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30花季少女变丑类,廿年告知非右派


过虎岗学区下辖三个乡联校,乡联校除了领导一个完小,和统领着一些散落在边远地区的、每个学校只有一两个教员的分校,其中也不乏还有一些遭遇离奇、让人含着眼泪笑掉大牙、极富童话色彩的右派分子,首先要说的,就是新分来的教学还不满一期的一个边远分校的教师——曹桂英。
    说不满一期,一点不假。因为她刚初师毕业,才十六岁半。别人笑她乳臭未干,背上还背着摇窠草。她家在邻县,离她去工作的湖汊的边缘学校一百多里,她死活不想远离家乡去那里。万般无奈,父母只好替她向学校告了病假,后经亲友多方劝说,她才违心同意。这一期,报到迟来了十几天,期末接到紧急通知,要集中参加县里的整风学习,学生来不及考试,就提前一个月放假。据细心的人的统计,她学校只工作了一百零三天,恰好与清代维新变法的时间相等,真是昙花一现。没想到她讲台和没有站稳,就像戊戌政变后,参与变法的六君子就赴刑场一样,不明不白地当了右派,被赶下了讲台,打入阶级敌人的行列。虽然她未赴西市饮刃,但所受的折磨与屈辱,却比六君子稀奇得多,用旷古未闻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才及妙龄的曹桂英,眉目比较清秀,皮肤还算白嫩,可个子矮小了一点,姿色充其量能算中上,超越东施并不多。可在赖昌眼里,却远胜过西施,堪称绝代佳人。才到学校,就被赖昌一眼看中,他如嗜血的苍蝇叮着带血的肉那样,紧盯着她。他想,过去由于自己疏漏,阴差阳错,柳沛云给姚令闻夺走了,不只没吃到肉,连汤也没喝上。如今他要汲取教训,寸土不让。她被分在洪家院乡联校辖区的里的一所分校,赖昌就以联校总务主任的身份,经常去检查工作。约她花前月下闲话,夜深入房谈工作,正视斜瞟,目光炯炯似贼;拉手牵衣,手脚频频如猴。
    曹姑娘自幼胆子小如粟米,见到一杯水就怕淹死人。兼之出身地主家庭,时时都觉得自己比人矮一等。如今赖昌像大海狂涛一般冲来,她早被吓昏了头。为防不测,经人介绍,她闪电般地与原是土改干部、后调任乡联校长的比她大十多岁的孙某结了婚。照她的想法,从此她有了保护伞,钻进了防空洞,赖昌不敢奈何他。名花有主,此后,赖昌也确实只能“望屠门而大嚼”。可就在参加县里的整风学习之前,孙校长被调去肃反审干,天南海北满天飞,她的保护伞像一片浮云飘走了,防空洞门敞开了。中间孙校长也曾有次回家,告诉了她京城省城整风反右的情况,说明领导鼓励大家大放大放,是为了引蛇出洞,反击右派。叮嘱她鸣放时一句话也别说,才能确保无虞。集中县里整风,大鸣大放一个月,她谨遵丈夫的叮嘱,顶住上面批评、下面讥讽的压力,缄口锁舌,什么也没说。
    反右开始后,赖昌始终纠缠着她。赖昌心里盘算,如今他当学区反右派的组长,这回天时地利都对他有利,曹姑娘控制在他手里,他一定要吃到这“鳝鱼肉”。会上,他多次含沙射影地说她是最毒的闭口蛇。他又以谈思想问题为名,避开众人,背地里威胁她说:
    “曹桂英,你出身地主,本来就是半个反革命,与右派分子只隔一层纸。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听我的话,这张纸就是厚厚的钢板,你就是响当当的革命派。你若惹恼了我,我给捅破这张纸,你就会坠入右派分子的深渊,狗屎都不如!”
