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9狠心整人图再起,不挑担子保乌纱


    夜闯“桥卡”后的第五天的傍晚,尚文总算还有一口气,终于爬进“桥卡”。他浑身淋汗,周身裹泥,臊臊刺鼻,张开大口喘粗气。他抖颤的双腿再也支承不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摇醒了正在小睡的民兵,民兵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见是尚文,不禁眉头打结,诧异他这个昏了头的怪物,在这个时候,怎么竟意外地在这里出现?这个民兵向棚外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人,就小声神秘地对他说:
    “伙计伙计,你,你真是个猪脑壳!这里是个火坑,你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受罪?”原来他就是那晚放他走的那个民兵。
    尚文恳切地告诉他,人无信不立。这次他有要事请假,虢栋臣故意找岔子折磨他,还胡说这是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开了批判会。他孤立无助,一无所有,没办法,只能如《国际歌》里所说的,不靠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他就自己准了假,离开了农场。他十分感激他那天晚上对他的再造之恩,再生之德,为他放了行。今天假期已满,他不能失信不到,特别是不能不知好歹,不对恩人道一声“谢谢”。别人可以对他不仁,他却不能恩怨不分,不讲信用,对人不义。说时,他苦笑着掏出请假条,交给了这个民兵。又说,在他心目中,他就是他的最高领导。
    这个民兵瞅见他,头发凌乱似狼窝,胡髭拉撒如乱草;黎黑的脸上的两只凹陷的眼睛,简直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洞;瘦骨嶙嶙,丰满的肌肉已不见了踪影,简直像一具可怕的骷髅。五天,才五天啊,他就像大病了两三年,一下子变成了这副吓人的模样。原来他在夜祭以后,拖着疲痛的身躯,昼夜兼程,饥吞一块妈妈为他准备的干饼,渴饮几捧路旁沟里的脏水,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偏偏倒倒,挪一程,就在路旁歇一阵。就这么挪呀坐啊,三天两夜,才如期挪到“桥卡”前。这个民兵听了天方夜谭式的叙述,也感佩得陪着掉眼泪。于是,他也再不顾及别人蜚短流长的议论,背着将他送到窝棚里。
    虢栋臣听说尚文又回来了,兴奋得不得了。他狠很地骂道,这家伙,比猪还蠢!已经漏网的鱼,又自动钻进网里来。送上砧板的肉,他不猛砍狠割收拾它,怎么能表明他立场坚定,斗争坚决?怎么能向无产阶级靠拢一大步?!有这么个立功赎罪的好机会,他应该好好把握。过去是自己昏了头,不只没有用右派的尸体去垒升官的台阶,反而鸣放中随声附和,为右派呐喊助威,差点儿坠入万劫不复的右派深渊。
    原来虢栋臣在整风期间,被调去审干,走遍西北调查取证,半年多才回到单位。他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领导上又准备要他南下广东。可是他深受外地的大鸣大放的影响,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要说,不说怎能表明自己对党的忠诚?他一再提出要求,领导都没有同意他参加鸣放,于是在他南下的前夕,赶紧写了一些大字报,夤夜贴了出来。等到他到广州调查了一个星期以后,他接到了单位领导的电话,说外调取证,已安排了别人,要他火速回单位,另有任用。接到电话后,他喜不自胜。原来去西北外调,十分艰苦,当时无人愿去。局党组书记曾向他许下诺言,如果出色完成了此次任务,就任命他当人事科科长。他想,这次肯定是组织实践承诺,升他的职了。俗话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当上科长,就应该有科长的派头,广州有派头的衣服多,他得好好挑一套。穿上它,往办公室一坐,那才够风光。他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跑遍了广州的大街小巷,终于找到了一套昆阳罕见的广州仅有的咖啡色的中山装,他穿上在试衣镜前摇来摆去,仔细端详,觉得穿上它,不只当科长,就是当县长也有十足的威风。他穿上它坐在火车上,旅客们都投以羡慕的眼光,好像他是个大国的外交部长。
