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33遵父命义女赴绝域,贴暖心坚冰化春水


一九五九年我逃离昆阳后,来到古称绝域,如今是沸腾的石油建设工地的北大荒。由于朴英乔(也就是当年昆师的同学乔俊)的关顾,我被派遣到更远的荒原从事农垦。开始种麦子,后来据我考察,觉得当地六月至八月,与南方的五月至七月的气温差不多,改种水稻,能大量提高产量。当时朴英乔是后勤处长,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也昆阳人,觉得此地旱作改种水稻完全能行。*开始后的第二个年头,即一九六七年开春,他派了拖拉机来平整土地,并开渠引水,试种水稻。六月初,翻耕后的大片水田,平明如镜,新种的秧苗似绿毡,插秧在即,我正为北方没下过水的“旱鸭子”不会插秧犯愁。
    就在这骨节眼上,五个年轻人——三个姑娘,两位小伙子——走进了我住的“干打垒”。他们是朴处长送来的,朴处长托其中一位姑娘带来了封信,信中说,“这些年轻人是从南方来的,据他们说自己是插秧能手,定能解你的燃眉之急。这位带信的姑娘,来自昆阳,据她说,她是听她父亲的安排,来找她父亲的恩人竹海的,农场来自南方的人不少,望你努力为她找找,免使她老父失望。”
    我读过信后,瞧了一眼这位姑娘,不禁使我大吃一惊:这不就是范英娥么?多年不见,她长得比过去更为出脱:高挑的个子,苗条的身段;白皙的面庞透着红润,乌黑的长发有如瀑布;眉眼善传心意,表情灵动可爱。她完全走出了过去因长期失学痛苦所笼罩的阴影,浑身传递着一股积极向上的英气,有如一株春夏勃勃生长的白杨。十年过去了,岁月的斧凿然没有在她身上镌刻下任何痕迹,她的青春美貌仍然依旧!我衷心地庆幸她的新生,又为她来到这新开辟的处女地,摆脱了家乡被阶级斗争毒化了人际关系的束缚而高兴,我想,今后她定会大展拳脚,大有作为。我也深深被饭锅巴的痴情所感动,当年不就是在极端困难的时期给他买了一条鱼么?十几年了,还吩咐女儿千里迢迢来找他,这种滴水之恩涌泉报的执着精神,历史上能有那位义士能及他?如今别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表面上圣人君子,一肚子男盗女娼;而他却败絮其表,金玉其内,表面上疯疯癫癫,游戏人生,内心却谨守诺言,有恩必报。见到朴处长的信,想起现代人薄情寡恩,而饭锅巴却情义如山,我激动得热泪滚滚。不过我怕暴露自己长期隐匿的身份,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便故作镇静,装模作样扭转身来,抹去泪水,十分感佩地说:
    “姑娘,你爸爸一饭不忘报恩,一诺重于千金,比起历史上那些气贯长虹的义士来,毫无逊色,堪与专诸聂政比肩。你不远万里,愿为实现老父的夙愿不绝地奔走,这种感天动地的孝心,历史上只有愿为官奴以赎父刑的缇萦能与你并立。你这样的忠义之人我不帮,我还帮谁呢?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高姓大名?我一定尽力帮你找到你父亲要找的这位恩人。”不过后面说的几句是明知故问,无非是有意掩饰自己身份的障眼法。
    “我叫范英娥,我爸名叫范科达,他曾是昆阳县过虎岗区的小学教师。当年竹海老师在过虎岗附中当教导主任,爸送我到学校报考,我曾见过他,他身材模样儿与你丝毫不差,简直就是你的孪生兄弟。”范英娥边说边盯着我,似乎认定我就是竹海。我想她来的时候,朴处长也许对她说过些暗示的话,因而她又单刀直入地问我,“大哥,你贵姓?莫非,莫非你就是竹海老师?”
