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尤瑜夜困南河口,萧陶裸迎不速客
尤瑜从昆师自动退学以后,天天踯躅于昆阳街头。他姐冬梅恰好去省干校学习,对此毫不知情。尤爸尤妈对他毫无办法,他就成了一匹没套辔头的野马。别人建议他去找丰书记,
觅个工作。他说靠裙带关系混饭吃,比乞丐、小偷更下作。姚令闻亲自找上门来,要他到西城中学去代课,他又认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婉言拒绝了。
就在这时,为了发展教育事业,昆阳县要招一批教师,他就去报名应考。当时,文化人如隆冬的震雷六月的雪,特别稀缺,有的成绩好的高小毕业生也被录取了。他这个中师肄业的,更是凤毛麟角的抢手货。分配工作时,工作地点、工作单位,任他挑选。可是,他真是夏着重裘冬穿衫的怪人,城区或者靠近城区的学校,他都不去,偏偏选中了那离城最远的、最偏僻的、无人愿去的白浪湖。别人都讥刺他傻,奚落他怪,可他心中自有小算盘。他觉得,满园*,一枝红杏不起眼;万物萧索,一朵素花也鲜艳。只有到那别人不愿去的浪拍湖,才能山中无老虎,他这猴子能充霸王。何况那里还有他朝思暮想、砍掉脑袋可共疤的铁兄弟萧陶在。他们曾经相约,芭蕉林下垂钓,荷花塘里游泳,他早该去实现自己的承诺了。还有,洪鹢老师曾说过,他有册扉页题有“海初消闷”的脂砚斋评的《石头记》,丢失在白浪湖,希望能有人为他找到。他退学了,恩师的大恩他无从报答,他去那里为老师找找这本书,万一能找到它,也算是对恩师尽了一分心。因此,那些被强制分配到那里去的人,个个气愤填膺,愁眉不展,惟独他弦歌不绝,满面春风。
尤瑜一到白浪湖,先让自己熟悉工作,周一至周六,忙教学,周日,下定点村子搞中心。工作两周后,稍微理清了头绪,他就立即去找萧陶。
萧陶住在白浪湖乡南面的南河口,南河口隔着昆江,与洪家院毗邻。不过,萧陶的家与过虎岗错位,还在下面十多里。过去他曾听萧陶说过,他家紧邻昆江,屋前屋后种了许多芭蕉。他父亲是个作田的老把式,解放前给地主打长工,解放后自己分了土地没命地干。田里产量高,粮食交得多,曾一度评上县里的劳模。要多打粮食就要多做工,他自己干不完的牛马活,便逼着萧陶用稚嫩的肩膀扛。萧陶六岁开始看条牛,十岁开始,就与爸爸一拳一脚,不分昼夜,风里雨里一道磨。逼急了的狗也会跳墙,萧陶因此有时跑出去不回家。是萧陶的妈妈、娘舅苦劝硬逼,他爸才让他上小学。萧陶一到学校里,就像倔牛挣断了牛绹、烈马挣脱了缰,狂奔乱跑,谁也驯服不了他。经常逃学成绩差,可也不知是他的那一代祖先的坟茔上开了坼,他竟然考上了初中,居然到县城里的西城中学去上学。学校里,别人的服饰新妍,打扮得似王孙公子,可他还披着破旧的对襟布纽扣的农民装,人人都讥讽他作乡巴佬。他考试经常不及格、打零分,先生的竹篾片没少抽。别人更笑他笋子炒肉经常吃,一只鸭公居然能生蛋。他对奚落他的人,心怀仇恨,伺机报复。谁招惹他,他便张牙舞爪,疯狂地扑向谁。斗殴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听课读书倒当作耳边风。同学鄙弃他,老师看不惯,都说他是害群之马。压力越大,反抗愈烈。他变本加厉,屡犯校规。一年级,得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二年级,被开除,又回到田间做牛马。不过尤瑜与他同窗时,他们同气相求,臭味相投,是患难与共、形影相随的铁哥们。尤瑜处处护着他,常说他过激的行为,是别人不友好的态度逼出来的。萧陶把他看成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事事向着他,全力支持他。特别是尤瑜当年昆阳街头与人比吃皮蛋时,萧陶慷慨借钱给他,让他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胜利,尤瑜至今铭刻于心,感激涕零。
尤瑜到白浪湖完小教书的第二周的周末,他去找萧陶。萧陶说,他家房前有眼塘,紧靠塘岸种了芭蕉。现在是初秋,那里该一片深绿,让人赏心悦目;遇上骤雨,雨打芭蕉声声脆,应该更富有诗意!当年,萧陶曾邀尤瑜暑假里到他家去玩,可没想到,暑假未到,萧陶就被学校开除了,他想去品味雨打芭蕉的情韵的希望竟成了泡影。据人说,学校离南河口不过八里多,这么近,只要一提腿,就是走到了他家的大门口。到如今,他们已分别了三年多,如果他再不去拜访他,与他击掌抵足,畅叙友情,趁暑热未消去补上这一课,那么他还算什么笃情的兄弟呢?
