厚厚的一本,多为摘抄的古今名家的诗文,大多数他们都不懂,不过标题底下都标有作者的姓名。屈原呀,司马迁呀,李白杜甫呀,苏轼辛弃疾呀,鲁迅郭沫若呀,乃至外国的诗人,如拜伦、普希金、惠特曼的诗,应有尽有,真是琳琅满目。他们想,总不能把尽人皆知的古代名人、现代名家,与不为他所知的外国名家,统统划为右派?或者把这些作品说成是黎疾写的,并据此把他打成右派?这样,别人也不会信服,会闹出笑话来。好在还有一些未署作者姓名的诗文句子,这应该是他写的。可惜这些大多是颂扬共产党、毛主席和劳动人民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说这是右派言论,未免牵强附会,也不能令人信服。他们横看竖看,似寻针芥,他们总算从如芝麻涌动的文字中,找出了几首没有署名而又意义似乎了了的诗来。他如获至宝,即刻把它们用红线条醒目地圈出来,好像警察抓住了逃犯,用镣铐牢牢铐住一样。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
    白杨
    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里在平原,高指蓝天。也许一场暴风雨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藤
    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终于把花挂上了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另一株树……
    仙人掌
    它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它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在沙漠中,他活着,繁殖着儿女……
    他们像拷问最顽固的犯人,每一个字都提出一串串疑问。他们的想象力,如蓝天、大海,是那么广阔,终于从九天、从海底,找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答案。他们认为,原来这些都是些伪装得最巧妙的*、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毒如蛇蝎的毒箭。
    “前不见古人”,在他的眼里,秦王汉武,唐宗宋祖,一钱不值。五千年的灿烂辉煌的中国历史,犹如大沙漠,静寂寂,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后不见来者”,在近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乃至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成就,他都没有看在眼里。而对我们工作中出现的不可避免的某些错误与暂时的困难,却耿耿于怀,竟至苍然泣下,真是鳄鱼的眼泪。这是一株*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大毒草。
    “绿光闪闪的长剑”,不就是流着绿色毒液的的毒箭么?“高指蓝天”,不就是指向党领导的人民的蓝天——新中国么?他把神圣的社会主义革命,污蔑为“暴风雨”,真是反动透顶。他赌咒发愿到死也不弯腰,真是顽固透顶的死右派。
    他把一心向党、追求真理的革命者,污蔑成缠死树的“藤”,诅咒顶天立地的中国共产党是被缠死的、只能作柴烧的“树”,真是恶毒至极。他对“主人”——伟大的中国人民,不献鲜花,只用毒刺,何等凶恶!他被逐出社会主义花园,还要“在野地,在沙漠中”“活着,繁育儿女”,长期与人民为敌,继续*反人民,真是猖狂头顶,死不悔改!
    他们把着所有的材料罗织起来,分量比以前的增加了好几倍。上报整风五人领导小组,好几个小组成员是南下干部,半文盲,对于诗文一窍不通。他们说,“能在笔头上耍花腔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材料还未读完,组长就提议通过,将他划为右派。其中也是五人小组成员的副县长池中伟,忐忑地提醒大家,古诗《登幽州台歌》是唐朝诗人陈子昂写的,《白杨》等三篇散文诗,是现代诗人,如今被划为右派的流沙河写的,不应该算作黎疾的毒箭。当组长的是南下干部,县委书记,他即刻义正辞严地予以反驳:
    “知识分子总以为自己认得几个字,就该翘尾巴。他们以为指桑骂槐,就能逃过我们工农的火眼金睛。其实,知识分子最无知识,韭菜麦子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分辩左派和右派。古人的、现代右派分子的反动诗词,他抄下来,那就说明,他的思想同样反动,就与这些反动分子共裤连裆,是一窑烧的货。储安平叫嚣‘党天下’的谬论,下面的人照着说,照着写大字报,他们不都照样是右派,他为什么就能例外?再说那个什么什么陈子昂,这么反动,在唐朝就应该打成右派。要是他活的今天,他就打不过我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他这个死右派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中伟同志,在这思想革命的非常时期,你呀,你呀,可千万别坐歪屁股趟浑水。”池县长自知孤掌难鸣,且书记已警告他不要与右派分子共裤连裆,他也只好缄口噤声,嘿然通过。
