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待尤瑜醒来的时候,户外鸟雀啁啾,红日已上三竿。萧陶的爸妈早去田间耕作了,耳聋的奶奶正在户内洒扫。曾读过《三国演义》的他,记得诸葛亮也曾赖床不起,在起床时得意地吟诵过的诗句,尤瑜至今仍能背诵: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此刻尤瑜也觉得自己大有诸葛孔明的雅韵遗风,也想学诸葛亮,凑几句情境类似的句子,可搜尽枯肠,一无所获。倒是昨晚桌上盘里鱼山高耸,钵内鱼汤沸腾,自己裹腹倒睡的事,还依稀记得。不过,今天仍腹内充盈,已没有昨晚那样狼吞虎咽的兴致了。萧陶他们都不在家,起来与耳聋的奶奶,“鸭(啊)”呀“鹅(哦)呀”地磨嘴皮子,实在太费劲,太没意思,于是率性僵卧不起。
“桃牛,你咯只瘟尸,太阳晒坼了屁股,还挺着不起床!你爸的笋子炒肉,你,你,你还没吃饱吗?”尤瑜听到聋老婆子用扫把打着门愤愤地叫骂。原来老太婆不只耳聋,记性也挺差。她压根儿忘记了昨晚家里来了客人,还以为孙子懒睡没有起床,便像时钟准时敲响那样,定时敲打着门,大声詈骂。尤瑜不知原委,以为她在骂他,十分恼怒,也十分狼狈,却不知如何对付。
“奶奶!你骂什么?我早就下地割稻子去了!人家是远客,多睡一阵,你胡喊乱骂什么?”幸好此时萧陶赤脚回来了,拖开奶奶,推开门进来,十分生气地大声对着奶奶狂叫。奶奶听孙子这么一叫,似乎记起了什么,脸涩涩地走开了。萧陶忙向尤瑜解释,“田家秋作苦。田里离家远,功夫太忙,一早我与父母一黑早下田劳动去了。菜饭做好了,在锅里热着,我父母不回来,现在我就陪你吃吧。”
盘钵堆山,菜还是与昨晚一样丰盛。但尤瑜腹内的存货颇丰,又经老太婆不明不白地一骂,食欲昨晚如滚滚的乌云,今晨几至消失殆尽。他随便吃了一点,就走出门,萧陶即刻尾随出来。
早秋湖乡早晨的景色实在太美了。红日挂在东天,像个刚出炉的赤炽铁水铸就的圆球,那么红,那么亮,那么耀眼!远处片片如薄纱、似羽毛的白云,也被染成了金色,衬托出蓝天更蓝,红日更艳。广阔的湖面的潋滟的水波,金箔似的跳跃着。成群的白鹭于其间上下翻飞,嫣红、淡紫、橙黄、银灰、纯白,迅速更替自己的颜色,让人目不暇接。屋前,横着一眼人工挖掘的很规则的椭圆形池塘,水面平明如镜,那对称的水浅的两边,盛开着似乎会说话的娇滴滴的红荷,那是旷世美人的芙蓉面啊!屋前的紧紧贴着水的塘岸上,种植的两行绿芭蕉,更似这美人的柳叶眉。一块宽跳板似眉间的隆准直插入塘中,供洗濯衣物用;塘中建有一所八角亭,跳板将亭与塘岸连成一气,跳板远岸一端,有梯子登上小亭。迎面的亭楣上,书有四个碑体朱红大字:
凝幽泻逸
亭柱上挂着副木制草书对联。黑底绿字,色彩虽已剥落,但笔力仍然遒劲,昔日雄风依稀尚存。其词曰:
一枕闲亭新梦觉;
数声黄鹂送幽来。
亭内有一小方桌,置棋枰,桌左右各设一矮几,后面一张睡椅横卧着,前面亭柱上挂着一支红色的钓鱼竿,钓竿柄端雕琢成金鱼状,漆成红色,上面凸出两颗豆大的半球,大概是金鱼的眼,绿色,酷似宝石,就在白天,似乎也能发出刺目的绿光。这真是不能增减一分的标准的美人的鼻梁!房前至“柳叶眉后”的宽阔的地坪,那是美人睿智的前额;两侧有绿篱**,俨若她的整饬的“鬓角”。“额”后的屋宇,门楣上隶书金字曰:雨蕉轩。轩门前也有楹联,行书,黑底金字:
误落尘网,愁胜笼中鸟,顿觉以往之不鉴;
拙守园田,闲听雨蕉声,始识来者犹可追。
桃李罗列屋宇左右,层层叠叠;垂柳重重荫拂后檐,似飘逸的马鬃,那是美人浓密的秀发。这是一个半岛,湖中的一块飞地,房前屋后宅左再远处,便是烟波浩淼的湖面。此地,多么像一个潜泳多时,刚刚钻出水面的风姿绰约的美人的头。这里所有的题字后面,都有“洪鹢手书”的款识。尤瑜望着恩师洪鹢的劲如铁钩、婉若游龙的墨迹,立刻记起了老师曾要他找的那本扉页上题有“海出消闷”四字的《石头记》,记起恩师说过的他研究《红楼梦》中的一件鲜为人知、十分有趣的事。
