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4标新刮穿花衣风 立异精演《骑兵舞》


字,
    4
    “六一”少先队大检阅、大游行之后,六月三日一早,游瑜带着《学习苏联老大哥,美化生活迈大步》的经验总结,身穿碗口大的红牡丹花衣,去县团委报到。走到县委县政府门前,被站岗的战士拦住了。战士说他穿大红花衣,男不男,女不女,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能进去。他拿出开会通知给战士看,这位战士才记起上级是曾说过这么一回事,才没有像盯着伺机行窃的小偷那样盯着他,笑着让他进去了。
    开会的地点在县委会议室。主持会议的团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早到的已有十几个人。芒种将至,连日艳阳高照,室内身着单褂,犹有几分暑热。可坐在主席台上的书记与那些早到的人,却身穿制服,连领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脸上汗流如注,个个权将文件当扇子,噼噼拍拍扇过不停,口里却说:
    “真是鬼天气,热起来热得要命,可少穿一点,又即刻着了凉。这,这,这天气真像难缠的鬼,不好对付。”一个皱着眉头的小伙子,不住地抹汗,深深地埋怨道。
    “老兄啊,你的感冒很重,其实我也感冒得不轻。这么热也不敢脱衣,这,这真难受!”另一个也皱着眉头附和着。
    其他几个也依样画葫芦,眉头都打了死结,哗哗地拍扇着文件,七嘴八舌,嘁嘁嚓嚓,羞惭地附和他们,也说自己感冒了,同样深深地埋怨鬼天气。
    “尤瑜老兄,虽然小满已过,可乍暖还寒,你穿单褂,不惧风寒,不患感冒,你的身体真好。可我们,可我们抵抗力差,都感冒了。”团委书记见尤瑜穿着大红花衣走进来,急忙解开领扣,露出花衣领。脸上显出几分尴尬,皱着眉头苦笑着说。
    “是啊,尤瑜,你身体真好。可我们,可我们,可我们都感冒了。”其他几个也依样画葫芦,解开领扣,露出花衣领。脸上很有几分尴尬,皱着眉头苦笑着。
    “同志们,我喜欢标新立异。如今我不叫尤瑜,叫尤鹏。你们同气相求,同病相怜,对我这种寒冬腊月长出的怪竹子,千万别见怪,别见怪!”尤瑜也苦笑着讽刺说。
    此时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与会者。他们似乎不约而同,都害了同样的“感冒”,制服的领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又汗下如雨。见尤瑜敞穿着花衣,都尴尬地解开了领扣。接着走进会场的,是参加这次会议的唯一的一所初中——县立西城中学的大队辅导员,个子高大的姚令闻。他双手撩开敞着的制服,露出里面的黄地衬着绿叶的百合花衣,马脸上淋漓着瀑布似的汗。他居高临下,扫视全场,流露出不可一世的骄矜的神态,讪笑着说:
    “伙计们,今年提早进入了炎夏,你们怎么还停留在春天。紧闭门窗防风雨,身穿棉袄流闷汗。感觉竟这么迟钝,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哼!别人是‘五十步笑百步’,姚令闻呐,可你这是五步笑千步,那才真让人笑掉牙!你挖苦我们还留在春天,我看你还停留在冬天,就是到了伏夏也怕飞雪花呀。你不是也穿着制服,遮掩着花衬衣?还标榜什么自己穿了花衣,奚落别人没有穿。其实,这就叫中庸之道,是你自作聪明玩弄‘东边日出西边雨’的鬼把戏,这正好证明你是阴阳两面人。你看人家尤鹏,不信邪,不怕鬼,按照上级指示,身着苏联花布衣,天马行空,横穿半个昆阳,向愚昧与落后的传统宣战,那才是真正超前的革命英雄。你以为自己是人人钦羡的骏马,实际上是不堪入目的笨驴。你不用制服遮掩,就不敢在街上迈出半步,你走到县政府大院门口,见人家穿了花衣,你才解开纽扣。原来你不过既是要立牌坊的婊子,又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真是可笑可悲!”