    “那,那,那哪能呢?你老家昆阳,我祖籍波阳,不是同一个省,相距近千里,北马、南牛不相风,又怎么会相识?我的名字叫员箨,我怎么会是昆阳的竹海?”听到范英娥的短兵相接的逼问,我直觉得一张脸全着了火,一颗心似兔子蹿,我急急地进行分辩,然后又笨拙地安慰她,“范姑娘,你现在家居昆阳,但祖籍,祖籍也应该是江西,因为昆阳绝大多数的人,是从波阳迁移过去的,我们也算得上半个同乡,因此我一定尽心尽意为你找,只要你不急,今后肯定能找到。”
    “不急,不急。寻找失散十年的人,一时急不得。不过,许多事物往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次我爸爸丢了钥匙,进不了家门,找遍屋前屋后没找到,最后发现钥匙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十年都过去了,再等一年两年又何妨。员老师,只要你时刻留意我就安心了。”说时,她乜斜着眼睛,狡黠地望着我。同来的几个见我们像谈家常那样亲切,也笑着俏皮地对我说:
    “人言四海之内皆兄弟,其实兄妹有时远比兄弟亲!员同志,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再说下去会露底,便有意岔开谈话,领着他们走出“干打垒”。前面一望无际的绿原上,中间有片平明如镜的水田,暖风吹来,荡起微微的涟漪,。明镜里面有一片嫩绿的毡子,那是北国第一次育出的茁壮的秧苗。我说季节不等人,吃过中饭大家就开始工作。然后回头分配他们的住所。这一溜“干打垒”共六间,六大四小,中间两间大的做食堂、工具室,东头两小间原是农场场长朴姬顺的住所及办公室,不过夜晚她往往回油田后勤处歇宿,很少再这里过夜,现在就腾出来给女青年住,范姑娘被分配她当保管单住一间,另外两个共住另一间;西头两间,我住一间,两个男青年住另一间。我觉得,房间这么分配,与范英娥隔得远一点,也许麻烦少会一些。
    这幢“干打垒”后面,还有一溜“干打垒”,那是农场其他职工的住所。中午,到地里劳动的职工都回来了,大家闹闹嚷嚷吃过饭,就开始插秧。新来的青年手把手教北方“旱鸭子”系秧、插秧,范英娥显得尤为耐心。她插秧的速度,更无人能比,秧苗插入水田有如鸡啄米,一畦插五蔸,几十米长的稻田,她下田不伸腰就插到了头。蔸蔸秧苗均匀,横行直列整整齐齐,恰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的方阵。在大家的努力下,一百多亩的插秧任务,不到一个星期就完成了。同伴们夸张地夸范英娥,说这插秧任务,她完成了一半。
    秋后稻子喜获丰收,亩产平均比麦子高一倍。于是农场迅速扩大水稻生产规模,如果说第一年水田在无垠的沃野里只有一小块,只是蓝天上的一颗星;两年后,沃野上水田星罗棋布,就如夏夜蓝天的星斗;以后水田直连到天边,沃野成了无边无际的稻子的海洋。
    大地易容人变样,几年后,范英娥当上农场的技术员,协助农场管理生产,尤其在防治病虫害方面,她取得了突出的成绩,多次被农场评为生产标兵,还曾与我一道到昆明参加过全国农民科学家会议。她还要我辅导她学习文化,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几年下来,除了外语,她学完了高中课程。与此同时,她的赤炽的感情的岩浆也在地壳下涌动。她见我找竹海不见行动,就断定我是竹海,把我当作至亲至爱的人。她在完成工作任务之余,还悉心关顾我的生活,经常给我洗衣服、被褥,时刻将我的冷暖她挂在心上。不过,也有盏红灯她觉得不应该撞,竹海是逃亡的右派,如果她感情冲动,泄露了我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我也常暗自嘀咕,过去我已沦为囚徒,被钉在十字架上,可池新荷不计较坠入地狱的严重后果,还在十字架下流连,誓与我携手陟升圣洁的爱情殿堂,这种感天动地的大爱至爱,我又怎么能忘?池新荷在我心中的位置,就是圣母玛利亚也不能替代。尽管过去了许多年,她以为我“死”了,如今已经嫁人,但我也不应该心存邪念,对这种纯真的感情有丝毫亵du。范姑娘一片赤诚待我,我也应该对她一片赤诚,但如果将我的心境向她袒露,她满怀希望,千里迢迢来到北国,得到的却是晴天霹雳,六月飞雪,这对她实在太残酷了。因而我对此始终缄默不语。若春夏秋冬无情循环递邅,如春花秋月有情周始反复,我们的那两颗如锥刺刀割的心,也似钟摆滴滴答答、一刻也没有停止滴血。就这样,岁月如唧唧哑哑的磨盘,似翻滚翻滚的油锅,将人间似黄连的痛苦碾磨成齑粉,将世上无穷尽的悲哀揿入沸油中煎熬,而我们就是这磨盘里、这油锅中没日没夜被碾磨、被煎熬的可悲的材料。熬了黑夜熬白天,熬了一年又一年,总算熬过了天昏地暗的十年,熬过了天崩地裂的一九七六,熬到了一九七七。一九七七年,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吹生了一个新时代,终止了十年的高等院校的招生考试恢复了,在黑暗中徘徊歧路、四处碰壁的青年,于山穷水尽处,又找到了一条洒满阳光、充满希望的路。