在昆师学习时,课堂上,课余时,他曾听老师讲过曹雪芹写《红楼梦》过程中的一些逸事趣闻。他说他与长风在北大读书时,星期假日,常到西山曹雪芹故里去访幽索趣。其时,距曹雪芹生活的年代,不过一百多年,据当地的老百姓说他们的祖辈儿提时,还亲眼见过曹雪芹。口授耳传,他们提供的资料,应该有几分可信。老百姓说了许多与考证《红楼梦》的权威的说法大相径庭的事。老百姓说,那时,他们的祖辈、太祖辈衣食无着,曹雪芹多才多艺,就告诉他们做纸扎戏耍等工艺品,拿到市上去卖,没想到这些竟成了抢手货,一时使他们家摆脱了极度的贫困。可曹雪芹却穷极潦倒,家徒四壁,赊酒度日。大家劝他也做些工艺品上街去卖,他只付之一笑。最后,他在凄风苦雨中,孤苦伶仃、冷火悄烟地离开人世。老百姓万分悲痛,十分同情他的悲惨遭遇。他们心想,人死后,没有买路钱,就会无端受到阎王小鬼的欺凌,过不了奈何桥,会变成永不超生孤魂野鬼。于是,他们就在曹雪芹家里搜了些废纸,打凿成钱纸,烧给了他。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付之一炬的,竟是曹雪芹字字血、声声泪的《红楼梦》后几十回的手稿。
老师还说,传闻不一定可靠,但也不可完全不信。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里曾说,“于悼红轩里,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既然他历经十年,修改了五次,那么这本书应该早就写完了。后来只剩下前八十回,那么,后面几十回的手稿究竟到哪里去了?在红学权威对《红楼梦》后几十回手稿的的研究,坠入漫天迷雾中的时候,这传闻也不失为一条能探索出路的仄径。在他们不倦地访问中,一次长风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从一位须髯皆白的老学究那里,购得了一册脂砚斋评的《石头记》,清乾隆年间的手抄本。有了这书,洪鹢老师更坚定了老百姓传闻的可靠。脂批中曾有这样的批语:“回思将余比作钗黛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脂砚斋以曹雪芹将自己比作宝钗、黛玉为荣幸,“脂砚斋”的命名在“砚”前冠以“脂”,显然,这里向人们昭示,脂砚斋其人应该是女的,不管他们是兄妹,还是情人,或者是兄妹兼情人,总之应该是曹雪芹的红粉知己。脂批中还说,“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可见曹雪芹死时,脂砚斋还活着。说书未成,似乎与曹氏说的“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相龃龉,其实并不矛盾。这是因为曹氏说的增删,是在书成之后,而脂砚说书未成,是指“增删”(即修改)没有完毕。不过她也应该与曹氏一样,处境艰难,对曹雪芹爱莫能助。《石头记》第十三回中又有这样的批语,“因命芹溪删去。”可见曹氏还未写完该书时,她就抄去写批注,甚至还参与了创作,切望其能广为流布。后来阴差阳错,许多抄本皆失,唯有她的有幸成为珍本。以后清人高鹗续写了四十回,并据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名,将全书命名为《红楼梦》,才出现现在的通行本。有人说,曹雪芹、脂砚斋是一个人,书、评均出自曹雪芹一人之手,这种说法荒诞不经。脂批中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大快于九泉矣。”可见曹、脂绝非一人。因此,查明脂砚斋其人,应该是弄清《红楼梦》创作中的来龙去脉的关键。