其时三伏天虽已过去了,可秋老虎还十分凶猛。星期六课后五点,他穿件背心,将衬衣往肩上一撂上路了。他想,八里路,只要迈开脚步就到了。可是,他哪里知道湖区地广人稀,湖汊沟港多,路上行人少,每逢岔道无处问,只能估摸着胡乱向前走。此时他突然记起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著名的诗句,对行路难有了真正的体验,他后悔在学校里没有仔细问清楚。只是他又想,萧陶说他家屋前屋后前后多芭蕉,找到了芭蕉林,岂不就找到了他的家?他过了河后往下走,他走呀走呀,约莫走了十来里,突然发现了一处芭蕉林,他心中十分高兴,“萧陶呀萧陶,现在总算找到你了!”他急忙快步走进去,一位白发老妪难为情地说,他家虽姓萧,可她只有几个不中留的孙女,是将要泼出去的水!没有个什么孙儿叫萧陶。尤瑜垂头丧气走出芭蕉林,走呀走呀,眼前又突然一亮,前面不远处又有多丛绿芭蕉。他连蹦带跳扑过去,一位姑娘笑吟吟地迎出来,芭蕉林里的答语声声娇,“我们家虽姓萧,可祖宗十八代都没有读书的。”他处处芭蕉林都扑过去,幢幢茅屋仔细问,可老翁少女、健妇童男,都摆手摇头说不知道。远远近近、星星点点的芭蕉丛都找遍了,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好不容易才途中遇上个老伯伯,老伯笑指远远近近的芭蕉林说:
“嘿,小伙子,这里萧家是大姓,户户人家都姓萧。家家房前屋后种芭蕉,谁知是你要找哪家?我们这里到昆阳读书的有几个,可我没听说有个什么孩子叫萧陶。我们这里叫南河口,河对岸又叫北河沟。是不是你一时听错了,错将北河沟当南河口?你到河对岸去找找,或许能找到。”
听老伯这么一说,他心中顿时涌上一片乌云,遮蔽了原来认为轻易可以找到萧陶的蓝天。他心想,当年刘玄德访求诸葛亮,诸葛亮是名人,他知道他所居的茅庐的确切地址,可是,大白天里,刘关张三人去找,居然两次不遇,三顾然后才见到。而他要找的萧陶,与名人沾不上边,他究竟住在南河口还是北河沟,百问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瞎撞盲目找,岂不是大海捞针?再说,凭借他家屋前种了芭蕉,就想搜遍天下所有的芭蕉林,把他找出来,这无异于高尔基笔下的幼稚的孩子写信,信封上写着“乡下爷爷收”。乡下的爷爷多于牛毛,他的爷爷又怎么能收到?一个“无限大加无限大,等于多少”的、傻瓜都知道无解的数学题,他却冥思苦想,刻意求解,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暴风雨就要来了,北河沟今晚是不能去了,他得迅速赶回学校,才能幸免老天对傻瓜的严厉的惩罚。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想到惩罚,老天的惩罚就来了。此时,一片乌云涌上来,它像海上驶过来的一艘巨型战舰,严严实实地将落日遮蔽。不可一世的太阳,不甘心自己的强光这么不光彩地被遮蔽,又燃起血色的烈火,将巨舰烧得紫红。巨舰被激怒了,进行了顽固抵抗。远方那一长串轰隆轰隆的沉重的响声,就是巨舰轰击落日的炮弹的强烈的爆炸。紧接着海涛般的烟雾汹涌上来,顿时吞没了日光,遮蔽了巨舰,将一张厚厚的灰色毡子铺在天上,瞬息天宇变成乌黑。任性的狂风又狐假虎威,撕扯着这厚毡,发出“忽——嘶,忽——嘶”的尖锐的鸣叫,那些平日高傲的大树,也立刻卑恭地俯首臣服。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鬼使神差,老天将他抛弃在这茫茫的旷野里。