    曹姑娘感情坚贞,坚决不答应,可她没有什么办法对付赖昌,只知道哭。此时,人人自危,还有谁去管她!没过两天,千方百计摆弄革命姿态的左派们、与右派仅隔层纸的急着要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秽的人,他们不知被赖昌用什么魔法搅昏了头,似乎白日都见到了鬼,他们还有什么不敢胡说八道的。据他们揭发,曹桂英顽固地坚持地主阶级立场,过去曾在幕后放了不少的毒箭,疯狂地为自己的地主阶级翻案。平日腼腆的她,不想让别人按头压肩,弯腰跪地,劈嘴巴,反剪“喷气式”,蒙羞辱。于是,他们说什么她都承认。才一场批判,无须斗争,不到半天,她就低头认罪,糊里糊涂地当上了右派。左派们都说她不顽不固,不遮不掩,是个绵羊式的可爱的右派,是名识时务的可钦的俊杰。可赖昌还是恨恨地说她不老实。当时,不管是革命左派,还是普通群众,不管是面善心慈的,还是凶神恶煞的,为了表现自己最革命,大多违心地认为,凡右派分子都是阶级敌人,是阶级敌人就会搞破坏,要特别提高警惕,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出一进,左派对她要寸步不离,严密进行监控。监控右派,本来男的监视男的,女的监控女的,可赖昌认为曹桂英最不老实,监督她的人,理所当然地非他这个当过虎岗学区的响当当的整风组长莫属。从此,除了她洗澡、睡觉、上厕所,他几乎寸步不拉,心目耳力全聚焦她身上。
    为了让人们认识新时代的特殊阶级敌人——右派分子——的凶残丑陋的面目,市花鼓剧团以最革命的姿态,排演了现代剧《右派百丑图》,在金星剧院上演。根据上级指示精神,这幕剧,革命人民要看,因为它可以使大家识破右派分子伪善丑恶的面目;右派分子当然也要看,因为它可以让他们从中认识自己的*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恶。一天,轮到全县老师去看戏了,去时大家排队走大街,返回有人要吃夜宵,散队随意走。观剧来回监督曹右派的,当然还是最最革命的赖昌。赖昌说要找曹桂英谈问题,他单独领着她从街后堤上走。呼啸的北风削面刮骨,长堤上鬼影也没一个。赖昌心想,这次他得虚心向自己的恩师——姚令闻学习,决不能再犹犹豫豫,一定要采取最坚决最果敢的革命行动。他这么一想,感情的潮水顿起青萍之末,自尾骶持续上涌,未至胸臆,早已掀起了如山的狂涛。他即刻一把将曹姑娘按倒在堤坡上,扯衣解扣。曹姑娘捂着波浪如山的酥xiōng,大声叫喊,拼死抵抗。此刻,赖昌的兽xìng如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哪里还能容忍当车的螳臂?他凶相毕露,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气势汹汹地扒开了她的衣裤,牛喘着粗气,咻咻地说:
    “姓曹的,你叫喊什么?这里北风只会笑,浮云也只会看,哪有什么人?如今你的命根捏在我的手心里,我要你往东你别向西。你若乖乖顺从我,你就是我的宝贝,包管你免于处分再教书。你若节外生枝抗拒我,我撕破你的衣裤,要做的事我照样做。到头来我把你推出校门,让你去喝西北风。如果别人发现了,你也别高兴,我就反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勾引我,你就是挑上千担河水也洗不清。到那时,你罪上加罪,处分加倍,牢狱之灾免不了。何去何从,你就立刻作出选择!”