他本来想北大研究生毕业以后,留在北大一边教书,一边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可惜当时军阀混战,北平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其时,他又经人介绍,拟英国剑桥大学讲授国学,因此,他研究《红楼梦》的愿望就成了泡影。
脂评《石头记》这本书,长风把它视为宝贝,一直珍藏着。后来,恩师准备应邀去剑桥时,长风觉得他远离祖国,往往有思乡之痛,就把这本《石头记》送给了他,并在扉页上题签了“海初消闷”四个字,意思是如果在海外思乡的时候,读读它,可以消除自己的苦闷。后来,崎岖力劝老师南下参加革命,长风又从中极力鼓动,他也觉得,在祖国母亲多难之秋,一个有热血的儿子,怎么能贸然离开母亲,而不为她早日摆脱苦难奋力抗争呢?于是他就留下来了。与崎岖、长风一道来到东海市,他在光华大学一边教书,一边跟着崎岖从事工人运动;长风办报,先后供职于《大公报》、《文汇报》。
这本书老师一直视为至宝。可是一次偶然的疏忽,竟然痛失。那是行将解放的一九四六年的上半年,曾在光华大学就读、是崎岖和他的学生的曹政,来请他为他在白浪湖新修的茅舍题写居室雅名趣联。曹政本来是昆阳素不堪耐而又心狠手辣的守财奴——曹百万的大儿子。老师一贯鄙视曹百万,从不与他有任何交往。但是没想到曹政竟出污泥而不染,是只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是他们的得意门生。他不只学业成绩好,而且思想进步,是从事工人运动的骨干。后经崎岖举荐,又到黄埔军校学习,北伐中能勇猛冲锋陷阵,历任连长、营长、团长。后来虽违心地追随蒋介石围剿革命,可他往往怠惰消极,曾一度受到降职处分。在抗日战争中他屡立奇功,升任少将师长。战后蒋介石发动内战,曹政决心与蒋氏分道扬镳,归隐田园。他也不满意父亲的做法,于是便在远离老家的白浪湖,选址建造庐舍栖息。为了营造庐舍隐士氛围,曹政雇了四人抬的大轿,亲自登门去请老师。老师为了赞扬他不与蒋氏同流合污的举动,便欣然答应了。于是才有上面说的题字。后来他又多次请老师到他家做客,共产党人被反动派追捕时,也常去他家避难。他知道老师有本珍藏的脂砚斋评点的《石头记》,就提出借给他一读。老师知道他的人品操节,便借给了他。不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此时,蒋介石以通共内奸之罪名,秘密逮捕了他。此后曹政与这本书都杳如黄鹤,不见了踪影。解放后,据可靠的消息,曹政被抓进重庆白宫馆,严究其为共军提供情报的罪名,行将解放时,被秘密枪杀了。
蒋氏逮捕曹政前,开始发出信息,说是请他出山,另有重用。老师听到后,即刻去雨蕉轩,想索回这本书,可是走近的时候,远远望去,亭前挂的钓竿不见了。他就知道曹政出了事,因为曹政与密友及革命者有约,亭上挂着钓竿,平安无事,否则,就可能遭灾。这样,他就未遂其愿,痛失了心爱的学生,也痛失了这本他视为宝贝的书。失却这本书,一直成为了他的隐恨,特别是长风牺牲以后,他认为这是对烈士的亵du,是对党对人民的极大的犯罪。曹政被抓走后,老师本来想趁热打铁,立即去寻找,怎奈国民党特务还秘密守在那里,企图抓捕来往的不知情的革命者,因而他无法去。接着是解放、土改,他家曾是一方的财主,去那里会产生不良影响,又不能去。这样,当时他去曹宅亲自觅书的打算,只能作罢。这些年来,他打听到土改时,曹政家有一批书散落民间,他几乎年年都去白浪湖。他想,只要海底仍有针在,他就要千方百计把它捞出来。可是,找来找去,没有这本书去向的蛛丝马迹。他想只怕是患有严重恐共症的党国权贵们,把它当作赤色文件销毁了。不过他还没有死心,还怀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心态,期有万一之得。因此他总是不厌其烦,向学生讲述这本曾染着革命烈士鲜血的书的故事,希望学生争取去浪拍湖工作,希望去浪拍湖工作的学生,不要忘记为他找这本书。