    像漆黑的夜里在崎岖的山间险道上摸索攀登的行路人,突然见到了前路有盏高悬的明灯,那种发狂似的惊喜劲儿,此刻我与范姑娘都深深体味到了。恢复高考消息见报的第二天,范姑娘高擎着发布消息的那张报纸,像一股旋风卷进了我住的的那间“干打垒”,她超乎寻常地吊着我的脖子不停地高速旋转着,像高音喇叭一般,呼出了似*十年的漫长的岁月里,随处可以听到的万岁的惊雷般的啸叫声:
    “高考,恢复了!員大哥,員大哥,高考恢复了!”我听到她的惊雷般的呐喊,也高兴得发了狂。我忘无所以,将她当作考了头名的小妹妹,抱着她,在房子里快速旋转起来,似一颗炸弹爆炸一般,我嘴里也冲出了近二十年来未有过的直达天际的巨大的声浪:
    “好妹妹,好妹妹!梦想,梦想,你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那时,商店里只出售烈性烧酒,当晚我们忍着刺鼻呛喉的难受,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直到第二天中午过后才醒来。后来范姑娘以同等学历报考。自一九七六年废止高考以来,学生中考试交白卷的是英雄,谁还愿意刻苦学?而范英娥却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攻读,我估计她定能考出优异的成绩,因此建议她考全国一流大学,可是她一个心眼报考大庆石油学院采油专业。问她的理由,她眨巴着眼睛,狡黠地笑着说。
    “祖国建设需要油,可西方强盗却诅咒我国贫油,我要找遍祖国山山水水,把地球钻穿,让石油像天上来的黄河之水一样哗哗流!”
    考试一个月以后,录取通知书来了,她如愿以偿,以高分考取了她理想中的学校。可是接到通知书后,她却高兴不起来,终日恹恹生闷气,没心思为上学做准备。我以为她高分只考了个普通高校不称意,于是我就为她张罗,给她买了被褥、买了包箱送过去。这时她那长期在地壳下涌动的赤炽的感情的岩浆,终于冲破了长期重压,似火山爆发,冲出了凌云的烈焰。我才跨进门,她像受到强烈刺激的野兽,如弹簧一般跳起来,紧紧抱住我,声泪俱下地大声说:
    “竹大哥,我不上学了!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寸步不分离!”她的话似高压电棒,给了我当头一棒,顿时将我弄懵了。她,她竟呼我竹大哥?但随即我本能地反映过来,我只能是員箨,不能做竹海,否则,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于是我慌忙推开她,急急地解释说:
    “好妹妹,今天你怎么啦?我是员箨,家住波阳的员箨,怎么会是你找遍半个中国的没找到的昆阳的竹海呢?”
    “竹大哥,十年了,我不是傻瓜,你隐姓埋名,逃避追捕,也是情不得已,但如今用不着再演戏。当年*串连,我去过波阳,我基本听不懂那里老乡的话。我们去问猪肉的价格,当时猪肉三角五一斤,老乡说‘三个(角读个)你(五读你)’,你念‘三’、‘五’哪有‘个’与‘你’的尾音呢?一口地道的昆阳话,你怎么会是波阳人?”她这么言之凿凿,我顿时乱了阵脚,哪里还有合适的话回答。我像个刚刚出手就被逮住了的贼,只好羞赧地低下了头。
    “竹大哥,今天的形势大变了,我们用不着再像过去捉迷藏。”范英娥也松开了拥抱我的手,一双饱含热泪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沉着稳重地说,“一九七六年废止高考,实行推荐选拔制度,也是伟大领袖的既定方针。既然这项既定方针能逆转,拨乱反正,那么别的方针应该也不例外。你就是竹海哥,你还杯弓蛇影,自己吓唬自己干什么。”
    “即使这样,也不可能项项政策都逆转。英妹,我如今还是个逃亡右派,前途未卜,你不应该吊死在我这棵茄子树上,陪着我这只霜打过的萎蔫了的茄子一道枯死进坟墓。你应该有新的生活,完全异乎我的全新的生活,因此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搅和在一起。不过,不过,不管怎样,就是天崩地裂,我始终是你的哥哥。”黔驴技穷,我只好坦诚地承认自己是竹海。
    “竹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找到你,并坚决与你并肩比翼,这是我铁定的目标。为着这个目标,我天南海北,苦苦地追求了十年,先是西出阳关,风风火火奔赴石河子,又折转北上,坎坎坷坷来到北大荒,踏破铁鞋,总算找到了你,我怎么能因你的一句廉价的‘好哥哥’就轻易放弃?你知道吗?当初我为什么不考北大清华,要考石油学院,我就是想还留在北大荒,占据这个近水楼台,把自己苦苦找到宝贝牢牢攥在手中,永远永远也不让它有丁点闪失!”范姑娘泪眼乞求地望着我,紧紧拽住我的手,如壮士扼腕誓志一般坚定地说。