    正在此时,一个头戴宽沿白草帽、身穿黑地红玫瑰衬衫、黄底绿孔雀长裙的步履轻盈的女郎,像只艳丽的蝴蝶,翩翩地飞到了姚令闻身后。她听到姚令闻大言不惭地奚落别人,便毫不留情地指斥他的虚伪、刻薄、夜郎自大。她的说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爆炸了,顿时在会场里掀起了一股狂笑的冲击波。
    姚令闻回头一看,原来是“上海租界上的交际花”汪凤绮。她这么别出心裁一装扮,在姚令闻眼里,简直成了高不可攀的圣母,人见人爱的维纳斯。他闪着绿光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觉得她真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描写的俄国资产阶级小姐冬尼娅,是自己多年来梦寐追求的偶像。
    原来她在昆师求学时,曾与姚令闻同学。他快毕业了,她才考进学校。元旦会演时,他们在舞台上邂逅相遇。万能胶水般的共同性格,使他们一见面就成了情侣,此后她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她觉得姚令闻出身工人的家庭,烈士后代,歌唱得好,前途无量。而且与自己志趣相投,她曾热恋过他。后来姚令闻毕业了,新考入昆师的尤瑜,歌唱得比姚令闻还好,工作能力也很不错,一进学校就当了班长。最重要的是他的姐夫是地委书记,姐姐是地委宣传部长,她想,如果她与他谈朋友,凭借这条捷径,她指日可平步青云。于是,她便疏远了姚令闻,而与尤瑜粘得黏黏糊糊。尤瑜的退学让她很失望,不过瑕不掩瑜,他朝中有人,官运还会亨通,她还是主动和他打得火热。她要尤瑜去求姐夫姐姐,在昆阳城区的政府部门为自己找份工作,上面有人拉他,不愁日后不能升迁。谁知尤瑜不顺她的心意,偏偏远走白浪湖,去当谁都不理睬的小学教员。稀牛屎涂不上墙壁,她对他又产生了绝望。毕业后,李健人把她留在昆师附小工作,并且很快就当上了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李健人对她垂涎三尺,但她觉得李健人年岁偏大,容貌丑陋,她是一朵鲜花,决不能插在这堆牛粪上。因此她虽也与李健人虚与委蛇,但主攻方向又转向姚令闻。县立中学与昆师附小虽在同一条街上,可滨河的鸡肠子街,上下十五里,他们所在的两校相距至少也有八里。不过他们的心却靠得很近,每周至少也要笑泡两次。他们是电影院的常客,青龙亭也遍布了他们的足迹。可是近日听说尤瑜工作表现突出,频频受到各级领导的表彰,她的猿心马意又返回了故乡。每周周末,她都推说要回乡下看望亲戚,不与姚令闻幽会,而到街尾的尤瑜家去与尤瑜见面。尤瑜想在县里“六一”文艺演出会上显露锋芒,可在白浪湖没有恰当的合作伙伴。他特意每周周末回家,找汪凤绮作搭档,排练一个异域风情的文艺节目。按他们的说法,这是秘密武器,在这次晚会中定能一炮打响,让他们一夜走红。从此,她又与尤瑜打得火热。因此,现在才有意扬刘抑曹,故意挑姚令闻的瑕疵,使他难堪,而把尤瑜誉为天马行空的英雄,让他心里舒畅。
    汪凤绮的刀削锥刺的指责,使姚令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麻辣火烧。那不规则的海湾似的络腮胡子虽然刮得精光精光,但胡子根底沉积的青黑,如掏去污泥的粪沟,还是让人刺目。姚令闻原来认为昆阳是个僻远的县城,人们的思想肯定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他曾与汪凤绮合计,这次出席会议,着装大红大紫,必然遭到别人的白眼讥刺。只有花色素雅,才能显出潇洒英俊,让人青睐赞许。因此,他遮遮掩掩穿上黄地起细碎百合的花衣,还怕自己离群独立,别人不能理解,把他当作过街老鼠。于是,又在花衣上罩件制服,用以掩盖自己的心虚。他哪里想得到,半路上李逵变成了李鬼,汪凤绮中途改弦易辙,不与他合步同趋。她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并且对姚令闻反唇相讥,将他推上了众目睽睽的审判席上。姚令闻气急败坏,乱了阵脚,平日的悬河之口,今天似乎全被泥石淤塞,说话结结巴巴:
    “凤绮,凤绮!你,你,你也太损人了!我,我的这一做法,不是你也同意了么?怎么,怎么就我一个人是婊子,是癞蛤蟆,是阴阳两,两面人?真的,如果我是五步笑百步,那么你比五步又能多几步?你说,你说呀!”
    “姚令闻同志,请你注意,请你注意!我们是同志,是同志。别左一个‘凤绮’,又一个‘凤绮’,叫得那么肉麻!”汪凤绮觉得他当着尤瑜的面,这么亲昵的称呼她,实在让她难堪。汪凤绮用北极奇寒的冷峭的语言,制止姚令闻惹草拈花的艳语淫词。接着,她张开双臂,迅速地旋转了一圈,让人瞧着她新奇的装束与娇媚的姿态,得意地说,“这不是丽日下的一朵娇美的花么?这里只有‘阳’,没有‘阴’,不像某些人,有阴阳两面。啧啧,啧啧,这简直是无瑕的随和玉,韵美的屈子诗,怎么会是癞蛤蟆?谁又能相信,我会与阴阳人沆瀣一气,效五步、五十步笑‘百步’呢?人是可以变的,思想会产生飞跃。哈哈,姚令闻同志,可惜啊,可惜啊!你错看了我。你才是货真价实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井底蛙,不知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美多大呀!”