后来尤瑜虽然没有在昆师完成学业,可老师的恳切的话语,始终铭刻于他心间。这次争取去白浪湖,除了别的原因之外,为遂老师的心愿而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为此,他在来白浪湖之前,去拜别了老师。老师嘉许了他的情志,对他此行给予厚望。老师又向他描述了雨蕉轩、凝幽亭的景象,交代了一些找人找物的细节。殷殷切盼之情,溢于言表,他又怎么能拂逆老师的意愿,轻易放弃找书的事?他到白浪湖完小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去南河口、觅雨蕉轩的途径。可学校老师多为外地人,对此茫然无知,就是有个别是本地人,也很年轻,按他们的说法,对旧社会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无所知。问起萧陶来,他们谁也不认识。倒是南河口,他们虽未去过,却略知所在。因此他就循着他们指点的方向去找。原来想,只有几里路,按老百姓的俗话说的,就那么一个脚迹凼,要找个什么东西,那不是坛子里抓乌龟,手去便能抓到。没想到自己会因此自己在雨中淋,泥里滚,颠来倒去,弄得如此狼狈!好在事情竟这么凑巧,现在总算找到了屋,而且这屋的主人,就是自己的好友萧陶的父亲。他相信,再仔细搜寻,那本书一定能够找到。
尤瑜放纵的思想野马漫天驰骋了一通之后,又回到现实中来了。眼前的美景,让尤瑜久蛰的猎艳搜奇的心灵,又苏醒过来。他快步走过悠悠晃动的木桥,登上了八角亭,兴致冲冲地说:
“太美了,太美了,真的太美了!难怪老师愿意把自己的墨迹留在这里!”
萧陶紧跟其后,以为他还没有改变任性胡来的秉性,他要跳入水里游泳。连忙扳住他的肩膀,焦急地说:
“游鱼子,跳水?这可使不得。我爸担心别人下网偷鱼,在水下钉了许多木桩,跳下去,会穿腹挂肠,那太危险,太危险了!”
“小淘气,你家环境这么富有诗情画意,简直是个旷世美人,是不是你祖宗也是乡绅地主,墨客文人?你也是地主的狗崽,墨客的龟孙?”尤瑜用怪怪的眼光盯着他,节外生枝,明知故问,语锋凌厉地奚落他。
“我哪有这样的福分。我要是文人墨客的子孙,考试时就不会经常吃鸭蛋,被人瞧不起。我是长工的儿子,过去在泥里爬,今后还得在泥里滚。不过你说的也不假。这是大地主曹百万的做官的大儿子的消夏的别墅。别看它上面盖的是茅草,可下面钉了坚实的椽子,铺了三四层油毛毡后再盖瓦,然后铺上草。这房子的从外面看,是泥墙,可这泥是水泥,里面是清一色窑砖砌的。他将这宅子叫‘雨蕉轩’。每年暑期回来休假,要在这里住两个月。炎夏,他在亭子里午睡乘凉,闲暇在这里垂钓赏花。土改时,上级说曹政是革命烈士,他的房子不能分。说我爸是他家的长工,这所宅子暂时就由我们住。可这宅子门前亭上的对联,我爸说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东西,要一把火烧掉。我死死护着不让烧。我妈护着我,十分生气地说,‘这房子,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烈士的,上级只要我们保管,只让我们住,你怎么能说这东西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要把它烧掉?’我爸说不过我妈,这才保存下来了。”萧陶为尤瑜对他的诬赖,感到十分委屈,涨红了脸辩解了一通之后,又反唇相讥道,“游鱼子,我看你才很有地主资产阶级的脾胃,不然,你对这些东西你怎么这般感兴趣?”