    下了火车赶紧转汽车,马不停蹄到昆阳,他想人事科的干部、职员,一定在等着他作指示。可是,才走进单位大门,一条醒目的横幅,横亘在他面前:把隐藏得最深的右派分子虢栋臣揪出来!顿时天旋地转他傻了眼,手提包啪啦一声掉到地上。此后,日日斗,夜夜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批了多少回。原来,左派中的杰出的代表,优秀的文化人,从“假虞灭虢”这个成语中,得知“虢”是西周的一个国家,那么,“虢栋臣”,岂不就是封建国家的栋梁之臣,是封建王朝、地主阶级的看家狗?难怪他要*反社会主义,于是就狠狠批判他是封建皇帝、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见风转舵,马上申请改名叫“国忠臣”,革命左派说,是“臣”还是皇帝地主的狗,他再次申请改作“国忠人”,并且再三说明,他今后一定忠于党忠于人民。但是,不管他怎么认罪,怎么改名,他心造的高高悬在天上的大科长,还是掉到了粪沟里,他顷刻他变作了臭不堪闻的右派。铁杆的左派们说,右派就是右派,他这副婊子像,就是与革命人民不一样。幸好他从西北回来的时候,反右派斗争已接近尾声,他从广州回来后,反右派已画上了句号。补批补斗、补报材料时,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上面要求抓右派名额只占教师干部总额的百分之一、二、三,最多百分之十,现在早已抓了百分之三十,超额十倍、好几倍完成任务了。领导认为,再抓下去,右派就不只是螺蛳蚌壳一小撮,而是汪洋大海一大片。到头来,惹火烧身,自己也免不了。不能树敌过多,反右斗争应该歇歇气了。就这样,他的材料五人小组没有批下来,最后定个中右结了案,撤了副科长,下放到农场去改造。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虢栋臣的阶级斗争的神经绷得特别紧。哪里风吹草动,他都认为是严重的阶级斗争,他都要跑去放一通枪,以显示他的立场特别坚定,是无产阶级的坚强的保卫者。他下放到农场,他迫切需要立功赎罪,重塑他往日的辉煌,因此他主动要求去管理右派。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有众多的斗争对象,英雄才有用武之地。正因为这样,右派分子就成了他的早晚的下饭菜,饿狼追逐的猎物。本来新修的农场办公楼里,给他分配了房间,他说,办公楼离右派住的地方太远,他的战斗触角,不能及于右派分子身上,不便有效地严格掌控他们的思想。于是,他就在右派住的牛棚旁,搭了间草屋自己住。早晨似阎王催逼右派起床,晚上似壁虎紧贴着草砖墙听壁脚,他的嗅觉特灵敏,牛棚老鼠吱吱,他就认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发现反动的思想苗头,及时汇报狠狠批。这次定要开个声势浩大的斗争会,穷追猛打,除恶务尽,为自己树起赎罪的丰碑,以祈再次取得党的信任。对他来说,当官犹如抽大烟,云里雾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没有它,他简直就活不成。这次他不祈急切升官,但求快点复职,再当当他那魂牵梦绕的九品芝麻官还小几级的、令他馋涎欲滴的人事科副科长,再好好过把官瘾。不过,他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暂时不敢有这种奢望。现在他的顶头上司是分场的领导是焦礼达,以前焦礼达是他的下属,焦礼达被提拔时,他虢栋臣帮了大忙。焦礼达虽然油油滑滑,但是,过去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作最高指示,从不敢信口雌黄,放个薤子屁。如今虽然地位倒转了,不过焦礼达大老粗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应该还会卖他的账。只是他如今是看牛的,一日三次喂草不能缺。牛不吃糯草,也得给它吃,这礼节还是一定要到位。他还得去向焦礼达请示汇报,走走过场,才能使他觉得像喝足了蜜糖甜透心。
    他考虑周密后,就去找焦礼达。过去,他是上级,曾高高在上,压根儿瞧不起焦礼达,往往对他颐指气使。如今倒好,拐棍成了顶梁柱,家娘竟成了丑媳妇,这傻蛋竟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必须接受他的监督。身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他心中深埋着满腔的怨恨,蹩进了大队长的家门。他振振有辞地说明了来意之后,白眼乜斜着他,十分得意地等待着他的肯定的答复。
    可是事过境迁,大队长原来已不是从前的焦礼达。经过官场几番历练,特别是去年开河与大炼钢铁所汲取的教训,使他多长了几个小心眼。开河中开的批判会,弄得自己那么狼狈;炼铁时,火烧中游,差点整死了梁大胆,至今梁大胆还怀恨在心。如今梁大胆也在农场,工作处处对着干,朝不撞上晚遇着,他锋芒毕露,自己往往招架不住。此时,他逐渐深刻认识到,冤怨相报何时了。自己过去受姚令闻的驱使,许多事都做的太绝了,种下了太多的仇怨,工作起来阻力大。今后少吃咸鱼少口干,凡事还是悠着点好。他觉得虢栋臣也太死心眼,事事挑着屎来臭。他又何必去替他落雨背稻草,压断自己的脊梁骨。他没有正眼瞧虢栋臣,只冷冷地叫了声“坐”,就闷着抽他的烟。