    汪凤绮在一阵冰雪似的冷笑声中,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她的话即刻如超十二级台风,激起了震天的海啸。与会的人,一个个耸肩捧腹,笑得前合后仰。此时,高坐在主席台上的团委赵书记,抄着双手,伏在桌上,正像古代伏在城楼上的胸有成竹的守城的将军,乜斜着城下两支敌军龙争虎斗,作壁上观一样。他心里窃笑着:平日口舌不饶人、能说得死蛤蟆也能屙出尿来的姚令闻,居然败阵给了娘子军。真是敢打敢杀、横行天下的武二郎,走到了十字坡,遇上了母大虫孙二娘,吃了人肉包子喝了蒙汗药,如今只能任她宰割了。他想,慢慢瞧,静静听,也许好戏还在后头呢。
    姚令闻像遭毁灭性的冰雹打击过后的庄稼,一片狼藉,十分难看。脸黑惨惨的,像骤雨来临之前,阴云密布的天空;左眼尾左嘴角旁的肌肉,电掣般的频频颤动,好像患重度面肌痉挛病的人,疾病剧烈发作时那样。额角颈上凸出的青筋,像条条粗壮的蚯蚓在蠕动;那像要爆出来的核桃似的喉结,上下窜动,喉咙里似乎卡着根骨头,嚼不烂,吐不出,咽不下,刀割油煎般的难受。以往,他总以自己身躯伟岸自豪,此刻,他真想变作一只小鼠,钻进地下的深洞里。
    狂笑惊动了正在会议室靠窗的一旁,字斟句酌地润色发言稿的尤瑜。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汪凤绮与姚令闻,正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牛对峙着。他即刻起身向姚令闻敬了个礼,站到两人中间,解劝他们,因为姚令闻毕竟是他的老师啊!
    “姚老师,您历来心胸宽广如大海,何必为一件小事动肝火。不就是穿一件衣嘛,别听大家把这事说得像佩带了金质革命勋章那么神秘。凤绮嘛,她是专爱从鸡蛋缝里挑人骨头的锋利的锥子,你越较劲,她就钻得越深,你不理睬,她就觉得乏味没劲了。姚老师,算了算了,各退让一步,不就烟消云散?”
    “游鱼子,他是你的老师,你就为他帮腔,可我不是他的学生,我为什么一定要退让?你再要这么夹着狗屎放狗屁,那就不管是狂犬还是好狗,我统统都用鞭子狠狠抽!”汪凤绮倒竖秀眉,胀红俏脸,气冲冲地说。
    尤瑜与姚令闻站在一块儿,长短虽然相仿,可一个颜面溢笑,眉目情传,簇锦团花,玉树临风,如荡起了涟漪的镜湖,像雨霁后映现出的七色彩虹;另一个则气咽声吞,色滞情呆,恰如鸟不愿过翼、兽不敢驻足的死气沉沉的散哈拉沙漠:两者之别,情同霄壤。人们的睽睽众目审视着,嘻嘻哈哈地讪笑着,七嘴八舌议论着,会场里像猛火煮着的一满锅粥,沸腾着,喧嚣着。
    “喂!同志们,请肃静,请肃静!时间到了,我们准时开会。”
    主席台上的团委书记,笑着静观谛听,觉得自命不凡的武松般的姚令闻,被泼辣的孙二娘似的汪凤绮,搓róu得出尽了洋相。大家闹也闹够了,笑也笑够了,姚令闻哭丧着脸,也实在难堪极了。是时候了,他该扮演浪子燕青,来收拾残局了。他咳了一声,从容地站起来,脱下了制服,露出了已被汗湿透了的红牡丹衬衫,敲着桌子嚷道。
    领头雁展翅了,其他的雁儿也就跟着飞,大家齐刷刷地脱掉了扣得严严实实的制服,现出了湿透了的五颜六色的衬衣。顿时像浩荡的春风,吹绽了满园鲜花,整个会场展现出万紫千红,而尤瑜更像一株缀满了灼灼红花的挺拔的山茶,光彩照人。书记掏出手帕抹去脸上横流的汗,带有几分自我揶揄的口气,笑着说:
    “同志们,今天热不热?汗流浃背,热到害疟疾发高烧的程度,我们还要紧捂着夹衣活受罪。我们怕什么?怕就怕违背了老祖宗的规定,七尺男儿穿红挂绿,妄作女儿态。阿Q怕剪掉辫子,不敢进城;我们怕人讥笑,不敢脱衣。螺蛳蚌壳,相差几何?如今,穿衣成了形象地反映我们思想的镜子,是红是黑,是旧是新,泾渭分明。我们又何必翘起舌头说瞎话,百般为自己辩护呢?我承认尤瑜是思想革命的先锋,他不左顾右盼,不怕人评头品足,认定了正确的目标,就义无反顾地勇猛往前冲。在僻远落后的湖兜里,创造出*满园的思想闪光的新局面。他值得我尊敬,值得我学习。我承认自己暂时还是满头癞痢,不许人说亮谈光,是死死护住那没有几根头发的辫子的阿Q。可我不愿长期做阿Q,我一定当众摘帽子、脱裤子,剪辫子,将全身污垢洗尽刮光。这次,我这个头带得不好,现在我向大家赔罪。”说时,他深深向尤瑜汪凤绮行了个鞠躬礼,面有惭色,语带愧疚地说,“过去是三娘教子,如今是子教三娘。尤瑜、汪凤绮同志,你们年岁比我小,可革命志气比我高。你们是向传统无畏地挑战的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你们为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是我这‘三娘’,是我的好老师。姚令闻同志,你和我都未老先衰,老气横秋,失去了青春的活力,缺乏前进的动力。长江后浪推前浪,再不解放思想,急起直追,我们就会成为阻碍革命航船乘风破浪的暗礁。你是我们县最高学府的代表,你可要为我、为大家做出表率啊。往者不可鉴,来者犹可追,我们要互相勉励,百倍努力,千万不要成为革命征途上的绊脚石哟!”
