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
随着一声“滚下去”的高呼,已经被斗垮、斗臭、斗得体无完肤的阶级敌人及准阶级敌人,个个成了失魂落魄的行尸,如秋风猛烈地刮着的落叶,纷纷滚下了台;闹哄哄的人群,似枪声惊起的野鸭,狼奔豕突,散向四面八方。我也魂不守舍,似行尸跄跄踉踉走下台,此时有两个鬼影子始终盘踞在我脑子里,呼之欲出,挥之不去。
其中一个让我伤怀的是个女的,她是我西城中学的同班同学,名叫曾雅秀,比我小一岁。她是国民党高官曾志明媒正娶的大老婆生的千金小姐,也是曾志小老婆生的来路不明的儿子、现在高坐在台上的区长姚令闻的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读书时,大概由于滥吃狂喝,营养过剩,矮矮胖胖、圆圆滚滚、形似气球、皮肤白嫩如纸、好像吹口气也能捅破。不管怎么看,过去我觉得她既不雅,也不秀。可是她性情骄纵,经常耍大小姐脾气,从不宽恕别人。解放前,谁要是惹了她,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唆使家奴毒打。不过,她对与她友好的同学还十分友好,对因为贫穷、疾病值得同情的人,她往往升起援助之手。她曾为好几个上不起学的同学,交过学费。就是曾在她晒在外面的裤子的裤兜里放过活泥鳅的、让他十分讨厌的昌癞子,在无钱交学费哭哭啼啼的时候,她也曾帮助他交过学费。她家有钱有势,不靠读书出人头地,她天天搔首弄姿,吃喝玩乐。可是要跻身有教养的名门,还得读书。要读下去,要升级,考试就得争六十分。于是她就将我当作救命稻草,目光聚焦到我身上。她打通了老师的关节,每期编座位与我同坐一桌,考试时全仗我给她“打帕司”。正因为如此,那时我成了她心目中的‘皇帝’,她对我百依百顺。有时老师上课招惹了她,她像疯牛一般地撒野,老师还求我从中斡旋,给他解开这个死结。她读住学我走读,每周她的家奴送几次鱼肉来,她都要分一半给我拿回家。姚令闻当时虽未明言是他的妹妹,可暗中还是有几分关顾她。
临近解放时,据说她爸携着她们母女从昆明机场起飞去香港。飞机引擎响了,她爸丢下沉重的箱箧迅速登上了舷梯,她妈与她死命拖着囊橐没跟上,就差那么一步,飞机冲上了蓝天,她们只好悻悻地转回家。此后解放了,她也辍学了,八年了,我们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见到她!据人说她爸在家没有置田地,所有的资产全在南京上海,临近解放,全给转到了香港。她爸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不打窠边食,她家对周边的乡亲还常常施小恩小惠,在乡村中与人没有什么仇结,土改中认定她爸自由职业者,她也没有受什么折磨。但是随着革命深入,人们逐渐认识她家的庐山真面目:她爸是国民党特务头子。解放时,她爸逃走香港,去了台湾。她妈虽然当教师,但既然是特务头子的臭老婆,也就免不了是特务,在镇反运动中给毙了。从此,她孤身一人,便与一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男女鬼混。别的人家庭出身不错,头上有一片蓝天,出了什么事,只是小菜一碟;可她被重重黑幕笼罩,地狱的门向她敞开着,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要担当超出别人十倍的责任。从此她就成了她父母的替罪羔羊,每次开斗争会必须登台亮相。今天她跪在台上,业已失去了昔日的粗胖,姿容倒显得苗条清秀,要不是遍体污垢,像从垃圾堆里钻出来似的,也许还楚楚动人,有几分雅秀,能招惹几个不怀好意的浪荡子的爱怜。此次她滚下台去后,以后我就没有再见面,据说,她后来受不了这种折磨,在一次遭棍棒狠狠教育之后,腿折了,自己觉得容颜再不会雅秀,无面见江东,汆入湖里,再没有回来。有人说她溺死了,尸体腐烂后鱼吃了,也有人说她以投水掩人耳目,金蝉脱壳,逃走了。实际情况如何,谁也没有去考证,当然谁也不知道。