    “英妹,这又何苦呢?想当年你我的一面之缘,充其量不过十分钟,而且我只与你父亲尴尬地说过几句话,我们之间没有片言只语传递什么情意,更没有任何承诺,你怎么这般草率做出决定,为此竟付出二十年的青春,苦苦寻觅苦苦等,你不觉得这比抱柱而终的尾生更傻么?”我深深为英妹的钟情所震动,我也珠泪连连,猛地摇着她的肩膀伤心地说。
    “竹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我们之所以能初次见面,是我父亲要弄个恶作剧,拉我去做道具。我们虽有‘一面’,但并未生情,也并未有‘缘’。真正定下这个目标,是在十年之后,我对你有了充分了解,才做出这种果敢的决断。”范英娥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后,拉我坐下,可她的眼睛却穿过“干打垒”的门洞,望着一直冲到天边的滚滚的稻浪,想起似浪涛汹涌的往事,激动不已地说,“后来我进入了过虎岗中学学习,你当年在学校卓越的工作及与池老师的矢志不渝的爱情,仍像地下泉流,悄悄地师生之间流淌,这些事深深感动了我。特别是夜阑人静,我梦见你为了让池老师能从当时人看来是不幸的爱情的泥沼中拔出来,而投水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时,我的心灵受到海啸般震撼,惊醒过来后,常常泣不成声。此刻我想,如果能有个这么挚爱自己的人与我终身相伴,那就真的不虚度此生!”
    “英娥妹妹,孟姜女千里寻夫,那是因为有深情的夫君远在塞外,可是,竹海他早就‘死’了,你怎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产生孟姜女那种热恋夫君的深爱,做出这种穷塞北、尽荒原、不远万里,去寻一个只有‘一面’并未有‘缘’的人的不可理喻的荒唐决断呢?”听了范姑娘的深情表白,我心里的震撼也似海啸一般强烈,热泪随之夺眶而出,但同时也不禁对她的不近人情、不顾及后果的感情冲动表示了极度的惊讶。
    “竹大哥,我的决断是非常理智的。”范姑娘从冲到天边的滚滚的稻浪里收回视线,流着眼泪,像从蚕茧里抽丝一般,细说起当年的事来,“你认识我爸爸,却只知道他疯疯癫癫的外表,而对他骨子里一点也不疯傻的内心,一无所知。当年过虎岗中学我父亲最信服的教师就是你,他无缘与你面对面交谈,才上演了要你做他的乘龙快婿的恶作剧。后来他遭灾了,他并不把自己的遭灾当回事,而对你意外的沉沦深深惋惜。他常常对我说,他无非是条浅水沟里钻泥巴的泥鳅,而你却是条能掉尾东海的大鲸,你遭殃,实在太可惜。在患难中你帮助了在水深火热中的他,送去了鱼、香烟、套鞋、粮票,也许你只是一时出于对他的同情,可他,可他从此将你当作生死交。当年,鱼被左派没收了,他没有尝到;烟被左派分了,只抽了两包,烟盒一直珍藏着;套鞋,在听到你的噩耗以后,他就不再穿了,睹物思人,他经常流着眼泪轻轻地抚mo它;你给他的十斤粮票,他用了五斤,余下的五斤保存至今天。你投水自尽了,开始他十分悲伤;后来他觉得可疑,他说你胸怀大志,绝对不会轻生,一定是金蝉脱壳,远走绝域图将来。后来听说没有找到你的尸首,坟墓中葬的只是你的书画,他更坚定了这种信念。
    “*开始以后,他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暗地里更赞扬你的大智慧。此后他也就更疯、更傻了,白天睡大觉,晚上四处奔跑纵声嗥。可是学校师生大串连开始后,她每天半夜总要把我叫醒,问遍学校发生的长长短短的事。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六七年元宵夜,他又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来,悄悄地对我说:
    “‘竹老师才塞天地,德高五岳,可天不佑,使他无立锥之地,只好四处逃匿。他对我有大恩,当今他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的日子也不比他好过,别的方面,爱莫能助,但某种程度上慰藉他的精神创伤,我们还能做点工作。过去,我说要他做我的女婿,那是开玩笑;如今他患难中,像只遍体鳞伤的骏马,如果你找到他,给他舔舔伤口,让他精神上得到慰藉,日后如果你们能结为伉俪,那么你的前途无量,你们的幸福无限。现在你可以加入学生大串连的行列,到他能藏身的边塞荒原去找他。听说石河子是个大量需要劳动力地新开辟地农场,大批右派流放在那里,外省劳动力外流到那里就被收留了。前些年我们家对河有个年轻人不服从生产队的管教,人民公社要开大会斗争他,他一溜烟跑到新疆石河子,在那里安顿下来,如今还给家里寄回了钱粮。你到那里去找,也许能找到他。’然后我父亲拿出他珍藏多年的烟盒和粮票,并在烟盒上写了几句话:‘竹海贤侄,匆匆一别,忽忽十年。见到烟盒、粮票,你就见到了小女。大恩不敢言报,即使小女殷勤侍奉左右,也不能报你的深恩之万一。’