    凡人都有猎异搜奇的天性,奇人异事往往会长上翅膀,如风似电,顷刻飞遍城镇乡野。原来白浪湖完小五一游行的情况,不胫而走,风传昆阳,团委书记早就有耳闻。开始他尚心存戒律,认为尤瑜惺惺作态,立异标新,只是为了哗众取宠。故尔虽已下达了通知,但思想仍遵循旧路。他想,旧思想的乌云仍滚滚肆虐,短时间不可能展现新意识的丽日蓝天。制服下深藏着苏联花布衬衫,无非是首鼠两端,为了应付意想不到的突发事变。一旦来开会的人都身着丽服,他就脱掉制服,显露盛装,而不至于让人揪住自己旧思想的尾巴,使自己狼狈尴尬。如今,经过汪凤绮与姚令闻的一场白刃战的辩论,黑白浊清,泾渭分明。他觉得自己何尝又不是要立牌坊的婊子,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过去,他也曾矢志追随光焰万丈的马列主义,可如今自己竟成了黑暗的旧思想的影子,可见思想进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稍放松,就会坠入旧思想的窠臼。因此,他即刻严厉地解剖自己,旗帜鲜明地支持汪凤绮的辩论,满腔热忱地肯定了尤瑜的成绩。
    姚令闻向来盲目自负,固执一孔之见,即使深知自己的认识全然谬误,也从不向人认输。可如今上司裸露胸怀,展示自己的残缺,诚心地规导他。于情于理,他总不能再拂逆领导的好意,坚持固陋。于是他只好低垂着高傲的头,黑着够长的脸,遮遮掩掩、羞羞答答,貌似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书记,您的教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革命路上,只要稍一停滞,善跑的兔子,就不如爬行的乌龟。我停滞了,我落伍了。今后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急起直追,作您手下的排头兵。”
    “哼!落后了,不服输。还诬说别人是爬行的乌龟,标榜自己是善跑的兔子,真不知人间竟有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汪凤绮噘着嘴忿忿地奚落他。
    “同志们,别吵了,现在就开会。”书记又敲着桌子大声嚷道,“革命思想是冬末的萌芽,荒原的火种,开始,当然是嫩弱的,微小的,但只要让她发展,将来,她就会战胜身躯庞大的枯木朽株、烧起冲天的燎原烈火。过去,我和许多同志对新生事物,熟视无睹,甚至视为谬误,几至不自觉地成为扼杀新生事物的刽子手。而尤鹏同志却独具慧眼,发现了她,保护了她,促使她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古词里有句诗:‘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尤鹏同志正是这种稳立潮头,‘手把红旗旗不湿’的革命‘弄潮儿’。那么,今天这台戏就让他来唱主角。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好啊!”书记极富鼓动性的话,如一股强劲的风,吹着了忽忽的星星火苗,顿时便衍成燎原烈火,与会的人都拍手齐声叫道。
    在大家炯炯目光的簇拥下,尤鹏真如一只大鹏鸟,兴冲冲地飞上了主席台,宣读了他事先精心准备的发言稿——《学习苏联老大哥,美化生活迈大步》。他身材高大,声音宏大,发言的影响尤为强大。他详细介绍了“学习苏联,美化生活”的具体做法,典型事例。特别是王天笑老师的思想转变过程,经过他着意渲染,几乎可以与《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媲美。最后总结性的经验表述,更是添花的锦绣,璀璨的朝阳,在暗夜里也能发光的夜明珠。他万分兴奋,无比激动,站起来,像雄鸡司晨那样高唱道:
    “……爱美是人之天性,美化生活是人们必然的要求。生活美,体现在各个方面,环境美,衣着美,心灵美,而衣着美就是心灵美外显的载体。因此,对美的衣着的刻意追求,当然是人们的首选。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喜儿,还要在头发上扎根红头绳。洞房花烛夜的新人,哪一个不着绿穿红?革命胜利了,人民生活美满了,我们更应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显示出我们的心灵无限美好。谁又愿意效黑忽忽的乌鸦,违心地将自己丑化成身着丧服的寡妇?但是,为什么过去我们的穿着只是灰黑蓝白,一味呆板,毫无亮色?那是因为我们的人民被反动派将血肉吸干榨尽,只剩下几根惨白的枯骨,像原始人一样,根本没有能力来考究着装的精美。此外,黑透了的封建传统观念,像罐头一样禁锢着人们的头脑,使人不敢向前挪动半步。目不斜视,笑莫露齿,乃金科玉律;谁服紫着朱,则视作妖孽,咒为婊子,今天,则被视为资产阶级。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奢求服饰的华美?如今人们生活富裕了,穿红挂绿的条件具备了,我们的人民就应该刻意追求,让自己美若天仙,难道还要永远与尘灰搅在一起,作衣着肮脏破烂的乞丐?同志们,今天我们还被这种可怕的奇谈怪论统治着,难道不是咄咄怪事?同志们,现在我们已走到这样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究竟是学习苏联,美化生活,作艳美的天仙,还是守住孔老二的僵尸,做终日哭丧着脸的尼姑、寡妇?”