    材料批下来了,斗争的风暴即刻刮起来了。可强按头项不低头,猛压肩膀他不弯腰。两人反扭手臂,几个人按头压肩,一人猛踢膝弯,如阉马宰牛,这才使他双臂后拉高出头,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成了标准的“喷气式飞机”。鼻青了,脸肿了,遍体鳞伤了,头如蒸笼冒热气,汗似河溪水往下淌,可他就是一口咬定不*。
    姚令闻知道他的倔脾气,他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违心的假话他不愿说半句。左派的做贼心虚的结结巴巴的口诛笔伐,怎能敌过他的伶牙俐齿。最后还是姚令闻使了鬼心眼,找到彭芳,晓以利害,要她去劝说黎疾。彭芳也明知黎疾没有错,但是,当年他爸爸血淋淋的残酷现实,还历历在目。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屈打才成招。只是彭芳劝他的话还没开口,他就眼冒火星怒气冲:
    “是党的领导我才翻了身,有党的领导,我才走上革命路,我为什么要*?赖昌劳昆算什么,偷鸡摸狗,下流无耻,他们知道什么是革命?他们知道什么是诗文?真是天瞎了眼,地闭了嘴,如今贼喊捉贼,他们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我宁肯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彭芳,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黎疾一声声斥骂有如道道鞭子,抽打着彭芳心如刀绞。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她怎么说,他就是头犟牛至死不回头。最后,她只得哽哽咽咽地深深埋怨他:
    “黎疾啊黎疾!你真是千人厌、万人恨的满身长刺的藜蒺。你死不足惜,我殁也不足悲。可我们的老母亲羸弱多病,你是她的儿子,总不能让她喝西北风啊。我腹内已怀了你的骨肉,你为人父,也不能让他没爹。如今,你已是瓮中鳖,无可逃遁,他们还要把我拉下水,可我还不能,我还要保留这份工作,拿几块钱的工资,去养活母亲,去育后日将要出生的儿子,眼下还不能与你同作瓮中鳖。你就掂量掂量轻重,看着办吧。”
    听到彭芳的悲诉,想到母亲已是风烛残年,以后儿子将要出生,还要跟着他遭罪,顿时他魂飞魄散,抱着头,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坚硬的岩石,遭遇重炮的轰击,顷刻垮塌下来了。他无限悲伤的对她说:
    “芳妹,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满身是刺,几乎杀了你,杀了母亲,还要杀自己的骨肉。如今再也不能害你们了。芳妹,只有你保住了工作,我母亲才有生路,以后儿子才有活路。我听你的,他们说我杀人,我都画卯承认。今后我再也不能帮你什么,你保重,多多保重。”平日就是遇上天塌下来的伤心事,也不轻掉眼泪的他,此时,竟紧紧地抱着彭芳号啕痛哭起来。
    此后,小组批判,大组斗争,他什么都承认。唯独有一点,说他们夫妻同床,共裤连裆。要他交代彭芳与他的观点一致,承认他们同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就掉头说“不”。日斗夜批,不停地疲劳轰炸,荡秋千般地推打,可他,可他死也不肯承认。不过,斗归斗,吼归吼,有良心的人或者昧良心的人,心里还是掂量得清。他是替没有罪的古人及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今天的名人背罪名。大家都说他是被古人压死的右派。按这个标准,古今中外,还不知有多少死人和活人,都该划为右派。
    就这样,鸣放三十天,反右一个月,人人洗心革面。一些人蜕变成了食肉的虎狼,另一些人幻化成任人宰割的牛羊。一下子,似盘古开天地,一板斧劈下去,混沌如鸡子的空间,立刻显现青青的天和浑浊的地来。原来和谐的人群,当今的新圣盘古给一板斧,左、中、右的阵线,泾渭分明。不过盘古实现这一目标,花了亿万年,而我们的“盘古”达到这个目标,只用了两个月。两个月与亿万年比,连一个早晨也算不上。可见,今天我们的新圣“盘古”们放个屁,都比古代的盘古说一车皮的话还香,谁能说我们的盘古戴上三五顶“伟大”的高帽子不恰当?过虎岗附中我们伟大的小新圣们一板斧,二十九名教师中,十二名成了右派。九名还有严重问题,但能立功赎罪,暂时内定为中右,其中就有池新荷、彭芳和欧晴。欧晴喜欢出风头,鸣放一开始,她也对学校的工作,具体的人事,也曾说三道四。劳昆暗地里找他谈话,把姚令闻向他通报的情况告诉她,姚令闻也找机会向她作了暗示。因为他们都不想漂亮的女人出什么差错,以后不好接近。欧晴也心领神会,从此噤声。反右时,又能反戈猛击,才没有坠入深渊。彭芳始终牢记林老的叮嘱,不管是领导如何批评,群众如何讥讽,鸣放会上,始终一言不发。对黎疾在会上发言,她多次针锋相对,领导曾几次批评她阻碍鸣放。反右时,逼她承认与黎疾的观点一致,但不管怎么逼,她的交代,始终是一张白纸。为了表明与黎疾划清界限,他曾多次违心揭发他幕后放的毒箭。磨到最后,也只好定她中右。真正的左派,只剩下姚令闻与赖昌等八大金刚。按姚令闻的说法,是人中的龙凤,照常人的私下议论,只不过是一小撮,一堆垃圾。