    “杨柳绿了以后,我遵照父亲的吩咐,配上红袖章出发了,一个星期乘车来到了天山下的石河子。我逐个找遍农场的各个劳动单位,没有找到你,却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边缘、人称‘小西伯利亚’的师直农场一营八连,见到了在打扫厕所的大诗人艾青,他衣服脏兮兮的,像个老乞丐。我又在大批判栏贴出的一张六十年代中出版的《大跃进》报里,读到大诗人艾青的诗作《泉水》与《年青的城》。其中《年青的城》让我过目不忘:
    我到过许多地方
    数这个城市最年轻
    它是这样漂亮
    令人一见倾心
    不是瀚海蜃楼
    不是蓬莱仙境
    它的一草一木
    都由血汗凝成
    …………
    反右派时,批判艾青去海南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捞到,只捞回一条《黑鳗》。我关山万里,从石河子回来,没有获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只捞回了诗人的半条《黑鳗》——《年青的城》,这让父亲十分失望。可是,父亲并不绝望,他说你竹海不在石河子,定去了北大荒,然后督促我立即启程北上。并叮嘱我,竹海如今东藏西匿,肯定不想公开自己的身份,定会隐姓埋名。我即使找到你,你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竹海,此地有银三百两,你也定会说无银。但只要能判定是你,就要我死死地跟定你。父亲坚信这种违背公理正义的对待右派的政策会改变,那时我们就能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同时他还叮嘱我,找到了你后,要我不要给家里通音问,隔墙有耳,稍有一点不慎,就会走漏消息坏大事,使挣脱镣铐罪囚又戴上枷。因此直到今天,在老家,我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十年了,老父的情况,我也全然不知道。火候不到饭煮不熟,政策尚未明朗前,我们只能照旧抄写‘旧文章’,你是波阳的员箨,我是昆阳的小锅巴,井水照样不犯河水,我们息息相通的只能是地下水。”
    范姑娘似涓涓流水的叙述,在我的脑海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在阶级斗争年年、月月、天天讲的特殊年代,人人都好锦上添花,绝不雪中送炭。过去叫花子受到财主的礼遇头点地,今天普通人也因伟人、大人的一笑念歪嘴,而对被人踩到脚下的,即使是父母兄弟,也应该视为仇敌,定会口诛笔伐,置之死地而后快。阶级分野界定人情的冷暖,竟比试纸测验酸碱还灵验。我真不理解,原以为范老师二十年前说要做我的老岳丈只是句随便逗趣的开心话,谁知在我落难之后,他竟当作他人生的目标,苦苦追求二十年。我给范老师的仅是滴水,他却报之以涌泉,让自己的心头肉苦苦追随我十年。我真无法想象,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范姑娘,对一个逃亡右派,她竟然反其道十年紧紧跟随,将少女的全部青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我!想到这些,我的脑海中立刻激起了强烈的海啸,禁不住泫然泪下,不自觉地面向南方,扑通跪下,痛楚失声地哭道:
    “范老师,我们仅一面之缘,您就信任我如子侄,让自己的心头肉以生相许、以死相报,苦苦追随我十年。先生的大恩大德,山高水长,岂止呼一声老岳丈就能了事。可是,可是,我是个逃亡右派,今日不知道明日将发生什么事,自身难保,只会给令爱带来灾难,不会给她幸福。您对我的深恩,只能下辈子做牛马相报,如果人还有下辈子的话。更何况过去我曾对新荷山盟海誓,她的影子仍然充塞我的心胸,是我辜负了她,我不能对她再有丁点儿伤害。我如今心如死灰,形似槁木,除了说几句苍白无力、还不如一杯白开水的感谢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范老师,我只能辜负英娥愧对您!”说完,我深深叹气久久愧低头,范姑娘见我跪下,立即拉我起来,热泪连珠、十分痛楚地说:
    “竹大哥,我知道你对我的父亲尊崇高五岳,也理解你对新荷姐的深爱重生命,我也不奢望你将深爱的大海之水,全部倾注我沙漠般的心田。如今摆在我们的面前事实,你与新荷姐真爱之宫殿,已经被残酷现实的铁榔头砸得支离破碎,新荷姐的真爱之水,大部分已不向你这边流。我也只求你分给新荷姐纯真爱情大海之一滴,以救助救助我这久旱枯萎的苗!”
