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32救危难真情动天地,夺性命鱼烟变砒霜


“是我害了饭锅巴,是我害了饭锅巴呀!”听红玫瑰讲当年右派横遭祸害的离奇曲折、匪夷所思的故事,竹海撕心裂肺,感同身受。只是为了不搅扰红玫瑰似说书人的那种感情投入,他极力压制自己潮涌的感情耐心听。当他听了饭锅巴为自己遭受的种种惨绝人寰的酷刑、至死不说出送鱼的人就是他竹海时,久久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捶着xiōng部近乎歇斯底里地说喊道,“红玫瑰,害死饭锅巴的是我,我是刽子手,我是刽子手呀!”
    竹海火山爆发般的悲痛突如其来的迸发,让红玫瑰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红玫瑰不禁惊叫起来:
    “竹大哥,竹大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饭锅巴因为有人送给他一条鱼,而遭到无情迫害时,你远在东湖农场,后来你又远赴绝域,与饭锅巴冤死风马牛不相及,你就是想杀死他,也没有这么样的长柄刀剑呀!杀死饭锅巴的刽子手怎么会是你?”
    “一言难尽,真是一言难尽!不过那个送鱼的不是别人,确实就是我呀!”竹海抹去了脸上横流的泪水,十分激愤地说,“当年我被流放在新建的东湖农场监督劳动。当时能办事的有的也沦为右派,场里干部奇缺,因此偶尔也选几个右派中他们认为可靠而又有能力的,权当干部使用。农场建办公楼要木头,场里派了出生山区的梁大胆做采购员,要他在右派中物色一个协助工作。梁大胆当时在东湖农场一中队当中队长,在近百名劳改右派中,他选我做副中队长,我们的工作一直很默契。选协助他做采购工作的人时,我又被选上了。梁大胆对我说,‘我大字不识几个,以前我认为自己还能审案子,后来才发觉自己审的案子全错了,其实我什么都不会。至于做采买,更是实竹子吹火,一窍不通。看来,这台戏全靠你唱主角,我只能跟着跑龙套。’我说我能力不够,恐怕完不成任务。他又说,‘蜀中无大将,我这个廖化居然也能充先锋。你喝了那么多墨水,总比我这个黒脚杆子强,现在我将先锋的头衔授给你。你明天就出发打头阵,弄清楚那些地方的木材便宜质量好。’我说如今是困难时期,物质挂帅,你想购买别人所有的紧俏物资,不送点别人所无的东西,事情恐怕不好办。山区缺鱼,是不是我们可以答应送点鱼给他们。
    “他同意了。于是我乘木船溯昆江而上,船傍着河岸溯行两天后,平原渐渐逝去了,两岸对峙的青山陈列眼前,久违的故乡情结浮上心头,我想进入大山深处后,定能遇上熟悉地的故乡人。可是,就在不远的左岸的青山的一个缺口,我见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赤脚到河边去挑水。入冬很久了,阴天,刮着老北风,干冷干冷的,河边有水草的水面还结了冰。那个人身着的破棉袄,钮扣掉了,衣襟在风中飘动。他浑身瑟瑟索索,真像一片在凄厉的寒风中刚刚陨落的枯叶。仔细一看,我突然发现不是熟识的老乡,他是曾在过虎岗学区工作过,与我有一面之缘、且与我同样翻了船的饭锅巴。我求船夫停了船,跳到到岸上,饭锅巴也一眼认出了我,他好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的稻草那样,丢下水桶,紧紧抱住我。
    “其实过去我与饭锅巴不在同一个学校工作,只有联校开会时偶尔照过面,不过他那见了谁都开玩笑的乐呵呵性格,没有一个人不喜欢,我也曾见过,因此我也算认识他。我们唯一的一次奇特的会见,是在一九五六年我主持附中招生工作的时候。六月初的一天,他带着他的女儿来找我,他说,他女儿解放前曾考取县中,家道贫寒辍学了,这次是不是不需参加考试就能上附中。说着,就将一九四八年他女儿的县一中的录取通知单,铺在我的办公桌上。我知道解放前县里只有一所中学,每年只招两个初中班,仅一百个名额,能考上的当然是凤毛麟角。我打量了一下他的女儿,个子高挑,身段苗条,白皙的面庞虽然缺少红润,乌黑的长发也嫌零乱,但如果稍稍修饰,也会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只是眉眼有些呆滞,表情略缺灵动,仿佛被长期的内心伤痛所折磨,显得精神有些萎靡,我估摸大概是长期失学给她造成的痛苦。饭锅巴见我这般瞧着他女儿,他便拉着女儿的手笑着对我说:
    “‘竹主任,别看我女儿牛高马大,其实才十九。论才学,论姿色,虽比池老师差许多,但在过虎岗这个小地方,也可算得上百里挑一。要不是你和池老师已结为情侣,说不定你还会喜欢她,我也许还能做你的老岳丈。你又何必这么吹毛求疵,推三阻四?’