“小淘气,你真是达尔文笔下的南美洲火地岛的土著人的头领,将英国人赠送给他们的毛毯,割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块,分给部落中的每一个人!你竟然如此少见多怪,愚昧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难道只要识字能文的就是地主资产阶级?那么毛主席写了那么多战斗檄文,创作了那么多革命诗词,你说他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我得告诉你,掌握文化不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专利,无产阶级应该比资产阶级具有更高深的文化素养。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以没有文化为光荣,那是我们的耻辱!”尤瑜继续严厉地指斥他,“过去,你把文化当废物,我视数理化为仇敌,我们考试时都能勇敢地交白卷!你摔掉了金饭碗,我拿起了讨米棍,难道你不觉得我们都十分可笑么?今后我们再不能这样,我们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应该掌握人类最优秀的文化、科技,让它们更好地为建设我们的美好的祖国服务。这样的美景,你不知欣赏,也不早点把它告诉我,真是暴殄天物。如果我像你一样,时刻能赏玩这样的美景,即使不吃不喝,我也愿意啊!”
“哼!鸡肚里怎么会知道鸭肚里的事?要是你点灯出门摸门进,水里泥里,累死累活,天天这么拖,泰山般的饥渴和疲倦,天天把你的头压到胯底下,那么,就是西施、杨贵妃,桂林山水,你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欣赏!游鱼子呵,你王世仁哪里知道我杨白劳的苦哟!要是你我把位置倒换一下,那你就会比南美洲的土人更愚昧。”针尖对麦芒,大刀战长枪,萧陶寸步不让,枪枪刺中了尤瑜的血仓,倒吐自己腹内的苦水。
尤瑜设身处地想了想,想起他昨晚与他爸爸黑夜冒雨搏浪捕鱼、今天一早去湖里捞割稻子的事,觉得萧陶的生活,并不如田园诗人描写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那么富有诗情画意;也不像悯农诗人苦吟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只是劳累凄苦。他的苦役,真的像古代三峡行船的纤夫,脚趾头死命咬住前人脚趾头在石头上啃出的凹陷的石窝窝,把自己的生命当纤绳,鬼哭狼嚎地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一步半步,挣扎着往前挪,上一步不知下一步是死还是活。也像人们描述的,恶人下到了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拿锯子锯,用磨盘磨,撕裂肉tǐ,磨碎灵魂,还得苦撑着。人落到这种地步,就是能勾引皇帝老子的李师师来撩拨他,他也会无动于衷的。雨打芭蕉只会让他流泪,“凝幽亭”一躺,就睡成了死猪,哪里还会有什么美的感觉?想到此,尤瑜的心即刻软下来了:“可怜的小淘气啊,我怎么能这样错怪你啰?”于是他便用十分同情的口吻,对萧陶说:
“萧陶啊,你的苦难我也知道,你过去对我说过的,要我帮助你摆脱土地的束缚的事,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次我来找你,一是想寻找《石头记》的下落,一是想通个气,给你找个代课教员的位置,结束你的艰苦生活。我想凭我的能力与关系,一定能搞好工作,得到领导的信任。好兄弟,你就耐心地等待一下吧!”
他很热情,可萧陶却十分冷淡。萧陶告诉他,去年招考教员,他也想去报考。可是,他父亲说政府每月只供给教师一百八十斤米,还比不上在家里多养群鸡鸭。何况他也觉得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当教员,误人子弟,认错字,下不了台。这种昧良心的事,他不能干。尤瑜也觉得他说的很有理。他听说,白浪湖完小原来有个教员,教课还很不错,可是一次他把“活阎王”,读成“活滔王”,把“埋没”念作“理没”,学生背着他窃窃笑,群众指着他的背脊骂。学生家长不买账,将他赶下了讲台,他就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可是当干部就不同,认错字,他们不认为是耻辱,倒觉得很光荣。他们说,老子是黑脚杆子,旧社会地主老财剥夺了他学文化的权利,认错几个字没有什么了不起。在他们眼里,认错字,倒成了贫农爹爹的金字招牌。他还听冬梅姐说过一个笑话。有个县的领导念报告时经常念错字,一次酒酣耳热后,有个同僚笑话他,他却不以为然地说,不识字的贫农爹爹当书记,识字的臭知识分子当秘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还说只要领导安排,他什么职务都能当,反正办事有秘书。别人再问他能不能当省委书记、国务院总理,他拍着xiōng部,毫不迟疑地回答:
“能!怎么不能?只要毛主席安排我!”