他急急忙忙往回赶,没想绕过一个湖汊时,无意中又看见了一丛芭蕉树。他记起了萧陶说过,他家屋前有眼塘,芭蕉傍岸栽,塘中两边水浅处,荷花挤挤挨挨迎风开。眼前的景象,不正好告诉他,这就是萧陶的家。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也许这就是其中的一例。他心里禁不住一阵惊喜。心想,说不定他走过去,萧陶马上就会跳起来抱住他。今晚他们会相抱共眠,彻夜长谈,谈他们的相思苦,笑他们今后能朝夕相见。当他快步走进屋里时,只见一个耳聋的白发老太婆佝偻着身子,在灶下烧火做饭。他左问右问她听不清,最后只听到她几句含含糊糊的回答:
“什么?小刀?你要小刀干什么?我们家只有菜刀、柴刀,没有什么小刀。”她连连摆手,很不耐烦地说,“你硬要小刀,就到别家去找。”
他十分懊恼自己有病乱投医,这里屋上盖的茅草经年不补,下面露出了瓦瓴,青砖厚墙,门旁还有木匾书写的楹联,很有些书卷气味,这怎么会是视书卷为仇敌的萧陶的家?他知道自己又是问道于盲,耽搁了一些回校的宝贵时光。如果再这样瞎问乱撞,大雨打头还不要紧,怕就怕遭雷击毙了小命。于是他即刻箭一般地冲出屋来,没命地循原路往回逃。
天上的黑幕,越收越小,越压越低,彷佛压到了头顶。广阔的天空,越变越窄,越来越暗,霎时宇宙变成了一个幽黑的山洞。视野缩小了,自己的眼睛成了只有“寸光”的“鼠目”。一条在杂草中蜿蜒到远方的田塍路,好像浮起来了,前后看,都不到三十米。北风呼呼地猛刮,大雨哗哗地瓢泼,顿时他全身湿透了。尤瑜好猎异搜奇,要是在平日,他定会光着膀子,吟诵着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笑且徐行”词句,穿过雨帘,款款信步。可今天独自一人被乌龟壳似的浓重地黑暗紧紧包围,重重压迫,周围又没有欣赏他的看客,他企求别人刮目称奇的思想已崩溃了,一种无可名状地恐惧,揪住了他的心,他哪里还有这种闲情逸趣?他只觉得紧贴住身子的竹布衣裳,恰如他身上的皮。要不是漆黑的天幕遮蔽了,他就原形毕露,成为人们笑话的裸行的疯子。此前虽然还暑热难熬,可此刻他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周身战栗,好像坠入冰窟里。他想摆脱这种困境,像只受伤的野兽,没命地狂奔。他想,只要认准南方,就会很快回到学校。可是转田角,过水沟,绕着湖汊走。转来绕去,哪里还能分清什么北辙南辕,原来看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如今好像变得坎坎坷坷,甚至觉得布满了高山大河。他盲人骑瞎马,胡冲乱闯。突然踩虚一脚,他似乎掉进了万丈深渊里,他惊慌万状地爬起来,嘭咚一响,没料到自己刚抬起的头,似乎碰到什么硬物上。闪电划破长空,他看清了,原来是自己的头碰到的是架在水沟上的不足两米长的木桥,而此前他还从这座桥上走过去。他立即掉转身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头又似乎突然撞着了山石,眼前冒金星,头晕站不稳,身子仆地嘴啃泥。又一道闪电掠过,他才知道又撞到了路边的一棵杨树上。他记得渡河走了一阵后,太阳太毒,暑热难当,他还在这树下乘过凉。