    “他的这些毫无收留的话很使我难看,幸好在办公室没有别人,我才没有十分尴尬。我曾多次见过他与人说话似洪水漫流,毫无分寸,让人啼笑皆非,我又何必与他计较。我强装笑脸说,他女儿确实很优秀。解放后劳动人民子弟读翻身书,年龄偏大的很不少,早报名的还有个二十二岁了。不过县里凭升学考试成绩录取,他女儿还得参加升学考试。于是他便给女儿报了名,只是他说手边没钱,暂时欠下报名费。这时,我才从他填的报名单中,知道他女儿叫范英娥,他除了饭锅巴这个浑名外,还有个官名叫范科达。此后,老师中就隐隐约约有人唧唧咙咙地传言,说饭锅巴是我的老岳丈。后来考试的时候,他女儿的座位空缺了,我也只好给他补交了报名费,我疑心这次范科达老师也在与我开玩笑。以后我上大学离开了昆阳,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次奇特的会面,在我的大脑的荧屏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影象。我历数几十年来脑子里储存的故旧的影象有如此之深的,最多不会超过十人。没想到如今我们竟在这么个奇特的地方,又一次奇特地会面了。
    “他拥抱了一阵后,松开了手。他再也没有往日乐呵呵的影子了,仿佛春天变作了严冬,绿枝竟成了枯叶,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呜呜咽咽地告诉我,他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没有粮食撑肚皮,他这条贱命恐怕保不住。我告诉他,‘我们都是同林鸟,只是你被关在笼中,我还能在林中飞。粮食我弄不到,下次来时,我可以给你弄条鱼。只是我每月只有生活费,要买东西你得自己掏腰包。’我想起当年他欠报名费的事,于是特别强调这鱼我不能送。船要继续前行,船上有人催促,我急急忙忙说过几句,就匆匆地上了船。我站在船头回望他,好久好久还看见破棉袄地前襟在风中飘。
    “第二次到这里再见到饭锅巴时,是我与林区谈妥了买木头的价格、数量后的一个月。这次上行的船上装了一舱活鱼,是我们送给林区领导的,其中也有我为饭锅巴买的那一条。我还利用关系给他买了两条烟与一双套鞋。到了这里后,我上岸把买的物资交给了饭锅巴,他也将货款交给了我,随后又下意识地掏出两张面额五斤的粮票送给他。饭锅巴说如果便利的话,还要我继续为他买些食品,我答应了他。由于船不等人,我们又只简短地说了几句,就匆匆道别了。后来由于你们已经知道的原因,我离开了昆阳,在外漂泊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每每子夜不能入睡的时候,饭锅巴那像在凄厉的寒风中刚刚陨落的枯叶的可怜的影像,就映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对饭锅巴再送生活物资的承诺而深深歉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饭锅巴竟因不想连累我,不把我给他买鱼的原委说清楚,最后送掉了性命,衍成为这般离奇的神话故事,更想不到这条鱼,这两条烟,竟成了毒杀人的砒霜,杀死了他,我,我竟是杀害饭锅巴的刽子手!”说到后来,竹海像个死了亲人的孩子,呜呜咽咽地失声大哭起来了。
    “竹大哥,我真没有想到那送鱼的人就是你!”在当年黑狗吃肉、黄狗遭灾、株连超越十族的年代,人们以昧着良心揭发阶级敌人的所谓罪恶、严酷地打击他们为荣,而以隐匿他们的罪行,甚至帮助他们逃脱罪责,为大逆不道。而竹海在艰难孑蹶之中,不顾自身安危利害,诚心帮助谁也不敢招惹所谓右派,情义难能可贵。竹海的痛心自责,更使红玫瑰激动不已,她连忙引类举事安慰他,“竹大哥,好心办坏事是常有的事。当年洪鹢老师的妻子与洪老师分手时,留下白梅花旗袍做纪念,这份情义该有多重啊。可她又怎么会料到洪鹢老师因此被认定是出卖长风的特务,竟至被迫害至死呢?不过谁又能说洪老师的妻子害死了他?”