只是问他能不能当外交部长时,他才犹豫了。他记起了别人说的周总理参加朝鲜停战协议签字的日内瓦会议的情况,周总理为一方,美国等十六国的外长为一方,开展激烈的辩论,真刀对实枪,翻译都用不上,那么,他平日想仰仗的秘书这根拐棍,当然更派不上用场。他外语一窍不通,与外国人打交道,只会出洋相,这个外交部长他绝对不能当。于是他只好耷拉着脑袋羞红了脸,吃吃地说:
“这个,这个,就是这个外交部长,我,我不能当。”
这事后来成了传遍了昆阳的大笑话。不过尤瑜想,这事也恰好说明,干部好当,教师不好当。他的学问只有这么高,当个好教师他做不到,当省委书记那是上九天揽月,根本上不去,当外交部长那是前清的制台见洋人,骂他蠢猪,他也只知道说“亦艾斯”。不过尤瑜心想,只有他能安安稳稳当上个把区委书记、县委书记,手中有了权,他才能顺顺当当提拔萧陶。因此,他先得千方百计往干部队伍里钻。
他望着前面湖上的翻飞的水鸟,一颗心也在不停地翻飞着。可萧陶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焦急地对尤瑜说:
“游鱼子,你有观赏美景的雅兴,我可没有陪你游玩的好命。我要马上要到湖里去割稻子,否则,又不知道我爸怎么责骂我。”说时低下了头,眼圈都红了。
尤瑜想起他昨晚和今天早晨、萧陶拼死拼活干的事,无限同情。于是就拉着他的手,向他发誓说:
“萧陶,我的好兄弟!今后只要我能有饭吃,就决不会让你喝粥。有机会能找到别的工作时,我一定为你不遗余力地去争取。我虽然住在街上,但我不是纨绔子弟,我有壮实如牛的身子,铁棒一样的手臂。”说时,他将双臂在空中挥舞,情绪高昂的说,“我端了你家的碗,就得服你家管。你们去割稻子,那也是我的事。小淘气,我们走!”说时,他那挥舞着的双手,在萧陶肩上重重地一拍,拍得萧陶身子往下一蹲,矮了半截,然后他拉着萧陶,掉头走下了八角亭。待萧陶进屋提了一个饭篮子后,就一道走向田野。他昂首阔步,异常兴奋,因为这除了能好奇地参加从未见过的割稻打谷的劳作外,还可以向萧陶的爸爸询问《石头记》的下落。萧陶则怏怏不乐,因为要客人下地干粗活,不知他爸爸又会责骂他。
走了好一阵,只见一片茫茫的白水横在眼前,没有见到稻田的踪影,只有几只在上空舒展着翅膀、好似在寻觅水中鱼虾踪迹的白鹭,暂时点破水下的浩瀚无边的碧空。他问萧陶劳作的地方在哪里?萧陶顺手一指,他才发现贴着滨湖的浩淼水面上,浮着两个黑点,原来那就是萧陶父母。两人中间,还有一条堆放着一些东西的小船。谁又能想到他们高大的身躯,下到湖里,竟然比小小的白鹭还不显眼!人啊,这可怜的人啊,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啊!他们走到了湖边,萧陶大声叫唤,他父母闻声走上岸来。两人虽着短裤,可上身穿上了夹袄。浑身湿漉漉的,端碗捉筷的手,还在微微的抖颤。萧陶父亲告诉尤瑜,农民为了多打粮食,除了田里种稻子外,还在湖里水浅的的地方,插一种秸秆深长的“游水糯”。这种在湖里种稻的地方称“甩亩”,这里产的粮食,不用向政府缴纳征购粮。只是种这种谷子特别辛苦,插的时候,天气热,浸在齐大腿深的水里,还不那么难受;可秋后收稻子时,水凉了,在里面浸上一天,冷透骨髓,那真是要命。可是他们在旧社会,要交地主的租子,全家老小要活命,明知是刀山、火坑,也得往上面爬,往里面跳。解放了不要交地主的阎王租了,但哪一个不想自己的家里宽裕点,因此还得在水里插点“游水糯”。这“游水糯”是个好东西,茎杆长,质地坚硬,就像湖州的芦茅秆,水浪冲不翻。可它米质软,吃起来就像吃猪板油。他只想多插点,就是他牛伢子太不争气,四两也不想提,哪还愿意挑重担?要不是他的棍子硬,这混帐东西还不知变成什么模样?