他不禁自笑,今晚他好像一只老鼠闯进了迷宫,转来绕去,绕去转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就这样爬爬滚滚,颠颠撞撞,穿过重重雨帘,无意识地苦苦摸索。究竟能摸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突然他又一次跌倒在地,他觉得裤兜里有个硬硬的东西,枕着他的大腿,又酸又痛。这时他才意识到,上路时他怕走夜路,买了支手电。此刻,他像个溺水的人,见到了一根浮在水面的枝桠,便抓住不放那样,即刻将它掏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心里无限惊喜地呼喊着:“有救了,我有救了!”他像压缩的弹簧,放松后即刻弹跳起来很有自信地说,“走!”手电的白光照着前进的路,行走的速度快多了。不过它仍然照不见前面多远的地方,他仍然辨不清方向。此时他又狐疑了,如果方向不对,该南辕的反北辙,岂不愈走愈远?他瞪大眼远望只想找到自己来时见过的标志,可一望无际的滨湖平原,有特征的标志很少,微弱的光亮,又穿不透浓黑的夜幕,仍然难辨南北东西。跌来撞去,心中又惶惑起来,这样盲目地走,何时才是个尽头。雨下得更大了,田间的泥路溜滑溜滑的,他如履薄冰,眼睛盯着脚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
他忽然看到手电照着的前方,闪着一圈一圈绿光。顿时,他全身的毛发根根竖起,肌肉发麻,周身冒着冷汗,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脑子里每一根神经崩得几乎就要断绝。过去,听妈妈说,晚上迷路,那是碰上了错路鬼。那些过不了奈何桥的幽魂野鬼,专门引你走错路,将你吓死,他找到了替身,就能早投胎转世。当时,妈妈言之凿凿,可他听了,觉得荒谬。科学发展到了今天,那还有什么神鬼,妈妈无非是要吓他,不让他晚上出去。可他今晚转来跑去这么久,还是回到了原地方,何况前路还不断地闪绿光,他想,今晚肯定碰上了错路鬼,不死也要吓掉魂。他越想心里越紧张,越紧张越觉得身后有鬼在紧追,劈劈拍拍,那是它们的脚步声,可回首来瞧,却什么也见不到。他跑得精疲力尽了,雨还是哗哗地下,他便一屁股坐在泥水里。万分惶急之后坐下来,松了口气,心里平静的多了。他想,不管怎样,今晚总不能困死在旷野里。他拿起手电筒仔细端详,将电筒玻璃片上的水珠抹掉,想让手电光更加亮些,以便继续赶路。没想到再用手电光照时,前面绿色的光圈不见了。他不禁自笑起来,什么错路鬼,发出绿光来索魂,原来就是玻璃片上的水珠折射出来的彩色光环。自己学过高中物理,连简单的三棱镜析光的现象都弄不清,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个铁汉子,天不怕,地步怕,胆子比天大。没想到遇事竟这么脆弱,胆子小得竟如黍米、芝麻,自己还不如一个稻草人。他思想上战胜了自我,精神也就振作起来了,他就大步流星往前走。雨还是哗哗地下着,他只好高吟着诗句壮自己的胆: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笑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时,他知道自己没有竹杖、芒鞋,也没有蓑衣,雨哗啦啦地下着,是暴雨,不是唰唰唰唰的穿林打叶的阵阵疏雨。暗夜里冒雨行进,早吓得半死,还仿效苏学士的旷达,吟笑徐行,实在不伦不类,但除此之外,还能又别的纾解恐惧的办法吗?