    射出的子弹岂可停留,赖昌哪能容她作出选择!他口舌迟,手脚快,吱的一声她的内裤被他撕破了。她的力气耗尽了,精神彻底崩溃了,身子如一滩稀泥瘫痪在堤坡上,流着悲伤的眼泪嘤嘤地哭泣着,好似一块汩汩流油的肥肉,一任呲牙裂嘴的饿虎馋狼猛撕咬……
    有此一着,此后赖昌就说她能主动交代,态度老实。处分右派时,只给戴上右派帽子,免予其他行政处分,不降工资,还特意将她安排在洪家垸滨湖的一所风景宜人、只有两个教员的初小任教。另一个教员家里离校不远,吃住都在家里,因此,晚上就只有曹桂英守空庙,这里显出羲皇时代一般幽净。要是换了别人,他会认为这年头能自由自在、优哉游哉比什么都可贵,他会“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可是如今成了右派、胆子很小的曹姑娘,仿佛置身于风雨凄凄、白骨堆砌的古战场,惶惶不可终日。躲不可能,避无办法。只好天黑就蒙头睡,战战兢兢地听着那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喧嚣的波涛声。
    她的保护神,能护佑她的丈夫,离家时田野荒凉萧索,在大半个中国转了一圈后回来,大地已经一片新绿。可家里却发生了强烈地震,他最最可亲可爱的人,已变成凶恶阶级敌人——万众能咒骂的资产阶级右派。开始他舍不得如花似玉的宝贝离开他,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共产党员是钢铁铸成的,他是党的忠诚的儿子,他的阶级立场应该坚如磐石,他坚信党的决定不会错。党的政策十分明确,凡共产党员有右派配偶的,一律离婚。他真气恼,为什么妻子硬要鸣放成右派,要是她是个什么国民党员,或者历史反革命,他们不用离婚该多好!如今党票、美人,恰似鱼和熊掌,二者不能兼得。他不能与党离心离德,与狼共枕,也不能心存侥幸,与她藕断丝连,让自己过去六亲不认、千辛万苦得来的共产党员的金字招牌、红得发紫的乡联校长的乌纱打水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金字招牌、红顶乌纱在,大丈夫就不患无妻。古人说得好妻子如衣服,脏了洗不干净就该扔。如今她已脏得像抹布,还留着她干什么!因此,尽管他母亲坚决反对,尽管他对她情思难断,可是他还是挥起了斩乱麻的快刀,让情爱的瓜葛一刀两断。他没有过问她一声,就立即向组织申请离婚。保护伞撤了,防空洞塌了,曹桂英这块弱肉又暴露在四野皆恶狼的荒原。
    赖昌在反右斗争中立了奇功,自然官爵一升再升。校长交椅还没有坐热,又登上了洪家垸乡的乡长宝座。一年来他先后率领社会主义建设大军,展转参加了开河与炼铁两大战役,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了他的革命根据地——洪家垸,更担心曹桂英一个人住在烟波浩淼的湖滨受寂寞。尽管前方的战斗如火如荼,他每月总要借故抽时间回来陪伴曹姑娘两晚,慰藉她孤寂的心灵,填平自己空谷似的欲壑。照他的话说,工作不能不干,肉不能不吃,汤也不能不喝。俗话说,凡是开头难,他与曹姑娘、柳沛云的事,既然已经开了头,以后就如毛驴拉磨走故道,才吃过肉又接着喝汤,也就顺理成章了。此后,从战斗的工地归来,白天,流连于这所滨湖小学;晚上,不避风雨走单车,突袭洪家院完小。别看他赖昌貌不惊人,可他是心地慧黠的狡兔,他毫不露声色,轻而易举地凿就了三窟。虽然,家乡茅檐下的歪嘴的黄脸女人,他早已失去了兴趣,可她也是他老爸给他的一份遗产,是他爸最早为他凿就的使他兴味盎然的第一窟。
    尽管赖昌行事机密,安排巧妙,但往往人有失措,马有漏蹄,不如意的事也常常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赖昌凿就的三窟,逐渐变为套在他颈上三根绞索。三个女人,加上他自己,一灶火分做四处烧,薪柴不够,煮熟了饭,就炒不了菜。他虽然频频升官,可没有发财,工资还是那么三十三块。自己要吃,三家要分,喂了喜鹊乌鸦噪,捉襟见肘时时事事忧。可他常常还摆乡长的臭架子,与人进出酒店茶楼他买单。没办法,这个月用度不够,就支取下个月的,再不够,再借下下个月的。“下”字排成了一长串,两年下来,借款、挪用累计八百零,会计脸涩瑟的,不好再往下借。堵住的洪水总会冲决一段堤坝找出路,亏欠的公款窟窿总得想办法填。这样,赖昌只好虚开发票报账来搪塞。整治贪污早已有政策,贪污五百是“老虎”。纸包不住火,审计后东窗事发,查根源,原来是他要吃肉喝汤,私养了两只右派猪婆。反贪污的重拳出击,赖昌立刻从九天坠入九地,响当当的革命左派顷刻变为不齿于的狗屎。
    赖昌成了狗屎,与两个右派猪婆通奸的脓包自己戳穿了。柳沛云这只猪婆被姚令闻杀人灭口,已经“烟消云散”了,另一只猪婆曹桂英,觉得没脸见人,便凄凄惶惶、逃之夭夭走他乡。