萧陶父亲的这一席话,像无边无垠的冰雹,向尤瑜劈头盖脑地打来,使他寒彻心骨,晕头转向。过去,他只知道糯米饭好吃,却不知道种它的人这般难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今天才知道,原来美丽的荷花是从污泥里挣扎出来的,他过去只见过娇艳的花,又哪里知道它钻过污泥的苦难呢?他望着萧陶父子俩,黧黑的面容,铁杆似的身躯,觉得他们十分像经得住风吹浪打的“游水糯”。相形之下,自己只是难经风霜的弱草。不过,如今他已向小淘气夸下了海口,过河的卒子无法再回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深水里浸,一任寒冷来啃他的贱骨头。
此时,饿急冻坏了的萧陶的父母,便狼吞虎咽。他便向他们打听《石头记》的下落,萧陶的父亲闻言,停箸忘咽,定定地望着远方的湖面,好像在水里搜寻丢失的东西,久久没有吱声。后来,他深深叹了口气,十分伤感地说:
“唉!小尤老师,此事许多人都来问过,我也从来不愿意对他们说。因为我觉得他们似乎都认为这本书很值钱,到这里来好像是为了挖金子。特别是有个满嘴兜腮胡子的那个姓姚的,到我家里,贼眼四处溜,说话打官腔。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去田里劳动了。其实我也不知曹老爷有本什么书,但我知道曹老爷的书的去向。既然你这么诚恳,现在我就说给你听罢。
“曹老爷是个好人啊。当年他在这里盖了房子住下来,我就住在他房子后面的堤坡上,离他家不到一里远。原来我给地主当长工,累死累活,家人填不饱肚子。他来以后,要我给他家养鱼、种花、打杂,要我妻子给他做饭洗衣。工作不多,每月给了我们很高的工钱,还允许我们回家做事。与往日相比,我们家的收入增加了好几倍。
“我们这样美美满满过了许多年。大约是民国三十七年的秋天,一天晚上,我到湖里打鱼去了。约莫半夜,嘟嘟嘟嘟,湖上响起了洋船急促的鸣叫声。没多久,船停靠在堤岸边,十多辆亮着雪亮的灯的洋车上了岸,向曹老爷的家里开过去。我知道出了事,连忙赶过去。等我到他家时,几个背着冲锋枪的人拥着曹老爷就要上路。曹老爷见我过来了,便笑着招手对我说,‘上边急着要我去办事,恐怕一时回不来,你就住到我这里,照顾好我的家,现在我预付给你们两年的工资。你看怎么样?’此时两支乌黑的枪口对准我,一个胖得似肥猪的军官,凶神恶煞地对着我大声吼:‘穷鬼子,蒋总裁对曹老爷另有重用,暂时回不来。他给了你这么多钱,你可要好守住他的家。我现在还留下几个兄弟给你帮忙,你可要好好伺候他们。别人问起来,你只说他们是给曹老爷留下看家的。你如果说走了嘴,哼!小心你的脑袋开花!’说时,他拔出手枪抵着我的额头,然后对那些兵说,‘你们四个留下来,其余的,跟我走!’那些兵拥着曹老爷,一阵风似的走了。他们虽然说要曹老爷当大官,但我倒觉得出了大事。我即刻记起了曹老爷多次对说过的,‘亭子上挂着的钓竿很珍贵。如果我不在家,又忘了收,你就要马上给我收回去。’此时我想到,这钓竿一定连着什么大事情,老爷此去也一定不会有好遭遇,这钓竿要即刻收起来。我就对留下来的兵老爷说,‘晚上吃饭没有菜,现在我就去打几条鱼。’我连忙拿着手网走出门,随即我就把钓竿取下藏起来。我打了鱼回家时,听那几个在说笑,说他们是‘守猪带兔’。难道他们把曹老爷当‘兔子’,带走了,认为我是‘猪’,派他们守住我?我真不懂,他们守住我这个长工师傅有什么用!此后,这些兵古子不准我离开这房子,要我打鱼,我堂客做饭,每天伺候他们。这样过了半年多,大概是解放军快打来了,那几个兵古子也就离开了。唉,没想到曹老爷这个恶霸地主的儿子,待人竟这么好,听人说,他也是共产党!土改时,曹百万的一切家产没收了,可上级说这是烈士的遗产,不能没收,又没人住。上级就要我住在这里。