他反复高吟阔步了约莫半个钟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田塍上的那个圆圆的凹洼,脚踩在田中的两行脚印,宛然仍在。他想,天太黑,手电光太微弱,近看,田塍路条条都相似,要想找到回去的的正确的路,恐怕不可能。还是找户农家,借宿一晚,比较现实。于是他站定不动,四面张望。没亮手电光,浓重的黑暗将自己挤压得严严实实,好像化石挤压在山体中一样。眼前寸光都没有,他还不如一只老鼠。他螺陀似的转着,贼眼似的仔细搜寻。突然发现了远处有一点萤光了。他想,那里不是有一户人家么?他得急忙赶过去,找到了人家就找到了温暖,。如果那里不是一户人家,找到的只是与自己一样的夜行人,那他有了伴,就不至于现在这么孤独。于是他便亮着手电疯子似的叫着狂奔着,深怕那点光瞬息就会被风吹灭。他没命地跑着,死死地盯着,那点点光一动也不动,那光越近越明亮。轱辘的饥肠驱使他产生了无限诱人的幻觉,灯光下,女主人正在升火做饭,米饭腾腾地冒着热气;桌上的鲜鱼,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那简直是上界的御厨在为上帝准备精美的晚餐,他简直馋涎欲滴。而此时,男主人见到了他,像彬彬有礼的天使,即刻迎出天庭,请他赴宴,去品尝这美味奇鲜。他高兴极了,立即加快了脚步。可此时脚下一滑,他咕咚一声栽倒在泥坑里,爬起来,灯火熄灭了,他美好的希望成了泡影,他真想大哭一场。不过,他又想,大概那人家的人此刻睡了,他只要爬到那里,就能喊开门,就能排除他难忍的饥饿和无边的恐惧的折磨。为了认准方向,他始终不偏不倚,抬头注视远方;为了不至跌倒,他手足着地,像只受到惊吓的蜥蜴,惶恐地爬着。灯光时明时灭,他也时喜时急,跌跌绊绊,磕磕碰碰,好不容易看清房屋的黑糊糊的轮廓,听到了屋里人的说话。可仔细一瞧,认真一听,顿时气急了,失望了,一步也挪不动了。那屋前塘边不是有一行芭蕉树么?那耳聋的老太婆不是正在大声叫骂么?这不就是他天黑前走进的那幢茅屋,见到了那个横蛮糊涂的老太婆么?他真想立即转身往回走,可是天这么黑了,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过分的疲惫,像强力胶水一般,将他的身子牢牢地粘在泥地里,别想挪动一寸一分!可是他不想把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他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怀着十二万分的无名的恐惧,踽踽前行。心想,就是厉害的老太婆不让进门,他也要死皮赖脸蹲在屋檐下,因为这总比被大雨瓢泼、遭无穷无尽的惊吓好。
他走过塘基,穿过芭蕉林,来到窗下,他看到白天那个耳聋的老太婆,痰喷水喷,正在气呶呶地破口骂:
“天都倒下来了,你们不要命,牛伢子还要命!你们的心肝真是被狗吃了,捉几只鱼,能抵得上伢子的命么?”
灶下正在做饭的大嫂和在一旁把鱼倒入一个木桶里的中年男子,好像觉得她不存在似的,一任她詈骂,谁也不与她争辩,各自在专心做自己的事。尤瑜心里一喜,这下可好了,屋里不只有个聋婆子,还有不听她话的两夫妇,如果他们好打交道,今晚她定能免除淋漓之苦了。门开着,他走进了大门,折入厨房,向瞧着鱼的喜滋滋地叭着喇叭筒烟卷的男子,怯怯地说:
“大哥,今晚我走错了道,迷了路,我想,我想……”
尤瑜还没有说完,叭着喇叭筒的男子还没有来得及瞧他。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个人来,一丝不挂,光着水淋淋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他乱摇,大声地嚷着:
“游鱼子,我回家时,你说过,暑假要来我家玩。我等了两个暑假,没有见到你的鬼影子。你东游西窜,半夜三更,怎么窜到我家里来了?不过,你唤他大哥唤错了,应该喊叔叔,因为他是我爸爸。”
面对突发的事情,尤瑜莫名其妙,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太婆停止了叫骂,在灶下做饭的大嫂也停止了手中的工作,都呆呆地望着,叭着喇叭筒的男子也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们。停了片刻,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忽然把喇叭筒甩掉,十分生气地说:
“牛伢子,你这混帐东西!来了客人,你竟这么没有礼貌!你看你看,赤膊吊胯,像个什么样子?”说后,扬起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向尤瑜解释道,“今晚我们到湖里捕鱼,没想到碰上了大雨,淋得透肉湿,要他去洗个澡,他竟然从澡盆里跳出来,一丝不挂地抱住你!二十岁的人了,这像什么话!这像什么话!”