我曾经与她有几分交谊,抚昔思今,心中着实有几分酸楚。过去,她虽然不事生产,却也不曾作恶,如今经常受这般磨难,似乎天道也有些不公。但随即我又自笑起来,一场激战,弹如雨飞,尸横遍野,其中难道就没有几个误死的无辜?无定河边层层堆积的白骨,怎么会没有一个冤魂?何况她与穷凶极恶的阶级敌人有着牵扯不清的瓜葛,我又何必这般神经过敏,去扮演那无事忧天倾的可笑的杞人呢。
另一个让我伤怀的是贺柱石,可我看到他猥琐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把他与国家的“柱石”联系起来。他蠢头蠢脑神经质,别人都叫他“黑猪子”。据说,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正值午夜,湖区暴风癫狂,大雨瓢泼,茅屋上的草被刮走了,唯留下几根屋柱。他母亲淋得透肉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母亲居然奇迹般地生下了他。他父亲觉得屋柱坚牢,就叫他柱子,连上姓来呼,叫他贺柱子。不知什么原因,他两岁还不会说话,蠢头蠢脑,于是贺柱子就被人唤成了“黑猪子”。初上学,教书先生觉得这名字太俗,就给改了一个字,叫贺柱石。可是同学们并不因为他的名字改得意义伟大,就尊崇他,大家仍然叫他“黑猪子”。他虽然是个小人物,可傻的名气却很大,与洪家垸的傻冬瓜难分伯仲。他是白浪湖人,他出生没几年,多病的父母就弃世了,破旧的房子无人修缮,倒塌了,是姐姐带着他在祠堂里的打谷桶里睡觉长大的。后来姐姐嫁给了隔河过虎岗的一个剃头匠,他也就跟着学剃头。他艺成回到白浪湖,白天游乡串户,傻乎乎地吆喝着给别人剃头,晚上仍然蜷曲着身子睡在谷桶里。他的手艺还不错,找他剃头的人也不少。有了收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姐姐还准备在白浪湖集市旁给他搭两间房子,让他开个剃头店。可是老天就是不作美,国民党又来抓壮丁。他人老实巴交一身无牵挂,抓了他,不会有谁喊喊叫叫、哭哭闹闹,能省却许多麻烦事。因此在他十六岁那年,就被保长从打谷桶里将他绳捆索绑带走,让他糊里糊涂地扛着汉阳棒棒,上了战场。
幸好老天有时睡醒了,又睁开了一只眼。他虽然打了几次仗,可横飞的枪子儿没有特别光顾他,他倒活得好好的。一年多后,他就被人民军解放了。在人民军队里,大家待他如兄弟,他才初次尝到了做人是个啥滋味,从此他的生命也焕发出耀眼的光辉。他虽然打仗不那么勇敢,子弹呼啸的时候,开始竟吓得尿湿了裤兜,有时甚至倒地爬不起。不过平时他能运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在战斗及训练之余,给伙伴理发,大家都很喜欢他。同志们的激励,给了他上进的勇气,抗美援朝时,他报名参加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上甘岭保卫战打响了,他与兄弟们据守在坑道里。一个黑夜里,他麻着胆子与班长一道下山去取水。敌人的飞机扔下的炸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班长为了保护他,伏在他的身上,班长牺牲了,他也炸成严重的脑震荡。从此他的脑子就不听使唤,做事就有些怪异,甚至乖情悖理。于是组织上便将他送回祖国大后方医治疗养。病情大愈后,部队给了他一笔优厚的复员费,回到家乡,依傍姐姐,在过虎岗街上开了家理发店。