    本学区还有个中心小学,七名教师中竟抓出六个右派,仅一名教师算是左派。上穷碧落,下究黄泉,掘地三尺,全县一千八百多名教师中,竟然挖出了近四百右派。所谓抄大字报的右派、签名右派、抄诗文的右派、检讨右派、稀里糊涂的右派,品类齐全,无奇不有,真正堪称“百丑”。会议上传达上级精神,报刊上宣传政策,都说右派只是一小撮,可是,在某些单位,右派却是一大片,左派才是真正的一小撮。物换星移,地覆天翻,青冥鸿雁中弋垂翅,海底沉渣随潮泛起。过虎岗附中的这些可悲的右派呀,去年岁末月圆时,他们满怀豪情,笑吟吟地迈出学校门;今年两度月再圆,他们垂头丧气,背负着沉重的泰山,悲戚戚地返家里。同是月圆夜,心已早残缺。月缺还会圆,心缺永远永远不复圆……
    运动发展到这一步,应该说可以划句号。可是据权威领导说,斗争无止境,右派有漏划,哪个单位还有,应该继续抓。既要枪打出头鸟,又要网拖沉潭鱼。过虎岗附中的左派们根据上级指示经过拉网式的盘查,都觉得林镇南这老家伙是只老狐狸,是条滑泥鳅,是隐藏得最深的资产阶级右派,可是前一段让他装病溜掉了,今天一定得补划。不过即使是补划,也得捕风捉影,或者无中生有,找出点莫须有的材料。可这个老家伙,这一年来,除了上课之外,病倒在家,目不窥园,足不出户,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在“罐头”里,简直没有接触外边的“空气”。谁也捕不着风,谁也捉不住影,谁也不知道他的闷葫芦里究竟要装的什么药。贸然检举他幕后放了些什么毒箭,即使就是最左的左派,也难以相信。他们真的黔驴技穷,山穷水尽无路走。还是姚令闻聪明,居然想出个从刚生下的鸡蛋里挑骨头的办法。他记起了去年下学期开学,教师们搞幽默创意活动时,经过他再三劝说,林镇南送来了一副对联,曰:“翻身全靠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他当时笑着问林镇南:
    “林老,这对联的意思很不错,可就是缺乏幽默感。”
    “世间的事物千姿百态,幽默也多种多样。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叫做严肃的幽默。”林镇南也笑着幽默地回答他。
    听到林镇南的回答,当时他也觉得有几分幽默,现在细想起来,问题竟是那么严重。“幽默”,不就是讽刺?这副对联背面的意思,不就是讽刺共产党、毛主席么?“严肃”,告诉人们他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的,说明他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反动气焰十分嚣张。
    左派们们迅速把姚令闻发现的“新大陆”,总结成材料上报。可这时抓右派已超额完成了任务,上级领导认为反右派斗争该画上句号了。主要县委领导已抓主要工作去了,反右的扫尾工作由池中伟负主责。他觉得把一副颂扬共产党、毛主席的对联,说成是讽刺党和毛主席,认定他是阶级敌人,岂不是黑天冤枉?不过,他也知道,这些被运动的飓风鼓起来的左派狂人,他们心肠歹毒,寡廉鲜耻,已达极度。你惹恼了他,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你吃不了,就只能兜着走。还是以息事宁人,作个双方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为好。于是,他一方面赞扬了他们目光敏锐,立场坚定。另一方面又说,只有这一个材料,独木还不能支撑大厦。目前不好划他作右派,暂时内定中右。这场风波才这么平息过去。这真是,人生千姿,上达天聪的路窄;右派百丑,涌入地狱的门宽。只有短短半年,就从革命队伍里清除了几十万与地主反革命一样的阶级敌人——万恶滔天的右派。
    这件事对池中伟的震撼极大,也给他带来深深的隐忧。他不时问自己,难道真的革命越向前发展,阶级斗争就越复杂,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就会像暑热时的细菌那样,如几何系数那样迅速滋生?阶级敌人就会越来越多?过去有地富反坏,四种,三十天,与历史的长河比较,只是那么极短暂的一瞬,可一个新的阶级,一群数以数十万计的队伍庞大阶级敌人,好几百万的阶级敌人的家属,就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了,变成了五种。而且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很难识别,好像什么人都可能是披着羊皮的狼,谁也不敢信任谁。历史的长河继续向前奔流,永无止休,没有尽头。今后说不定在某一个时期,甚至一夜之间,又会撕去多少人的巧妙的伪装,冒出一个新的敌对阶级,第六种、第七种,甚至以十计、百计,冒出更多的“种”来,这沉潭鱼何时才能拖尽抓光?今天抓一小撮,明天抓一小撮,到头来不就是一大片?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某一种新“种”中的新的一员,将会被历史永远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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