    “做作天仙,做天仙,当然是作天仙!谁愿意当尼姑、做寡妇?”被尤瑜感情的潮水激荡起来的听众,个个忘无所以地击桌鼓掌,尖声啸叫起来。大家钢铁般的铿锵的回答,更加鼓舞了尤瑜。他胀红着脸,双目炯炯,挥动着有力的的臂膀,像呼口号那样坚定地说:
    “可是,目前的现实就是这么荒唐。同志们!我们捧着个金饭碗,却还要拿起讨米棍;已经成了高贵的公主,却还要把自己装扮成尼姑、寡妇。究竟是什么邪恶的力量捉弄我们,将我们本来应该光辉灿烂的生活,糟蹋得如此狼狈暗淡?是孔家店的无常,用无形的封建思想的绳索,捆住了我们的手脚,又在我们头上套了个紧箍咒,逼着我们在黑暗的迷宫里瞎撞。因此,我们要想生活多姿多彩,有滋有味,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解下捆绑我们的手脚的绳索,摘掉头上的紧箍咒。不过,物质生活里的肿瘤有形,容易体察,人们要割去它比较容易;精神领域中的毒瘤无状,大家往往熟视无睹,姑息迁就,甚至视为珍宝,难以割掉。因此,要彻底割掉这颗毒瘤,并清除它残留下来的余毒与恶臭,我们就要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种战争,比起有硝烟的战争来,更加残酷十倍,复杂百倍。我们的前进道路上时时逢迷雾,处处有陷阱,稍不留意,我们就会成为旧思想的俘虏。”尤瑜危言耸听,听众个个面面相觑。尤瑜忧郁的眼神望着大家,心情十分沉重地说:
    “同志们,因此,为了使我们正在进行思想领域里的革命取得胜利,就必须矫枉过正,大张旗鼓,大声疾呼,大刀阔斧,向封建毒瘤开刀。比如说一幢黑屋子,为了让它通明透亮,你就事论事,单说要开个窗户,习惯了在黑屋子里生活的人,担心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会晒破他的头,一定会群起强烈反对;但如果你说要掀掉黑屋子的房顶,他就会采取折中态度,同意开个窗户。这次美化生活也一样,只要求青年人穿靓丽的花衣,那些被旧思想箍得紧紧的年轻人,或者坚决反对,或者首鼠两端,阳奉阴违,总之,他们要千方百计,把自己留在旧思想的阴影里。现在你要所有的人都着亮装,不做灰色的尼姑,那么,所有的年轻人,就理所当然地迎合新的潮流,走进新的世界。这与民国时,革命党在城里剪辫子,阿Q王胡们抱残守缺,定然不会进城,驾航船的七斤进城丢了‘猪尾巴’,让他们笑掉了牙。可后来剪辫子剪到乡里来了,阿Q王胡们不是也剪掉了么?大势所趋,以后再要他们留辫子,反而觉得丑陋尴尬。‘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思想革命只有在‘破’、‘塞’、‘止’旧的思想上,深下工夫,才能够让新思想‘立’起来,‘流’‘行’起来。我们是基层青年中的骨干,决不能做守旧的阿Q,我决心像书记殷切期望的那样,紧跟同志们的革命步伐,做思想领域里的革命‘弄潮儿’,在青年中掀起一场肃清腐朽的旧思想的革命风暴,彻底涤荡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创造一个无限美好的新世界!”
    他越说情绪越高涨,说话声好似山呼海啸。他极目远处,振臂指向前方,好像矗立在汹涌的波涛里的坚定的灯塔,屹立在峻峭的高山上的威严的航标!听众深受鼓舞,个个尽情呼叫:
    “尤鹏!你真的像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不同凡响。”
    “游鱼子,你再不是为池潢所困的游鱼,而是能掉尾大海的巨鲸,能独树一帜、天马行空的人中豪杰!”
    “游鱼子,乌拉!”
    “万岁,游鱼子!”