他本来手艺就不错,又是志愿军,南征北战,出过国门。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都纷纷光顾他的店里,一来来理发,二来也想听他说点外面的新鲜事,因此他的生意很不错。天下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特别是过虎岗完小的名牌教师王笑天,他曾经远赴北京求学,亲身经历中国革命的地覆天翻,他觉得贺柱石,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国家真正的柱石,他与这个老资格的革命家谈话,才是秦琼战关公,彼此相匹配。因此,王笑天特地为他的理发店亲笔题写了“英雄理发店”的店名。过去为了缓解拮据的经济,王笑天花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抠着用,一向胡髭拉撒、半年才理一次发。可如今遇上了这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英雄,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一反常态,频频出进英雄理发店,经常剪刮梳洗,让自己容光焕发。他们同是英雄,谈话自然也非同凡响,飙出云表。什么金日成、杜鲁门,鸭绿江、上甘岭,和平解放傅作义,这些鲜亮的词儿,有如秋后柿林里的火红的柿子,常在他们的嘴边挂。他们说得飞沫似水枪喷水,别人听得像伸长脖颈的呆鸭,这样,这英雄店呀,有时竟变得像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正在热映的电影院。
一般听众不能听出贺石柱的话说走了嘴,但王笑天心中还是能辨出他话中的瑕疵。比如,麦克阿瑟,他说成“隔壁阿三”,杜鲁门错说作“肚里闷”,他们跨过鸭绿江打到了什么“平南道”,他竟说成了打到“海南岛”。这样王笑天渐渐也忍不住眉头打结,心里暗笑,此后他谈话的兴致也就锐减了。见王笑天这样,人们知道理发店里传出的声音有时也胡说白道,便觉得贺柱石这个英雄也不那么“英雄”了。兼之贺石柱脑子有些贵恙,谈话过分激动时,手就有些不听使唤,头发剪不齐、剃刀划破皮的事,时有发生。开始大家觉得他的谈话新鲜,瑕不掩瑜,还能忍受;事过境迁,正像现饭炒过三遍之后,狗也觉得倒胃,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他似祥林嫂不厌其烦地说儿子阿毛被狼吃的故事,说着“跨过鸭绿江,打到海南岛”,人们听腻了,他刚张口,别人便吓得逃走了,可他仍没察觉,还在继续说。此后,“瑜”全给“瑕”掩没了,人们渐渐疏远了理发店,贺柱石的生意便日趋清淡。连自命为与贺柱石是对等的英雄的王笑天,有时也自觉扫兴,懊恼地离开了理发店。
不过,在尤瑜于白浪湖完小掀起美化生活高潮的“五一”前夕,王笑天为了与他即将穿上的鲜亮的花布衬衣相匹配,又到理发店来美化自己的容颜。平日他被剃刀割破自己的头,往往戴上帽子就了事,可如今天气渐趋暑热,怎么还能像害了伤寒病,捂着顶破帽子?何况五一节他还要在身着鲜亮的花衣、整齐列队的队伍中亮相!因此,王笑天特意警告他小心点,别让他的头上再挂彩,贺石柱也真是“黑猪子”,仍旧依葫芦样子画旧瓢,仍旧愣头愣脑不紧不慢地与王笑天说趣话。头发剪不齐,王笑天耐心指点他,说左边短,右边长,右边的该剪去一点。可他剪去右边的一点后,左边的又显得长了点;再剪去左边的一点,右边的又显得长。这么反反复复剪了好几次,王笑天忍无可忍,就讲了个故事给他听:
“老伙计,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木匠给人家做张方桌子。做好之后怎么也放不稳。主人提醒他,是不是有只桌子脚长了一点?要他好好调试调试。木匠觉得主人说的有道理,就将那只长的脚锯掉了一点;可是再一调试,仍然放不稳,又只好把另一只长了点的桌子脚锯掉一点。如此循环往复,两尺多高的桌子,锯到只有六、七寸高。主人再来一看,气得吹胡子,怒气冲冲的对木匠说:
“‘桌子这般矮,岂不要我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去吃饭?你,你,你怎么这样蠢?’