    “唉,英娥妹妹,我真不折断怎么好对你说,因为我亏欠你的太多了。只是我认为,爱一个人,就要使你所爱的人终身幸福,当年我离开池新荷,就是想她不受株连、不遭罪孽,才以死相报,是我辜负她,而不是她辜负我。今天她的归宿完全是我昔日的意愿,也是我千方百计促成的。这事虽然过去了二十年,可江流石不转,我的一颗纯真的心始终没有变。爱应该是完整的,不能支离破碎,西方有种美学观点,说什么破残最美,这是某种发昏的人的病态表现。你想想,如果我见异思迁,对你虚情假意敷衍,将应该完美的爱情砸得残破不全,那除了带给你无尽的烦恼,无穷的痛苦,还能给你幸福吗?思前想后,好妹妹,我还是只能做使你烦恼痛苦的不称职的真情的哥哥。”
    “好哥哥,你说的这些话,我早就预料到了。正因为你有这样的纯真的思想感情,我才深深恋着你。如果我们做不了情人,你就做我的好哥哥。不过我却是脚踏两只船,首先希望你做我的好情人,不行则求其次,我做你的亲妹妹。我的感情的流水已十年流向你,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情,它永远也不会转向,我会像你生死恋着池老师那样恋着你!情人也好,哥哥也好,反正此生此世我只恋着你一个。如果我们真的做不了情人,无论如何,今后你也要给我做一回道具,以情人的身份到我父亲面前演一次戏,因为我不能再让苦苦企盼我们连理的二十年的父亲,看到我们的事成泡影。竹海哥,我切望你将来不要残酷地撕碎我父亲用幻想编织起来的梦!”说着说着,范姑娘捂着脸、伤心伤意地哭起来了。我答应了,她才停止抽噎。此后她沉着脸,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第二天上午,我驾着拖拉机送她上了火车,她才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招手,向我笑了笑。以后每年她开学上学,放假回来协助我工作,一如往常。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拨开了滚滚乌云,让人见到了青天。小平同志拨乱反正,做出了改正错划右派的决定。一九七九年上半年,政策传达下来了,范英娥在离开家乡、离开老父十二周年的时候,给她父亲慎重地写了封信,报告了她找到我的经过,可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再写,还是石沉大海无回音。她还认为父亲倔,政策规定的所谓甄别改正,只能改正其中一小部分,像竹海这样逃亡的右派是不能改正的,怕打草惊蛇只好不回信。英娥想十年都过去了,再等一年、两年也无妨,大学毕业再回家。我要是不怕弄得尴尬,不别开她,迟几天结伴回来,也许今天她就坐在你们的对面。可是我们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健壮如牛、心坚如钢的榔头也砸不死的范老师,竟然,竟然,早就离我们了。这晴天霹雳范姑娘知道后,不知她是不是挺得住?
    仇胖子,红梅妹妹,你们说,你们说,这么一个聪明贤德、有血有肉、曾与我一道工作过十年的年轻漂亮姑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鬼呢?
    竹海说完了亲眼所见的范英娥十年来的充实的生活,及自己对仇虬与红玫瑰说她是鬼魂的质疑后,五内俱焚,两个拳头交替猛捶着xiōng部,嚎啕痛哭起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