“至于你说的什么书,不错,曹老爷当时确实有很多的书。那些兵古子押着曹老爷走的当晚,带走了两麻袋,余下散落在地上的,我将它收起来。留守的那几个兵古子走了以后,这远远近近的一些识字的借了些去,我不识字,没有追着去要。解放后,上面传来消息,曹老爷被国民党杀害了,剩下的书也被那些识字的人拿走了。如果你一定要找本什么书,我要牛伢子带着你到他们家里去找。”
听了萧陶爸爸的诉说,尤瑜总算获得了找书的线索,也知道了钓竿的下落。他曾听姐讲过曹政革命的故事。知道曹政回乡后仍从事地下工作。那钓竿就是电台收发的天线。当年,他姐夫和姐姐经常扮作渔民打鱼来往于这里。这钓竿可凝聚着革命者的心血,是历史的见证。他要马上找到它。便向萧陶的爸爸说明了这钓竿的特殊的意义。萧陶的爸爸悲愤地说:
“我知道这钓竿对曹老爷的重要。现在挂着的是牛伢子做的竹钓竿。曹老爷的那根金属钓竿,我把它埋在地底下,只想有一天我能亲手送给他。后来有人说他牺牲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既然你是尤部长的弟弟,说的当然是实话。既然曹老爷也在党,那么这钓竿就应该交给党。这两天要淌水割游水糯,过几天,我,我,我把它挖出来交给你。”说着说着,他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了。他老伴嘤嘤地哭泣着。
尤瑜见此情状,悲愤万分,感慨万端。他默默地对自己说:“革命先辈用生命和鲜血缔造了新中国,劳动人民拼死拼活建设她。而自己确认为他们是遭灾、受罪,这种思想感情何等肮脏!如果他今后再不殚精竭力,拼死拼活为共和国锦上添花,那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于这个艳阳普照的世界上?”
萧陶父母吃过饭以后,力劝尤瑜回家休息,尤瑜高低不肯。萧陶的父亲关切地笑着说:
“小尤啊,下水捞稻把子,那是牛马工夫。你细皮嫩肉,如何承受得住?你还是和萧陶他妈回家,她做饭,你烧火,不也参加了劳动么?”
尤瑜这人心高气傲,你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要干。没办法,就只好让萧陶的妈妈一个人回家。他们三个便推着小船,下湖继续割稻穗。水一步步没到了膝盖、胯下、肚脐,凉气逐渐透过皮肤、钻进骨髓、麻木了神经,嘴唇由殷红转为苍白,再变作青紫。他们的手,经常与粗糙的劳动工具磨,长出了一层老茧,抓住冬茅样的游水糯,不觉得手不不舒服。可尤瑜抓住游水糯的叶鞘,觉得针在刺,刀在割。没多久,手上的皮早就磨破,揪心一般痛。他只好换另一只手握稻子,让磨破皮的手握镰刀。可也没多久,另一只手的皮又被磨破了。他们只左手下水捞稻穗,上衣只湿了左边,而尤瑜两手交替捞,就弄得全身都滴水。萧陶说:
“昨晚不下这场暴雨,禾穗露出水面,水也没这么深,这么冷,好割得多。如今有的稻穗甚至沉到水下,弯腰下水去割真难受。尤瑜,你全身湿透了,两手磨破了皮,你还是上岸休息一下吧!”
这话说的是实情,他没割一个时辰,尤瑜浑身透湿,牙齿咯咯,心头战栗,抓不住稻穗站不稳,两手麻辣火烧钻心痛。原来萧陶的爸爸只顾割稻,没有注意他。听儿子一说,见了尤瑜的情状。不由分说,就推着他上岸。由于上岸晒了阵太阳,觉得舒服得多了,他又要下水割稻子。萧陶的爸爸连忙说,水里太冷,他们也受不住。现在回去,明天再割。便要尤瑜上船,载着稻子,一道回去。吃过中饭,就催促尤瑜回学校。尤瑜没走多远,就看见萧陶和他的父母,坐着船向原来割稻的地方驶去了。
尤瑜望着船远去的影子,不时停下脚步回望雨蕉轩,他觉得它不只像一个美人头,简直就是泽被万人的观世音……
此后,他与萧陶常常聚在一起,或在学校,或在萧陶家。只是萧陶父亲和萧陶,都不想萧陶去教书,找其他的工作,尤瑜暂时还是一筹莫展,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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