木匠听到责备,觉得脸上无光,只好脸涩涩地对主人说:
“‘老板!你放心,它,它不是桌子,可中间剜个洞,就是只上好的火盆架。明天我再给你做张好桌子。’”
贺柱石毕竟不失是柱石,在王笑天掀起的讥讽的狂涛面前,竟然丝纹不动,巍巍屹立如泰山。反而捧腹大笑,对着王笑天说:
“哈哈哈哈,老伙计,你不要懵我,世上哪里有这样的蠢木匠?”
由于笑得太过分,贺柱石的身子前俯后仰,手上的刀一滑,这次不是割破头皮,而是从王笑天的鬓角开始,直逼颧骨,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王笑天痛得嗷嗷直叫,气得发疯似地说:
“是的,世上没有这样的蠢木匠,但确实有‘黑猪子’剃头匠,确实有‘黑猪子’剃头匠!”说着,捂着流血的脸,冲出了理发店。黑猪子走出理发店,望着王笑天远去的背影,大惑不解地喃喃说:
“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他竟然讲这么个木匠做桌子的故事给我听……”但他又觉得王笑天不想出剃头钱,是在故意和他开玩笑。于是他随即就轻快地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此前,虽然“英雄店”已经不“英雄”了,但毕竟还不是空山古寺,连一个“香客”都没有。只是这个故事就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过虎岗、洪家垸,白浪湖,波及昆阳,成了街头巷尾人们饭后助消化的笑料。一石激起千重浪,此后,有无相生,没根没蒂的故事便似汹涌的狂涛接踵而至。
有人说,黑猪子学手艺时,为了练活手,师傅叫他刨冬瓜,要他用剃刀将冬瓜皮均匀地刨光。按学手艺的铁定的戒律,当时的学徒,第一年不学手艺,专给师傅做家务,第二年边学手艺边做家务,第三年,才真正学手艺。可“黑猪子”的师傅是他姐夫,得天独厚,他一开头就学手艺。不过,既然是徒弟,仍然免不了要做些家务。每当姐夫姐姐喊他,他便将剃刀往冬瓜上一剁,便去做家务。做完家务后,再抽出刀来刨。冬瓜刨得不错后,他就开始给顾客理发,可积习难改,听到呼唤,他仍然把顾客的头当冬瓜,将剃刀往上面一剁。这位顾客痛得哇哇叫的遭遇,真比王笑天给割破脸皮更凄惨。说故事的人最后还要警告说,小心啊!你不是关云长,没有刮骨能忍受奇痛不呼喊的本事,就别逞英雄,将自己头颅作当冬瓜,随意进入“英雄理发店”。
诸如此类的故事,人们明知纯属子虚乌有,但还是明知故犯,仍然煞有介事,津津有味、不厌其繁地绘声绘影地叙述着。而且大有滚雪球之势,这种故事越来越多,讲述也越来越生动。我敢保证,如果有人搜集整理出版,它的篇幅,绝对不小于大不列颠帝国的百科全书的篇幅;它诙谐的雅趣,也绝不会亚于《笑林》。抹黑的笑话说得越多,入店剃头的人就越少了,他的生意也就日见清淡,最终几至门可罗雀。好在“黑猪子”一向淡薄名利,名声好坏,毁誉与否,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如今他还讨了个瞎子老婆,生意锐减,生活难以维系。幸好此时合作化的高潮迭起,他被组织到了理发合作社。由于他的特殊资历,合作社的主任,又非他莫属。要他收钱,可找钱往往错数;要他办事,事情往往办砸。比如采购货物,店里要用的他忘记买,不要用的又买来了。拿他实在没办法,大家叽叽咕咕,想把他挤出店。可是他毕竟是领导,反对排挤领导,岂不是**,他们怎么敢贸然行动,步右派前车倾覆的后尘?因此他们的仅仅停留在较为安全的腹诽或者接近危险的偶语阶段。幸好合作化后,全国又掀起了大跃进高潮。人民重新指点江山,要高山低头,河水让路,荒山野岭,茫茫水域,都成了沸腾的建设工地。仅省里规划的围湖开河的工程,就调集了二十万劳动力,真有当年西楚霸王破釜沉舟的架势。可是不管怎么气贯长虹,饭还是要吃,屎还是要拉,头发长了还得剃,上级规定,每五百名民工还需征调一个剃头的。任务分到过虎岗理发合作社,说来道去,大家都极力赞颂贺柱石是老革命,政治上最可靠,派到开河的建设工地去最合适。于是“黑猪子”就背起剃头箱,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进行曲,兴冲冲地走出了理发店的门。