    “嫂子,你不要宽慰我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我不只害死了范老师,我害了他全家。唉,你想想,要是我不送那条鱼,他还留在学校里,两年后,摘掉右派帽子,继续教书,拿了他的那点微薄的工资,饥饥饿饿还能养活一家人,怎么会弄得他命丧黄泉,一家人离散天涯呢?”竹海为范老师为了保护朋友、宁肯付出生命的高昂代价、也不说出他就是送鱼人这个秘密的事迹所震撼,悲泪交加,十分痛楚地说,“患难见真情。范老师平日将什么都看得淡然,当作笑料,可在危难时刻,宁肯自己死,也不让朋友受一丁点伤害,这是一种能塞天地的高尚情操啊!为了守住自己道德的底线,范老师欠下了一大笔儿女孽债走了,如果能知道他的儿女在哪里,我这个后死的人,就应该为他还点债,为她们做点事。嫂子,我问你,范英娥是不是真的疯死了?”
    “竹大哥,你真的还没忘记饭锅巴给你许诺的那份情,对范英娥还有剪不断、理而乱的绵绵情丝,想续前缘以报范老师?不过,不过,范英娥她真的疯死了。一九六零年的春节前两天的一个风雪夜,在阖家热热闹闹地团聚的时候,她像祥林嫂一样,冻死在昆阳城的北门外。开始,大概有人发现她在街上给冻晕了,将她移至一所房屋的背北风的屋檐下,还脱下一件新棉袄盖着她。你想想,在过年求大吉大利的时刻,谁愿意将一个奄奄待毙的疯子带回家里去?这个人能这么做,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她后来又醒来了,掀掉了棉袄,爬出了城门,栽倒在雪地里。城外风雪更大,待有人发现的时候,她已被大雪埋葬多时了。那时我还在白浪湖教书,我回城过春节,第二天早晨听到这个消息,也到北门外现场去了,我亲眼见到这一凄惨的场面。春节本来有七天假,为了这事,正月初二我就去了白浪湖,还是我亲口将这事告诉饭锅巴的,难道这还会假?埋葬范英娥时,我还到了现场,亲眼看到那凄惨的情况。那是个北风肆虐的阴天,冰雪还未溶化。刨开雪挖了个约一米深的长方形洞穴,将草席卷着的尸骸平放穴中。范英娥的大眼睛直瞪瞪地望着阴沉沉的天,有个人用力抹她的眼皮,想让她闭上眼睛,由于尸体僵硬了的缘故,怎么抹,她的眼皮都不垂下。人们不忍沉重的泥土压着死者的尸骸,将一块门片盖在墓穴上,可是门片短了点,盖住了头,那双白惨惨的脚又露在外边。饭锅巴像只受了重伤的母兽,绕着死去的幼兽,旋风似的旋转,歇斯底里吼。直到坟冢隆起,筑坟的与看客流着眼泪散去以后,他一头栽倒在坟堆上。”红玫瑰见竹海竟怀疑日出东方、水流向下的常理,不相信她说的话,很有些生气,冷瞪着大眼睛惊奇地望着竹海。
    “世上竟有这等奇怪的事!你亲眼见到她死了,可是几年后我却见到她还好好地活着,并且与我共同工作了近十年,发生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竹海同样瞪大眼睛望着红玫瑰,十分惊愕地说。