    欢呼声震耳欲聋,震得房屋颤抖,整个会场成了波涛汹涌的海洋。
    接着还有好几个人介绍了经验,其中也不乏真知卓见。但是,吃过熊掌之后,总觉得鱼肉乏味,听了尤瑜的发言以后,会场的气氛渐次冷淡。这天,上午大会介绍经验,典型引路;下午分组讨论,研究下一段具体做法;晚上文艺汇演,展示一代青年精神风貌。会议开的紧凑而热烈,与会人员都觉得收获很大。
    姚令闻早作好了大会发言的准备,发言稿改了又改;将表演的文艺节目,个人也曾多次精心排练。他想在大会上独领风骚,一鸣惊人。可是会议开始之前,就遭到众人的抢白,特别是汪凤绮的无情奚落,使他像只小鸟,突然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摧折了翅膀。在尤瑜发言之后,大家盛赞尤瑜是大鹏、长鲸,相形之下,他在别人眼里,倒成了燕雀游鱼。不过,他也认为自己缺乏超前意识,见解肤浅,做法简单。与尤瑜比,小巫大巫,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当书记点名要他发言时,他便推说没有作好准备,偃旗息鼓了。他想,晚上的文艺汇演,他要抖擞精神,背水一战,艺压群芳,将游鱼子压到五台山下。他觉得自己这样想有充足的理由,因为游鱼子在僻远的湖乡工作,演出没有优秀的搭档;而他却有昆阳独一无二、色艺俱佳的汪凤绮配合,绿叶衬托红花,他将会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今日虽连输两局,但他自问不是败走麦成的关羽,而是退居汉中的刘邦。他定能垓下一战,让项羽自刎乌江。在下午散会以后,他走在昆阳的麻石铺就的街上,他频频地点头,得意地毒毒地这么想。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的重头戏《王大春、白毛女对唱》,还得再找汪凤绮排演一次。他后悔自己与汪凤绮给这个节目命名时,固执己见,坚持将王大春的名字排在前面,惹得汪凤绮几次翻脸。不知道现在她愿不愿意配合?不过他又想,汪凤绮曾不厌其繁地向他表白了她对他的深深地爱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成全他。情爱往往是魔术师手中的那块变幻莫测的黑布,它能蒙蔽所有情人的眼睛,即使不堪入目的无盐、东施,在情种眼里,也成了如花似玉的西施、王嫱,何况汪凤绮本来就天生的丽质。但他哪里知道汪凤绮这个漂亮的美女,竟包藏着祸心,‘公共汽车’、‘过河渡船’的个性,并未有丝毫改变。她与他虚与委蛇的时候,又与尤瑜鱼水默契。她想效老妓之款情郎,平分秋色,暂时保持情爱天平的平衡。没想到鱼龙突然激烈的碰撞,孰优孰劣,判若泾谓,她再不能让“鱼”“龙”平分秋色,保持裁判员的公正面孔,她的天平只能向尤瑜倾斜。因而开会前后,她就尖锐地揶揄姚令闻,而百般地迎合尤瑜。可是姚令闻却错误地认为,这是坠入爱河中的痴情男女的打情卖俏。骂,表示亲;打,就是爱。今晚的演出,他一定能凭借这股好风,青云直上。
    他兴致冲冲、急急忙忙走进昆师附小,在他熟悉的那间卧室里,找到了先回校的汪凤绮,可汪凤绮好像并没有准备排练他们即将演出的节目,而在准备与他们演出无关的别的节目的道具。姚令闻说明了来意之后,汪凤绮态度冷淡,皱眉嗔目,十分烦躁地说:
    “我早就说过,白毛女对王大春唱的那些歌曲,我演唱得并不出色;王大春对白毛女唱的那些歌,也并不适合你的歌喉。强扭的瓜不会甜,我们已错走了‘北辙’,如今最好改易为正确的‘南辕’。吃黄豆粒拣熟的才好吃,我们在昆师共同演出的杨白劳与喜儿的对唱,曾经引起全校的轰动。今晚再次演出,定能脍炙人口,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么我们就将这个节目再排练一次。”