虢栋臣再次慷慨陈辞后,他低垂着眼睑,又点燃了一支烟,好像他说的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他不紧不慢,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老虢啊,那晚,那晚,你不是说斗倒了顽固的右派分子尚文,思想革命取得了新的重大的胜利了么?怎么还没过几天,又死灰复燃,尚文卷土重来了,无产阶级又招架不住,又要进行你死我活的的阶级斗争,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大批判呢?这样斗来斗去,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取得胜利!老虢啊,对付死了脸而又死了心的人是没有办法的。因为这些人,即使别人说他娘偷人,女养汉,说他偷鸡摸狗,骂他是蒋介石、汪精卫的孝子贤孙,他也会脸不红,心不跳,眉头不会打皱,照样与你打哈哈。你曾说,恶狗怕蛮棍,那些人就害怕皮肉开花,只要你扬起鞭子,他就喊爹叫娘。可是不是经常把鞭子举得高高的,他们为什么不怕?我告诉你,对于那些心死了的恶狗,你的咒语、蛮棍全都没有用。我不像你,进过学堂,墨水多。我只当过厨工、理发师,但我也与墨罐子还是打过交道,曾听到这么一句古语,叫做‘哀莫大于死心’。一个对前途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求死的人,阎王老子他不怕,地狱里的刀山火海,他敢下敢上,你的蛮棍、咒语,他不屑一顾,你还有什么办法?他已戴上了一顶右派帽子,难道你还能再给他戴上两顶、三顶?如今判了刑的包吃、包穿、包住,可右派中间,大多数人每月只有十五块钱的生活费,顾了吃,顾不上穿,比囚禁的罪犯的待遇还要差。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事还能请假外出。可是,连这一点自由,都给你剥夺了,他怎么不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你就是再‘文’‘武’兼攻,搞几次惊天动地的批判斗争,之后,如果不用绳子牢牢拴住他,系在你的裤腰上,他还会再逃出去,只怕你连他的鬼影子也找不着。对于这种‘死心’的人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效秦始皇,效雍正皇帝,焚书坑儒,把他们斩尽杀绝!这样做,上面没有政策,你敢吗?另一种就是间或得用和风细雨、实事求是的批评,耐心等待他们的觉悟。现在对待他们,我们场里也有‘文’‘武’两种不同的态度。我以为还是‘文’的好,如果按我的意思办,这个批判会可以不开,多作些疏导工作,如果事情搞砸了,我负责。你是知识分子,国家干部,见多识广,曾经是我的上司,这次你来农场,要求抓右派分子的改造工作,你水平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决不干涉。不过你做的事由你负责。今后牛马骆驼,鸡毛蒜皮,事无巨细,你都不必问我。”
    罢了官,丢了权,想不到过去他虢栋臣瞧不起这个剃头匠,曾是自己的狗一样忠诚的下级,现在居然不给他留一点面子,真是气死人。下到农场的时候,他私下里有个小九九,高唱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能为他灰暗的脸,贴上闪光的金;捅了漏子,有焦礼达这个愣头老大的铁肩膀扛。没想到这次,这大老粗一语惊人,一矢中的,将权责分得如此清晰,他的小九九不堪一击,顷刻灰飞烟灭。经过这次整风的无情打击,他的疲病之驱,在滂沱大雨中,再也背不动那么多稻草了。如果自己再出错,背上再压几捆湿稻草,他就会被压得塌泥爬不起。他只好红脸涩涩,连声诺诺,尴尬地退出了场长的房间。他那更严厉地斗争尚文的伟大计划,终于搁浅了。他放出的空炮不响,也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便气呶呶地倒头睡大觉,凄凄惶惶地到梦里去欣赏自己往日的辉煌。
    尚文倒因此受益。他原来预想的连续几晚的长期抗战够他受,可出乎意料,大难没有来临,倒还得到了分场长几声批评式的慰问。他实在疲惫极了,附泥灰,带汗水,倒头就睡,两天三夜,不吃不喝。眼哭肿了,泪流干了,火气渐渐消了,伤痛的神经渐渐麻痹了,于是,他又强忍周身疼痛,下地劳作了。
    同伴们都怀着崇敬的心情,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极口夸赞他有勇气,有骨气,打掉了虢栋臣的嚣张的傲气、凶气,为大家出了口怨气、冤气。
    大家都为柳沛云不珍惜尚文这样的情深义重的人,企求得到豺狼的挚爱庇护,而觉得可叹、可笑,都为她无端备受摧残,花还未绽即陨落,而觉得可怜、可惜。都为她备受欺骗与欺凌,不奋起抗争,而觉得而可恼、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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