在人山人海的工地,他不停地剃头,极其辛苦,但同时不停地给人讲他渡过鸭绿江、打到海南岛的故事,工地上没有王笑天,分辨不出真伪,大家都觉得新鲜,报以欢笑,他也觉得十分惬意。至于头发理得是长是短,两边对不对称,民工们没有镜子,谁会去考究他的庐山真面目?头上脸上,有人间或划了那么一刀,虽有一点痛,但都被他讲的横生奇趣的故事遮掩了,随意皱一皱眉头笑一笑,只当是蚂蚁咬了一下就过去了。
民工们不计较他理发优劣,可干部们就吹毛求疵,不如意的事他经常碰到。当时,领导的权力虽然至高无上,可以随意颐指气使,但是总不能将城里的餐馆、发廊搬到这荒山野岭的工地。可领导们,干部们,他们也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要吃饭拉屎,也要理发。不过他们比卖苦力的民工聪明,他们口袋里揣着个小镜子,理完发后,还要掏出镜子照一照,不满意,就会破口大骂,甚至给上纲上线,说他存心搞破坏,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开斗争大会时,剃头匠虽然不能当“千金小姐”唱主角,可有时也难免要垂手一旁侍立当“丫鬟”。这事说来就来,大家知道过虎岗乡是区长姚令闻的办的“点”,事事他要在这里做实验,然后树起他钦定的标杆,再向“面”上推广。办流动理发店嘛,姚令闻也想从这里起步,翻出个新花样。他想,理发师贺柱石是共和国的英雄,理发店就命名为“流动英雄理发点”,全地区开河工地上的流动理发点,哪能有这样响当当的名字?何况他的U形的兜腮胡子像防护林,“树木”密,“林带”宽,大概又因为他特别讲究吃喝,这“林木”像频频给泼洒了硫酸铔,老是一个劲儿地疯长,三天两头就得刮,不然,他那狼吞虎咽的狮子大口,就会被疯长的“林木”全遮掩。
“流动英雄理发点”刚办起来的时候,姚令闻第一次来找“黑猪子”为他刮胡子。以往,“黑猪子”整天像鸣噪的蝉儿,不停地给人讲他那在朝鲜的作战的走了样、变了味的令人倒胃的故事,哪有时间去磨剃头刀?同时,他也没有别的剃头匠那般工于心计,另外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剃刀,专给领导剃头用,因此他吃“葱头(冲头)”,就在劫难逃了。这天,姚令闻带来了一把公款购置的折叠椅,来到了贺柱石那个用破被单支起的棚子下,将它打开,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要贺柱石给他刮胡子。姚令闻笑了笑,带着教训的口吻说:
“贺柱石呀贺柱石,人家都说你是‘黑猪子’,开始我不信,因为我认为你是出国打过美国佬的志愿军战士,见过世面,有知识。今天一看,才知道你真是没有掺杂一根白毛的‘黑猪子’,地地道道的草包!你看你看,你这黑黢黢的破被单,还不知是哪一年洗过的,扯在头顶上,岂不把我们过虎岗颜面丢光了?现在我搬来了椅子,明天我还给你买块帐篷布。你可要好好搞好卫生,将这个流动理发点,办成全县建设工地上顶刮刮的真正的英雄理发点。来来来,现在你就拿出最好的手艺,给我刮胡子。”
贺柱石到了工地后,虽然也曾参加过一些区、乡群众大会,可他并不关心谁在作报告,也不想认识谁是区长、乡长,因此,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区长大人,竟然熟视无睹,不曾认识。不过,他从来人教训他的口气中,估摸他大概是个大干部。于是,他选出了他认为是最锋利的剃刀,小心翼翼地为他刮胡子。可是这刀也久未磨过,并不锋利,而区长大人的胡子,几乎像原始森林的一棵棵密密麻麻的“大树”,根根粗壮。贺柱石轻轻地刮,慢慢地割,无异于钝镰刀砍“大树”,“树”未砍倒,而连着“树”的敏感的神经,根根揪痛了姚令闻的心。