    姚令闻也深知,演唱王大春这样的英雄人物,确实非他所长,扮演杨白劳这种悲剧角色,才是他的绝活。可是他想借助演唱题材的浓情爱意,来恢复和加强他们过去疏淡了的爱情。而杨白劳与喜儿是父女,与爱情“南辕北辙”,何况杨白劳苍老猥琐的样子,将掩盖他的英俊潇洒。因此,他不得不弃“黄钟”而就“瓦釜”,选定不适合自己演唱的角色。此种情况,汪凤绮心知肚明,开始也不愿倒戈迁就姚令闻,无奈此时尤瑜不听她的苦苦劝告,把自己的锦绣前程当儿戏,远走白浪湖,使她不得不忍受无尽的烦恼和无边的孤寂。她像吸食鸦片的重症患者,一刻不能离开鸦片一样,她时刻都要服用爱情这灵丹妙药,以疗救她心灵空虚的痼疾,因而便逢场作戏,知其不可而为之,让姚令闻来填补这个空缺。谁知尤瑜背水一战,绝处逢生,成了韩信那样的力敌群雄的活脱脱的将军,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她又怎么能抓住姚令闻这片败叶当斗舰?如今她一定得旗帜鲜明,与姚令闻划清界限,而让尤瑜知道,她依旧对他柔情似水。因而此时她决不能拖泥带水,传递错误信息。这样,姚令闻此时频频射出的爱情之箭,都被她筑起的坚城高墙阻挡了。姚令闻拗不过她,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她的意见。
    演出的地点是县剧院。落日的霞光还未收尽,剧院门前已华灯通明,人如潮涌。中午,池县长看过尤瑜的发言稿,禁不住笑起来了。觉得这孩子真是花果山的猴子,异想天开,竟能说出这么多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道理。这次尤瑜倡议的穿着上变革,乃是思想上的一场深刻的革命,理论与实践的结合,突破了旧思想的桎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是难得的新事物、新典型。他必须抓住这个典型,解剖麻雀,总结推广新经验,在全县范围内,打一场思想领域里的攻坚战。因此也早就在观众席前排就坐,看看他们在这方面还有什么新举措。
    哨声吹响了,大红幕布拉开了。一队身着大红大绿的苏联花布衣服、足蹬长筒黑套靴年轻人,跑步到舞台中央立定,咿咿呀呀,高唱着苏联歌曲。要不是他们的个子矮了点,鼻子塌了点,简直就是一队哥萨克骑兵。好猎奇的观众,欢声雷动,热烈鼓掌,连连叫好呼妙。节目一个一个接着表演下去,都是伴唱着革命歌曲的舞蹈,与往日的表演差不多。只是这次演员的服饰鲜妍,穿红着紫,一扫过去沉闷的灰暗,舞台简直成了春日的花园,万紫千红。
    姚令闻原来答应与汪凤绮同台表演杨白劳与喜儿的对唱。但他突然觉得,别人扮演的角色是花季的少男少女,个个靓丽如新人,而自己却要穿上挂筋吊缕的破衣,去扮演如枯株朽木的杨白劳,岂不成了在鲜花丛中倒垃圾、芝兰室内放臭屁,以自己的奇丑恶臭,去衬托出他人的美艳芬芳?于是他一反以往迁就汪凤绮的常态,坚决拒绝与她合作,他独立演唱了《白毛女》中赵大叔唱的那首歌:
    “清清的流水蓝蓝的天,山下一片米粮川……”
    这是首男高音独唱歌曲。他的音域不宽,兼之气恼心急,唱至音高处,气塞喉硬,就如疲牛拉着重车上高坡,高音唱不上去;唱至声音低处,气堵喉间,恰似穿了棉袄潜水,沉不下去,低音挤不出来。似哭,似闹,似猫头鹰宵夜怪叫。声音走了调,韵律变了味。一首圆润如珠玉、荡气回肠、格调高昂、若九天瀑布的歌曲,竟被肢解得支离破碎,像癞和尚的百衲衣,似破锣败鼓声,让人不堪入耳。又由于是在演出前的几分钟仓促作出的决定,临阵磨枪,一时找不到适合赵大叔这个角色穿的服装,他总不能穿王大春这个角色穿的军装上场。仓促间,就把自己装扮成一副古怪滑稽的模样:上穿黑地衬竹叶的花衬衣,足登乌亮的皮鞋,像个地地道道的西方的浪荡公子;头挽羊肚白头巾,苍老的皱纹布满了脸,手中挥舞着牧羊鞭,俨然又是个饱经风霜的陕北牧羊老汉。人们看埃及金字塔前的人面狮身怪兽,觉得和谐美丽;听童话中的美人鱼的故事,觉得悦耳中听。可看到他那怪异的模样,蹩脚的演唱,就觉得刺目、污耳、倒胃,个个嘘声倒喝彩。他自己也觉察到演出的糟糕,就取消了那首挑逗女性的民歌——《康定情歌》——的演唱,灰溜溜的狼狈下场了,大家都觉得放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演出的节目都有特色,汪凤绮演唱的白毛女插曲《扎头绳》很精彩。那银铃般的歌声,那优美的舞姿,那柔长的辫子,那羞怯的笑容,征服了所有的观众。演唱结束,大家掌声如雷,连声叫好!