    “范英娥像祥林嫂在年前疯死一事,当年在昆阳闹得沸沸扬扬,她的尸骸运回去就葬在白浪湖边,坟茔前虽无墓碑,但当地人都知道葬的是她,路过这里,好些心慈的人还免不了抹眼泪。清明前后,悲悯她的好心人,还会在她的坟上新培一层土,烧一叠纸。虽然时过二十年了,这事已成了陈芝麻、烂谷子,但只要你问稍微上了年纪的人,他就会无限惋叹地说起当年的事。竹大哥,你与她曾有那么一段特殊的关系,同情她应该倍于常人,你不迷信,烧纸大可不必,给坟培层新土,那是合乎常情的。人死不会复生,你也不应过份悲伤。不过,她的死是千真万确的,昆阳人谁都不会怀疑。竹脑壳,你说你与她共同工作了近十年,嘿嘿,嘿嘿,莫非,莫非你真的你见到了鬼!我听说饭锅巴曾与你开过玩笑,说要把范英娥嫁给你,他要做你的老岳丈。莫非,莫非范英娥死后,旧情难忘,阴魂不散,随风飘到北国草原,真的找到了你?”红玫瑰开始一如平日,嬉笑着与竹海调侃,到后来笑脸板滞,说话也吞吞吐吐,很有几分恐惧,看来她真的相信范英娥变成了鬼。
    “红玫瑰说的这事,我也早有耳闻,范英娥在白浪湖边的坟茔我也见过。至于她死后冤魂不愿过奈何桥,飞去找你这个她的心上人,这种事也不一定没有!一部《聊斋》,说过多少这种故事!竹大哥,你且说说见到范英娥的鬼魂的具体情景,看她是不是会害你?不过这种故事,说起来定会十分恐怖。老婆,我要喊应你,你听了晚上害怕,可不许睡在我怀里。”仇虬见红玫瑰十分恐惧,一边笑着揶揄红玫瑰,一边诱导竹海说下去。红玫瑰见老公在人前奚落她,很有些恼火,她顺手拧着仇虬的耳朵,瞪着眼,噘着嘴,恨恨地说:
    “竹大哥,别开仇胖子胖得像肥猪,可胆子小得如黍米。在湖区工作的那些年,晚上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把脑壳埋在被窝里。竹大哥,你说,你说,尽量说得恐怖些,让他钻到别人的胯里,钻进牛pì眼。”
    “老婆,老婆,这耳朵你白天揪三回,晚上拧五次,每天至少增长半公分,现在不能再揪了。”仇虬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哭丧着脸,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的好老婆,听说三国时刘备两耳垂肩,你这么没完没了地揪下去,我的耳朵肯定会像蒲扇,比刘备的更长更大。不过刘备身材魁伟,配上副大耳朵,显得更英俊,可我又矮又胖,凑上两把蒲扇耳,就比猪八戒还难看。如果你牵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人家定会笑话你比范英娥疯十分,傻八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怎么竟然爱上了一头猪?”
    “死胖子,臭嘴巴,专门放臭屁!我拧了你几回耳朵,你竟这么贫嘴损人!”红玫瑰愤愤地说时,用力拨开仇虬捂住耳朵的手,又揪住耳朵往下拉,“既然你说得到,我就做得出!我,我,我不只拉得你的两耳垂肩,而是要拉得它垂腰过膝,比肥猪更难看!”
    “仇胖子,红玫瑰,你们不要吵里手架了。我说,我说,我立刻将我见到范英娥的始末说出来。不过,不过,我坚信范英娥真的是人,不是鬼!她的故事说起来让人激动,听起来叫人感到亲切,哪有什么恐怖?因此仇胖子也不用把脑壳钻进被窝,钻到嫂子的腋下,嫂子也用不着睡在胖子怀里。”竹海与仇虬夫妇打趣几句后,就前前后后细说起际遇范英娥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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