“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你,你用这种割**也不会出血的破刀子,给我刮胡子,是不是要我的命?”姚令闻牛吼着跳起来,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贺柱石两巴掌,厉声地骂道,“‘黑猪子’,你这没掺一跟白毛的‘黑猪子’!你不要以为你参加过抗美援朝,就是共和国的功臣,其实,你是从国民党部队里投降过来的,在国民党部队里,还不知你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坏事。现在还想搞破坏,你,你,小心你的狗头!”
贺柱石虽傻,听到这些硬邦邦的话,知道自己碰上了麻石一样的硬对头。于是立即拿出磨刀石磨快刀,忍气吞声,重新给他刮胡子。他轻轻地刮,细细地摸,还耐心给他推拿按摩,可心地过于紧张,不自主地颤抖的剃刀,还是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在挨过了咒骂和拳脚的教育之后,他弓身送走了姚令闻,才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久久还在打鼓似地狂跳。姚令闻走后,来剃头的民工告诉他,来人就是谁也得罪不起的阎王区长。这一消息,犹如炸弹爆炸,把他的灵魂轰出了窍。再给别的民工剃头,剃刀频频割破别人的脸。幸好民工们不计较,他才糊里糊涂地过了这一天。
晚上,他不思吃饭不喝水,倒头和衣睡。可是,就在这时赖昌来找他。民工把他拉起来,赖昌双手叉腰张开腿,硬着公鸭嗓子骂开了腔:
“‘黑猪子’,你有几个脑壳,竟敢得罪姚区长。我警告你,你当过国民党的兵,如果你不认真干,那么,你就是妄图刺杀姚区长的国民党特务,总之,现在你是在帮助国民党搞破坏。我不管你是柱石还是石柱?也不管你是黑猪还是白猪?你再胆大妄为,我就要你的脑壳搬家。现在,我问你,你的剃刀磨好了没有?”
“黑猪子”一听这雷霆风暴的训斥,顿时两眼发黑,连忙拿出磨快的剃刀,汗下涔涔,诚惶诚恐地回答:
“磨好了,早就磨好了。长官,我,我,我只有一个脑壳,怎么再敢胡弄你?长官是不是也想剔个头?我给你剃头,剃剪之后,还为你推拿按摩,保证你一定舒服满意。长官,高姓大名,你不妨试试看。”
“黑猪子”真后悔自己从前不去仔细识别人,特别是能打骂人的干部。现在见到的这个凶神恶煞的长官,他又不认识。他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原以为快天黑了,光线暗淡,干部不会来剃头,没想到现在又来了。赖昌本来是癞子,只有鬓角、耳际、后颈窝,稀稀拉拉还留着一圈黑发,平日严严实实捂着帽子,不熟识他的人,瞧着这一圈,谁也不知道他是个癞十八。因此,这几根头发,是他的宝贝、他的命,他怎么还会让人暴施刀剪虐待它,因此,他一生从来不理发。不过,明天要开斗争大会,要举行“放开肚皮吃饭”大竞赛,全县各区的头面人物都到会,他要在大会上亮相唱主角。可是他个子矮小,形象不高大,觉得要登大雅之堂,有些煞风景。此时他突发奇想:如果头发剪齐一点,胡子刮光一些,脸上会更有光泽,岂不也能显出勃勃英气,弥补自己形象的缺陷?于是他便痛下决心,破天荒地要理次发。他脱下帽子,露出像刨光了的芋头似的光亮的头皮,严肃地告诉贺柱石:
“就是乡长赖昌。这次头剃得好,我会大力表扬你;如果剃得不好,那就旧账新账一起算,骂臭你祖宗十八代,打断你的腿!”