    押轴戏是一个充满异域情调的节目。檀板击节,羯鼓一响,急促欢快的乐曲声嘎然终止,整个闹哄哄的剧场,顿时寂静得像黎明前的空阔的山谷。一刹那,短笛轻吹,似鸟雀苏醒,叽关有声,一声,两声,……顷刻变作急管繁弦,百鸟和鸣。一个哥萨克女郎,背着水桶,提着只奶罐,两条手臂张开,像飞鸟展开翅膀,侧身碎步,飞到了舞台中央。她,偏向右方的头,歪戴着一顶雪白的草帽;上身,穿件黑地红玫瑰广袖衬衫;下体,着条黄底绿孔雀拖地长裙。她急速旋转,广袖飘拂,似天际薄极的璀璨的云霓,轻轻地滑过平静的海面一样的蓝天;长裙张开,似用彩云裁制的玲珑剔透的降落伞,从天上悠悠缓缓地飘下。无论是远观还是斜睨,她都像一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五彩斑斓的蝴蝶。她蹲下来,注目观,侧脸亲,手指如弹奏钢琴那般舞动。咩咩声声,泉下滴答,那是她在为群羊挤奶。
    突然,远处,一个歌萨克骑兵,弯腰执辔,从山上骤驰而下;脚下马蹄得得,耳边风声忽忽。他,高塔般的身躯,宽边黑色的拿破仑帽,黄色的哥萨克军装,深筒的黑色马靴,碰撞有声的长长的马刀,忽忽挥动着手中的鞭子,真是一位只身敢陷千军万马的敌阵的无畏将军。悠悠白云俯视为之悚异,葱茏草木仄立为之惊骇。突然,马的前蹄扬起,萧萧嘶鸣;人身向后倾仄,驻足凝视前方。原来前路阻水。扬起一鞭,战马高高提起马蹄,继而哗哗水声响起,马儿正在涉水渡河。有顷,人,激动地扬鞭;马,轻快地驰骋,而马蹄却匿迹销声。原来草原上如褥的绿草,已吞没了雄健的马蹄。
    歌萨克骑兵摘下拿破仑帽,举在手中高高奋力招扬,哥萨克女郎见了,奋起拼命高呼。人儿飞跑,马儿疾驰,近了,近了,女郎张开双臂,骑兵跳下战马,像两颗超级的磁石碰撞,他们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张嘴巴紧吻,久久地变作一个“吕”字;四条手臂搂抱,成了两道铁箍。嗣后,他们变成一个孩子般的天真活泼的球,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翻滚。吻呀,滚呀,滚呀,吻呀。吻透了,滚够了,骑兵就拉着女郎疯狂地旋转。旋够了,转倦了,他们躺在茵褥上望着蓝天白云喘粗气。然后跳起来,翩跹起舞诉衷肠。女郎始而紧蹙秀眉,面带戚容,低头抽噎,痛诉分离后的辛酸与思念;继而昂首正视,豁臂顿足,怒不可遏,说尽了胸中的悲愤与委屈。骑兵先则昂首挥刀,眉宇间透射英气,绕着女郎大步流星前趋,描述他冲锋陷阵的情状;然后低眉赧颜,长吁短叹,悲不自胜,抒发了积郁心中的无限牵挂与愧疚。情抒完了,意诉尽了,他们就摇头晃脑,齐声同唱《顿河悲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噢噫,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歌毕,他们“哟”的一声尖叫,又齐声高呼声“乌拉!”然后,骑兵背着水,女郎提着奶,双双归去。然后放下桶罐,返身谢幕。立正鞠躬,异口齐声高呼:
    “我是哥萨克骑兵葛利高里。谢谢!”
    “我是顿河畔的姑娘阿克西妮娅。谢谢!”
    他们谢幕刚毕,台下即刻捶桌拍椅、鼓掌顿足,刮起了十二级欢呼的台风:
    “乌拉,游鱼子!”“游鱼子,万岁!”
    “公共汽车,万岁!”“乌拉,渡船老板!”
    对艺术欣赏,从来没有尝过鱼腥味的昆阳人,今天突然吃上了熊掌,怎么不欣喜若狂呢?晚会在狂欢中落下帷幕。尤瑜汪凤绮多次谢幕,大家仍在忘情地鼓掌欢呼,久久不想离去……
    欢呼之余,大家都诧异于尤瑜怎么会演唱苏联歌舞?原来是去年冬天,东海市“激扬舞剧团”去南方名城演出时,便道来昆阳看望他们的恩师洪鹢老师。当时,作为地区宣传部长的尤冬梅,专程去拜访了他们。尤瑜退学在家,闲得发慌,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姐去了。没想到团长激扬,竟对尤瑜青睐有加,幽默地对他说,剧团是宣传队,也是播种机。他应该在昆阳播下颗现代舞蹈的种子。就答应教给尤瑜一个舞蹈。于是他找来汪凤绮作搭档,学会这个《哥萨克骑兵舞》。没想到今天派上了这么个好用场,取得了轰动性的效果。这样,压轴戏真的有千钧、万斤的重量,牢牢地压住了舞台的轴。县长池中伟一锤定音,把这个舞蹈定为晚会的扛鼎节目,尤瑜、汪凤绮双双获得了演出的最高奖。后来,尤瑜还被团县委授予学习苏联的标兵。
    姚令闻自知演唱十分糟糕,晚会结束后,必定遭到别人的白眼与讥讽,在《哥萨克骑兵舞》的演出达到高潮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溜走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