    她先逃到省城,如今六亲不认是革命者立场坚定的最显著的标志,哪里还有亲朋敢认她?无处安身,她又不想流落街头。思前想后,空阔的天地,确实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夜来披风露,犯严寒,折来转去,凌晨,踽踽地行至大江边。江面雾蒙蒙,远山连近水,滚滚乌云接低城:舟楫无从辨,江山一笼统。眼前红间黑,曲掩直,正邪共,上下同,善恶忠奸恰如螺丝蚌壳一锅煮。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多么理想的世界啊!此刻她还不融入到里面去,更待何时?于是她鼓起刘兰芝的百倍勇气,仿效她“举身赴清池”英雄壮举,急急走上一艘趸船,她还来不及想清是去见马克思,还是蹑迹屈原,就急急忙忙“吃馄饨”,一头扎进了滚滚滔滔的江水里。
    可是事情并不与她想象的那么顺畅,她没有见到马克思,也没有追上屈原,她被舟子救起来了。水吃饱了,气还未消。一石能激起千重浪,省城因此风声鹤唳,她更无处藏,她又只能效丧家犬,凄凄惶惶走自己的路。她记起邻省江城有它的一个姑妈在,她想瞒天过海,到她那里去藏一藏。披着夜色上火车,拥抱晨雾到江城。姑妈在工厂当工人,待她一如往日亲。后来姑妈知道他出事逃离了家,必须为她找个安身处。邻近派出所民有个民警人老实,家境贫寒,年过三十还孤身。姑妈一眼相中忙牵线,民警听说她是教师,干柴顷刻燃起熊熊火,识面才十天就结了婚。曹桂英是个老实人,婚后徐徐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她爱人。风云骤变人变脸,不到一个月,又离了婚。鸟得有个窝,人也该有个窠。姑妈又给她找了个醉鬼,他是个铁路上勤杂工,醉后往往乱打人,从前好几个女人都给他打跑了,四十多岁还是老光棍。这次姑妈向他说明她是右派,他话虽说得很粗鄙,可他却满口应承了。他说他要的是老婆,管她是什么右派、左派,还是猪婆或牛婆。这样,他们第三天就成了亲。此后她搬到江城近郊铁路旁构建简单的工棚里住,锤铺垫铁路路基的石子。没有户口,没有粮食供应,就买点米糠青菜拌和吃,从人降格成动物。她丈夫除了工作外,每天就重复着三件事:酗酒、上chuang、打老婆。曹桂英每天也像幽灵一样必须过三关:不尽的眼泪和着衣裳一道洗,无边的痛苦搅拌糠菜一起咽,一颗滴血的心与坚硬石子一起碎。日子也就这么饥饥饿饿、烦烦恼恼、凄凄凉凉、凑凑合合过。大儿子降生了,背在背上;二丫头出世了,手拉着儿子,背着丫头,每天更像个幽灵,还是照样过三关。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开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开来了。曹桂英一无户口,二是右派,清理的拖网,很快就把她这个阶级异己分子拖出来,被押解到他丈夫的出生地,搭了个狗也能跳过去的窝棚,拉扯着三个儿女,十年受煎熬。头发熬白了,腰背压弯了,眼泪哭干了,悲哀的灵魂也将出窍了。天上突然沛云起,二十二年干涸的土地迎来了及时雨。原来老天爷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当年的右派划错了。曹桂英也收到改正错划的通知书,政治上恢复了名誉。可一道还寄来另一份通知,织上说她革命意志衰退,当年她逃跑了,属自动离职,公职不能恢复。她只好拖着疲病的躯体,拉着三个嗷嗷待哺的黄口儿,继续忍受牛马般的折磨。昙花一现的欢乐后,又坠入了万丈深的愁海里。
    说了这一头,再说说那一端。赖昌东窗事发后,由青云坠落尘埃,贪污罪,通奸罪,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罪,三顶铁帽子,坚坚实实扣到他头上,加上原来那顶又脏又臭的鸭舌帽,总共有四顶。最后的处分很不轻,一撤双开加上一大滚。就是说开除党籍、开除工职,撤消乡职务,滚回农村去。十分遗憾,此后二十多年,再也没有人能掀掉他的帽子,见到他那光光的瘌痢头。他回家以后,重操旧业,捉黄鳝泥鳅,摸螺陀蚌壳,喂几只鸡婆,他与黄毛歪嘴的糟糠夫妻的日子,还过得挺不错。有时还自怨自艾之余,自我陶醉,说他比南下干部聪明,要是当年他也离了黄脸婆,他哪里还能有汤喝?他间或还乔装一番,打扮成干部模样,拎几斤黄鳝泥鳅,去孝敬他的恩师姚令闻。在当年物质奇缺的情况下,他不道姓名,彼此心照不宣,有时还能成为座上宾。二十二年过去,他又云开雾散,重见天日。当时,身任县委副书记的姚令闻,为他查阅了档案。档案中记载的处分结论的第一条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被右派分子拉下水。姚令闻觉得当年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了,现在右派分子改正了,那么,受反右派斗争的牵连的赖昌,显然处分过重,理应该予以改正。鉴于他当年他仍有错误,不能官复原职,暂时也无法恢复党籍,那就恢复工职,降级任过虎岗中学总务主任。旋即又有口头通知,说用人当用其所长,又改任县政府机关食堂膳食部主任。落实政策,真是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客观公正。此后,他手中有钱粮,领导另眼看,能吃吃喝喝,日子倒过得倒挺快活,别人也不无羡慕。臭豆腐虽然臭了点,可许多人吃起来倒觉得香鲜可口。