贺柱石听说他是赖昌,就禁不住两腿觳觫,牙齿磕磕碰碰。他怎么也想不到乡下孩子哭时,妇女呼句“癞子乡长来了”,就能镇住孩子不哭的阎王,突然从地底冒出来,像催命鬼一般,要索他的魂!不过,他既然能让人这般恐惧,那就定然像牛头马面一样凶残,他真后悔失言要为他剃头。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洗湿了的头就只能剃。赖昌叫来两个民工掌着灯,此刻,贺柱石竟变成根软灯芯,手执剪子颤颤巍巍地剪,可那几根头发怎么也剪不齐,好在癞子平日不理发,身上没有带镜子,自己头发是长是短,整齐对称与否,也就看不到。接着刮胡子,他的胡子远远没有姚令闻的多,没有姚令闻的硬,很快也就刮光了,在这过程中,癞子乡长看也没看他一眼。他想原来赖乡长并不十分讲究,那么刮脸便更容易,紧绷心弦放松了,运刀流畅了,他那打到海南岛的故事又开锣了。开始刮额头,一刀滑下,左边那片眉毛削去了一半,“黑猪子”吓得剃刀掉到了地上。赖昌用手摸了一下前额,明白了自己少了半片眉毛,一股怒气骤然从心底往上冲,他翻身站起来,如擂鼓,似响雷,边打边骂道:
“你,你,你真是美蒋特务,存心搞破坏!如今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削去老子一片眉毛,使我明天不能狠狠斗争你们这些阶级敌人。你好恶毒呀好恶毒,今天,今天,老子就是要打死你!”
好在旁边没有棍棒,癞子拳打脚踢了一阵,觉得疲倦了,就叫骂着愤愤地离开了,贺柱石还抱头蹲着,准备挨拳头。过了好一阵,才知道阎王已走了。晚上,姚令闻与赖昌商量到半夜,最后姚令闻一锤定音,将贺柱石定为蜕化变质分子,美蒋特务嫌犯。理由是过去革命的,以后就不一定革命,甚至变成反革命,高岗、饶漱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贺柱石当过国民党的兵,谁能保证他没有参加特务组织?就他的现实表现,简直与地主、反革命一个样,暂时定他美蒋特务不过分。这样,第二天,他就被拉去跪在斗争大会的前台当靶子了。不过区长、癞子虽说他是美蒋特务,可是并没有查实,何况上级领导还认定他是志愿军战士,这是钉子钉铁的事实,因此他们也不好大动干戈,不敢让他当“小姐”,唱主角,权且叫他跪在一旁演“丫鬟”。
癞子这天在斗争会上,窜上跳下更猖狂,将他昨晚受到屈辱,用愤怒的鞭子,全发泄在前台跪着的那一堆堆肉上。我在台上看到他的眉毛一根不缺,只是左边的眉毛根根竖起,不似一般的眉毛,驯顺地倒向两边。后来,我才知道,赖昌在西城中学就读时,常跟着宣传队悠转,看到年轻的小伙子,贴上胡须就变成老态龙钟的杨白劳。那晚回到他的住所,按图索骥,从房东家的黑狗身上拔了一撮毛,贴在自己被削去眉毛的地方,以假乱真,当场竟无人发现破绽,居然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可见,事事留心皆学问!斗争会结束时,被严厉教育后的诸公,个个神情凄伤,惟独“黑猪子”这个剃头匠,望着茫茫的人群,觉得自己还是行进在一支队伍中,仿佛当年去摸美国佬的岗哨,十分有趣,他又情不自禁地小声唱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曲……