尤瑜听说萧陶在洗澡,见他来了,忘无所以地做出这样出格的行动,也觉得好笑。但他确实又为他真挚深厚的情谊所感动。他在他的胸前击了一拳,并笑着搔着他的腋窝,诙谐地说:
“小淘气,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小淘气。二十岁了,还赤膊吊胯,真是天下奇闻,天下奇闻啊!”
萧陶在尤瑜肩上拍了两下后,又紧紧抱住他。搭讪地说:
“彼此彼此,你也不一样荒唐。三更半夜出门,淋得像只落汤鸡,即使人家不说你是偷鸡贼,也会怀疑你是夜出嫖堂客。尤瑜啊尤瑜,三年不见,你也应该有点长进,没想到竟变成这个样子!这不也是奇事一桩,奇事一桩么?”其实萧陶知道,尤瑜白天找不到他,晚上遇上了雨,才弄成这副狼狈像,内心深处对尤瑜十分感激,不过,他顽劣的劣根性依然未改,还是继续逗趣说,“看来你身上的鸡屎臭,骚堂客的狐狸臊,也该洗一洗了。来,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萧陶家的房子瓦屋砖墙,四栱三弄,还不包括房屋左檐拖下去的厨房,很宽敞。右边一弄隔成两间,萧陶与奶奶各住一间。萧陶在前一间自己的房里洗澡,桌上搁着盏明亮的美孚灯。萧陶穿上短裤小褂,倒掉脚盆里的水,他妈就提着桶水,拿了套换洗褂子来了。然后尤瑜洗澡,萧陶坐着与他说说笑笑。萧陶告诉他,他,桃花开时生的,家里又希望活得坚实像条牛,所以叫桃牛。后来考入西城中学后,先生见他的名字不文雅,又有意规劝他不要做放荡不羁像野牛。先给他的名字去掉那个野蛮的“牛”字,后又认为,“桃”字太秀,用做男儿的名,让人笑话,便改“桃”字为同音的“陶”字。还说什么“陶唐虞舜”,这个字与三皇五帝有关系,希望他以后大有出息。可他就是不争气,不仅没有跟什么皇帝扯上关系,相反与调皮鬼结了亲戚,给学校开除了。这个名字只在学校用了年多,有时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他奶奶不知道,家乡的父老乡亲当然更不知道。他悔不该当年没向尤瑜说清楚,今天才让他乱撞瞎问,吃尽了苦头。尤瑜也告诉他从昆师退学的情况,及这次到白浪湖教书的来的目的。彼此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澡洗完了,唤吃饭了,尤瑜无底山洞似的腹内即刻引起了强烈的轰鸣声。他迫不及待地走进厨房,堆盆堆盆的红烧鳊鱼、油炸鲷子鱼,大钵大钵的清炖黄刺鱼,四溢的奇香,诱发他的涎水汹涌澎湃,他那坚实的唇齿大坝简直阻挡不住。他喉咙里似乎有魔鬼伸出了攫取的铁爪,要把这一切都摄入自己的无底的山洞似的胃里。萧陶他爸甩掉手中的喇叭筒,好似将军的一声令下,尤瑜手里牢牢握着的两支钢枪,即刻英勇出击。顷刻,好似发强烈地震,“山”倒塌了,“海”吸干了,剩下的是还有些残菜的盘钵的坑坑洼洼,而他的山洞似的枵腹却被填塞得拍拍实实。物质与精神的天平永远无法平衡,物质的重压压下天平的一端,天平的另一端的精神,相形之下,就轻得微不足道,高高翘起。我们的尤瑜,向来崇尚物质的伟力,轻贱精神的作用。特别是这次他似饿狼历经了物质极度匮缺之后,虎咽狼吞,就表现得尤为突出。他打了几个饱嗝,也顾不上说两句客套礼貌的话,两组对阵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嘴里填塞着鱼肉,还来不及完全藏进牛肠马肚,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在盘钵狼藉的桌上倾倒玉山,鼾声雷鸣了。萧陶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死拉硬拽,总算把他拉倒了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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