    遭陷害、被错划我右派的羔羊曹桂英不能恢复公职,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反因受羔羊的牵连,落实了政策,重整旗鼓,粉墨登场,真让人啼笑皆非。好在后来姚令闻调地区任职,已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的曹桂英的两个同学,顶压力,“徇私情”,总算给她落实政策,她拖着三个孩子回到昆阳工作,暂时摆脱了每天必须像幽灵一样过三关的噩梦。
    还有一个代课教员,才初中毕业,才十六岁,叫莫石碇。他家紧邻昆江,靠水吃水,老爸以撑船为职业。父亲给他取名石碇,寓系船石碇巍然不动之意,望儿子能健壮地活着,不至夭折。不过莫石碇的外貌与其名很不相称,不像粗矮笨重的石碇,他长得单单瘦瘦、眉目清秀,倒像挂帆的桅杆,撑船的竹篙,如果说得有点诗意,那是根才陨箨的新竹,很有些女孩的韵味。他老爸觉得让他撑船,那是将绸缎裁做尿布,暴殄天物,他应该为儿子找条异乎自己卖苦力的出路,于是让他读书,学写算,想他将来正经八百做点买卖。可是,别看石碇外表似临风的玉树,他的内心却一如石碇,不曾丝毫开窍。自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排名始终殿后,升高中自然名落孙山。父母没少给姚令闻送天鹅野鸭,好不容易才为他找到个代课教员的工作,被分到远离集镇的仅有一个教员的湖汊小学任教。别看他外表似蒲柳一般荏弱,而他内心却有种石碇的固执追求,迫切要求进步,他想通过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转为正式教员,因此在与世隔绝的湖汊里教那些呆鸭似的娃娃时,十分卖力。这次整风学习,他没有公职,按政策规定,无须参加,可是,他上进心切,愿意自掏伙食费,哭着要求参加,好像只要参加了这次学习,“代”字就能改为“正”字。最后组织上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破涕为笑,逢人遍告,“领导同意了,领导同意了!”正像《儒林外史》里中举的范进,高兴得发了疯。
    鸣放中,他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他看见别人积极鸣放,受到领导表彰,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想,解放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农业合作化、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党号召开展的每一次运动,都无比正确,凡是响应号召、积极行动的,都成了积极分子、先进人物,有的现在甚至当了领导。这次党号召大家大鸣大放,正是自己争取转为正式教师的好时机,还犹豫什么,应该立即行动起来。不过,他所在的湖汊小学,平常看不到报纸,终年听不到广播,简直像装在一个被严严实实封闭的罐头里,外边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海外奇谈。鸣放中别人说得头头是道,他脑子里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怎么办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匡朗知道自己知识浅薄,智商又低,别人不愿意与他交往,联校开会时愿意与他说上几句的只有匡朗。而这时匡朗似火山爆发般的鸣放,得到了各级领导的大力表扬,大家将他捧为英雄人物,他经过三个不眠之夜的琢磨,又在月下绕着大操场转了九转,刀剑似的北风反反复复刮削着他的薄嫩面皮,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终于让他那石碇似的头脑开了一丝儿窍:以前匡朗经常挨批评,如今他积极鸣放,天天受表扬,他一定有过人的诀窍,于是他决定拜匡朗为师。据人说,孔夫子的弟子入门要送干肉,他拜匡朗为师当然要出学费。匡朗爱吃,经过了十二次的踌躇之后,他痛下决心,罄其所有,邀匡朗到宝聚园吃饺子。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神秘兮兮地对匡朗说,他有几句知心的话想单独对他说。说后,不由分说,拉着匡朗就走。在胡同左拐右转的时候,瞧见周围无人,莫石碇将自己的心愿吞吞吐吐地告知了匡朗。上到宝聚园的二楼,莫石碇不住地吞咽着涎水,瞧着匡朗狼吞虎咽饺子。之后,匡朗打着饱呃、摸着鼓起来的便便大腹,眯缝着眼瞧着莫石碇,指指点点、高深莫测地笑着说:
    “莫石碇,人家说你是‘莫识丁’,目不识丁,难道你真的不认得字?每天别人贴了那么多大字报,只要将它抄下来,谁能说得尽、写得完?这正如我们到宝聚园吃饺子,吃别人做的,大盘小盘,要吃多少有多少,可是要我们自己来做,恐怕一时我们一个也吃不上。我的经验只有一个字,借花献佛,抄!连这点你也不知道,我看你真是地地道道的猪脑子!”
    “匡大哥,俗话说,现饭炒三遍,狗也不吃。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专门抄别人的,这不也是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炒现饭,别人,别人还爱吃吗?”莫石碇定定地望着匡朗,十分惊疑地说。
    “爱吃,爱吃!比如这吃饺子,你天天炒现饭,反复请我吃,我没有什么不爱的。”匡朗又夹了两个饺子送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带着几分教训的口吻说,“你看,领导天天表扬的人,哪个不是天天吃炒的现饭,吃现成的饺子,抄现成的大字报?如果你想要出新意而翻肠倒胃,那么,就你这样的猪脑子,除了翻出臭屎来,而能翻出什么呢?我告诉你,我将抄来的同一个材料,小组发言后,大组鸣放,再贴大字报,反反复复炒上四五遍,领导倒说鸣放了五条,态度诚恳觉悟高,小组、大组表扬广播吹。现饭炒三遍,七八上十遍,狗不爱吃,我们的领导却偏爱吃,你说奇妙不奇妙。”
    经匡朗这么高屋建瓴一指点,莫石碇睁眼一看,发现那些受表扬的几乎都抄别人的大字报,重复地说别人说过的话,受表扬最多的也就是抄大字报最多的。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黑夜里亮了一盏灯,莫石碇简直高兴得发了狂。从此他们成了天天碰头、趣味相投的好兄弟。
    此后吗石碇依样画葫芦,抄别人写过的,说人家说过的。可是他那张笨嘴简直比水闸的铁门还沉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之后就合不拢,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往往惹得人捧腹笑。于是他就扬长避短,别开会上发言,专抄大字报。上午拿本笔记本用小字笔走龙蛇抄下大字报,下午、晚上将笔记本上的小“龙蛇”放成大字报,他痛下决心,每天大字报不得少于十张,不过半夜不睡觉。可他的文字功夫也太差劲,要求抄得快,往往不只笔走龙蛇,有时甚至是一群涌动的蝌蚪,连他自己也不认识。抄的资料本意是“东边猴子”,实际他写出的变成了“西边楼子”。别人哂笑,他很不以为然,还大言不惭、十分生气地说:
    “你们笑什么?领导天天表扬我,这就说明我没错。孔夫子尚且不嫌字丑,你们却要少见多怪,拆烂新衣捉虱子,真不知安的什么心?”
    一天午间,室外飘着雪花,贴大字报的过道里穿堂风呜呜啸叫,要是平时,这里鬼影也找不到一个。可是这天却与往常迥异,一群人挤在那里,嬉笑谩骂声高过穿堂风的啸叫声。原来他们正围着莫石碇刚刚贴出的几张大字报,指手画脚发高论。为了压住汹汹海浪般的高声议论,赖昌正了正鸭舌帽,将嗓门提高了好几个八度,义正词严地为莫石碇辩护:
    “你们吵什么?毛主席说过,这次整风运动,人人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级领导要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鸣放的意见即使有错,甚至毫‘无’根据,完全错了,我们都应该勉励自己,使自己今后不犯这类错误。莫石碇只不过是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已,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贴的大字报的数量,大组第一,是整风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你们这么气势汹汹,泼冷水、抓小辫子,难道是要对抗毛主席的指示,是不是想阻止别人鸣放,破坏整风运动不成?”