此后,在工地就再也没有见到“黑猪子”,我很担心姚令闻、赖昌黑良心,不知把他塞到哪里去了。我问了个知内情的人,才知道,姚令闻、赖昌研究再三,认为定他特务,就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材料,上级不会批准;而且他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志愿军战士,保卫共和国的功臣。但他们又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贺柱石虽然不是什么柱石,但他确实是茅坑里的石头,不管你怎么批,怎么斗,他还是那么臭,那么硬,拿他一点没办法。于是他们当机立断,把他退回了过虎岗。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两年以后。经过大跃进几年的瞎折腾,粮食产量锐减,有的农田甚至绝收,国家经济濒于崩溃的边缘,人们只能勒紧裤带,肚皮贴着背脊骨过日子。上级提出,当前首要的任务是保命,学校每天只上半天课。不过革命者永远得革命,即使是上厕所,兜来转去,也得与革命挂上钩。五十年代初期,苏联是革命老大哥,向苏联学习,当然只能一边倒。苏联小学五年,我们的学生怎么能学六年?于是坚决革命,实行五年一贯制。可是苏联老大哥专门欺侮我们这个小弟弟,忍无可忍,弟弟也就只能翻脸来反修,五年一贯制虽不是毒药,也成了泻药。我们把它改过来,当然也是革命。不过这时我们手中无粮心里慌,不能像当年反右斗争那样,全体教师集中到昆阳县城,大吹大擂搞那么两个月。现在大家只能守着个破家,扯蒿草,刨树皮,掘草根,凑合着保小命。这次迫不得已要开的五年一贯制重新改回六年制的革命大会,也只能分片简要传达上级精神。这样我就有机会来到片区的首府过虎岗,上午传达上级精神,下午听观摩课,然后回自己的学校。这次革命真像秋冬的落叶树,光秃秃的,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平日作报告似扬起公鸡头领导,今天耷拉着头,像百日不见雨的将要枯死的苗。平常开会,午间休息,过虎岗那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的街道,挤满了人,可在这年份,肚子空空,谁也不想挪步外出,街道上几乎见不到穷教员的身影。只是我觉得仇虬的头发太长了,要他趁这机会理次发。午休时,就催他上了街。
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我怕他见理发的人多,又溜进书店里,于是就上街去找他。集体理发点店不见人,冷清清的街道上也不见影,我想他大概又去了书店。路过街道转弯处,我发现了一爿小小的理发店,只见仇虬瞪着金鱼眼睛,与那个店里唯一的理发师在争吵。原来那位理发师不要工钱,只要两个鸡蛋。按理说,以往理次发,工价二毛五,可以买五个鸡蛋,要两个鸡蛋不为多。可现在按照政府定价,理次发还是二毛五,可鸡蛋价格,涨到五毛钱一个,两个鸡蛋一块钱,为集体店里的工价的四倍。我也准备上前去与他争辩,可是我突然发现,店门的下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理次发,两个鸡蛋,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再看那位理发师,眼球外翻,白多黑少,正是我在开河工地上见到的那个绰号叫“黑猪子”、官名称“贺柱石”的理发师。我疑心他真的疯了,集体理发店不要,才让他开爿阎王老子开的、鬼不敢上门的理发店。我拉着仇虬看这几行字,对他说:
“你怎么找上这么爿理发店?他没有割断你的咽喉,算你走运,还不快点走!”说完,我丢下两块钱,仇虬嘿然,就立即跟我走。以后我还几次到过过虎岗,搜遍整个街道,没有找着他,据说,他癫狂的很厉害,他姐姐用根铁链将他锁在家里了。
我实在扯得太远了,将两年以后的事,也扯到一起来说,真是离题万里了,离题万里了。现在还是言归正传,让我正说“放开肚皮吃饭竞赛”的空前盛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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