    “赖主任,赖主任,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莫石碇究竟写了些什么?一个人的名字被他写错了两个字,南方的香港竟然给搬到了东北,这种胡说八道,这简直是一堆垃圾,让笑掉大牙,人们指出其中的错误,怎么你说是泼冷水?”有个别人唤他饭锅巴的,指着莫石碇的大字报上如蝌蚪似龙蛇的字迹,笑着说。
    大家顺着匡朗手指的方向看去,莫石碇的大字报中,将“章伯钧”误写成“张柏均”,“储安平”错写为“徐宁平”;还把俄国和英国侵略中国的史实混淆了,说什么英国侵略者攻打广东,吞并了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领土;俄国佬侵略我国东北,割去香港。大字报中类似的情况,串线连珠,让人眼花缭乱,人群中即刻爆发了笑的火山。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其时黎疾恰好经过这里,也看了这些大字报,心里觉得这般鸣放,确实是胡闹,可他还是貌似正经,阴阳怪气地说,“鲁迅说过,工程师能造出大桥,写错几个字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天天吃饭,谁能保证不吃进几粒沙子?莫石碇每天写大字报,写错几个字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的赖昌同志不也曾把自己的名字写做‘赖冒’,此后人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戴帽’,他如今不也升任了总务主任?至于俄国与英国混淆,乌苏里江与香港错位,这种事历史上不也司空见惯。癞痢头头上无发而胯里多毛,申公豹一双贼眼全长在后脑勺上,你们能拿他们怎么样?饭锅巴,你要是这般对莫石碇的大字报横挑眼睛竖挑鼻,上级责怪罪起来,这破坏整风、打击革命闯将的罪名你恐怕扛不起!赖主任,你说是不是?”
    听话听音,黎疾对大字报寓贬于褒的议论,大家都知道他在讥讽赖昌,听后,心里实在像大热天喝冰水一样畅快,不过他们又觉得正如黎疾所说,如今是非颠倒,大帽子压下来自己确实顶不起,这样,笑的洪涛立刻转为地下暗流,大家相互讪笑着离开了。赖昌觉得黎疾的话是把暗藏在图中的犀利的匕首,表明上冠冕堂皇,暗地里却在刺他的心,割他的肉,他心中恨死了他。但是黎疾说的那‘破坏整风,打击革命闯将’的凌厉气势,确实唬住了众人,让他摆脱了尴尬,他也只好连声称是。只有莫石碇品味不出乐音假象中暗藏的噪音,一味认定自己得到了赖昌、黎疾的称赞,说明了他做的完全正确,因而若腾云驾雾,飘飘然欲仙。此后他天天反复炒现饭,天天被点名表扬,天天抖尽风光。他还天天统计大字报的数量,天天按小组、大组、大会、广播,分门别类累计自己被表扬的次数,每写一张大字报就在笔记本末页的统计表中画一个圈,每获一次表扬就在统计表中标出一个五角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掏出笔记本,对着统计表出神,觉得那一长串圆圈,是一长列战俘,那一排五角星,是一颗颗勋章排成的整齐的队列。一次,广播里肯定他大字报的数量为大组第一,他高兴得发了狂,饮水不忘掘井人,他还特地邀请曾为他指点迷津的师傅匡朗,去盛光保吃了碗庆功面。师傅极力赞扬他,这样干下去,他日思夜梦转为正式教员的梦想,就会像早晨的太阳,不久就会升起来。师傅的激励,这晚让他又美美地做了个好梦。
    可事与愿违,一夜之间,温暖的春天,骤然转作西伯利亚的凄厉的奇寒。莫石碇抄的大字报数量最多,就是他放出的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的毒箭最多,六条政治标准划定的六条红线他条条突破了,放的毒比挂帅的右派章伯钧、罗隆基更多、更全面。反右开始后,左派用六条政治标准这面照妖镜一照,莫石碇凶恶的右派原形毕露。日斗夜批,穷追猛打,要他交代自己的罪恶。可是他还冥顽不灵,还在摆他的战绩。他反反复复说自己写的大字报共三百零五张,被广播表扬二十五次,加上被大组小组表扬,总共一百零一次,仿佛这批斗会就是为他特意召开的评功会。经过海浪般的谩骂的冲击,雨点般的拳头的教训,他总算明白了这不是为他评功,而是要清算他的罪恶。可是他糊里糊涂写过那么多的大字报,情急之下,他哪里还记得;翻出那本厚厚的抄大字报的笔记本,页页遍布‘龙蛇’、‘蝌蚪’,过了这么多时日,他哪里还认得。于是他只好像大雪天江山一笼统那样,凡是别人批斗的,他统统都认账,如果要是有人说他娘偷人,爹做贼,他也不会去辩冤。只有几个问题,他心中始终想不通:说他是章伯钧、罗隆基的孝子贤孙。他私下里认为,他根本不认识章伯钧、罗隆基,而且连他们的名字,自己也写错了,他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儿孙?还有,他觉得“党天下”的理论,也根本没有错。过去,共产党消灭了反动派,夺得了天下,理所当然,今天应该坐天下,“党天下”应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怎么会是大毒草?他怎么也想不通,党明明白白号召大家鸣放,现在却说这是“引蛇出洞”?母亲生了他,读初中、参加代课才走出家门,难道母亲、家就是藏他这条蛇的“洞”?在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是别人欺侮他,他没有欺侮过别人,他怎么会是咬人的毒蛇?解放前他爸是个撑船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解放后才分几亩田地,他怎么会是资产阶级,而且是穷凶极恶地资产阶级的右派?他是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整风运动的,而且一个月里表扬了他一百零一次,他离当模范只有一步了,他怎么会*、反社会主义?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挡不住“轮番轰炸”的叫骂,敌不过雨点般的拳头,他真的不敢说。他只好左右开弓,劈着自己的嘴巴,承认自己罪该万死的死右派。
    只有一件事他很明白,有人说他*反社会主义,‘有组织、有纲领’,曾‘策划于密室’,他倒觉得是事实。他目标明确,想将代课教员转为正式教员,岂不是有纲领?为此他曾拜匡朗为师,岂不是有组织?他曾与匡朗在宝聚园、盛光保吃过饺子、吃过面,商量过这个事,那里人多,虽然不能算密室,但他们的的确确策划过。对此,他多次痛痛快快地认罪,可匡朗不买账,大多数人竟古里古怪,觉得好笑。连这件他本来明明白白的事,如今他也像掉进了染缸里,糊里糊涂,觉得东西南北一片黑。
    就这样,他不明不白地成为了极右分子,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就这样,他不明不白地被押解回农村,交乡管制劳动。既然他是穷凶极恶的右派,上船撑篙,像他爸爸走南闯北,他不够格;豆角似的单薄身子,生产队只能算个半劳力,何况对阶级敌人记工分从严,他的收入难养活自己。平时干部站稳立场狠狠斗,群众划清界限白眼加,父母气疯了,亲戚怕沾边。他像害了麻风病一样让人恐惧,哪里还有姑娘瞧上他。一条光棍活到近四十,头白了,背驼了,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痴痴呆呆,煞是个不折不口的的未老先衰的乞丐。雨雪冰霜,雷霆风暴,二十二年,凄苦梦魇般的二十二年,终于过去了,老光棍总算熬出头了,改正错划,应该平反了。可组织上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是代课教员,没有参加工作,不是在职教师;初中未毕业,够不上知识分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当年的政策,明明白白地规定,在工人农民中不划右派分子。因此他不是右派,也就谈不上改正。错就错在他当年不该自掏伙食费去参加整风学习!
    大家认为,他是错划中的错划,犹如代数式中有两个负号,结果就成了正数,组织上没错,是他自己削尖脑袋一个劲儿往右派陷阱里钻,是个没有资格当右派的错划右派。他自作自受,还能怪谁呢!后来组织上觉得二十二年的错划,弄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实在可怜,于是破例招工,让他到学校当厨工。可是他煮饭,往往下层烧焦了,上层还未熟。经过领导的仔细考察,认定他实在不是搞破坏。无可奈何,就让他提前退休。群众都说,领导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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