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18秋收怪招粮霉烂 剖腹取饭一筲箕


夜来虽然疲惫不堪,可我想起白天的所见所闻,仍旧作着噩梦。梦里,那位满身血污的大师父,瞪着仇恨的眼睛,抡起炒菜的大锅铲,劈头盖脑,朝我猛击;被打折了腿的我的同窗曾雅秀,跪在我面前,不住地磕头,哽哽咽咽地悲诉着痛苦的遭遇,并向我求助。归来时令人舒心惬意的稀星皓月,一刹那转为骤雨狂风,我的头脑顿时变作了万马腾踏的草地,多年来经过苦心培育才长出的一点思想的新绿,被彻底毁灭了。我的神经完全麻木了,对他们,对世间的一切,似乎已失去了爱与恨、是与非的鲜明的色彩,只有一种浑圆的无名的恐惧,充塞天地。我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拼命挣扎,半夜过后,才囫囵睡去。醒来时,已红日当窗,鸟雀啁啾。
    我洗嗽尚未完毕,弥征行便来唤我,说尤瑜等着我去开会。暮秋的晨风,飕飕如刀,可弥征行赤脚、草鞋、单衣,犹满头大汗。原来他刚从工地回来。我走出工棚中为我间出的那间单人房间,来到食堂,尤瑜左手支颐,正在来回踱步。他的草鞋套着袜子,袜子上沾满了湿泥,裤腿也透湿了,好像是涉水归来。肖陶的爸爸则伏在饭桌上,似乎睡着了。原来开河工地半夜收工后,尤瑜又回去检查秋收进度,跑了两个乡,刚才回来,肖陶的爸爸也是到后山县采购打草鞋用的笋壳叶,挑着重担连夜赶回的。尤瑜见我来了,便推了推肖陶的爸爸,又招手向我打了个招呼,开门见山地说:
    “来来来,趁吃饭的时间,我们开个碰头会,凑凑情况。肖陶还没有回,我们就边开边等。红玫瑰,你先说说你昨天见到的那边的情况。”此时,肖陶的爸爸醒来了,举手伸了伸腰说:
    “到底岁月不饶人,才一天一夜没睡,就这样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一点生气!”接着,厨房的领班赵荷秀端来了饭菜,两个蔬菜,一个炒鸡蛋。尤瑜笑着说:
    “嫂子,是不是你又为我们开小灶,额外加了这个炒鸡蛋?要是这样,我不只不认你这个嫂子,那么,痛脚连累好脚,连你的这个亲爱的哥哥我也一并不认了。”尤瑜说完,给了弥征行重重的一掌,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平日泼辣的姑娘,脸蛋竟像烈火烧着,一刹那红彻了耳根,圆大的眼睛变扁了,歪着头,似怒实喜,忿忿地说:
    “游鱼子,你这张臭嘴巴要到哪一天才不喷臭气!你是什么东西?我将鱼肉给你吃,不如喂条狗!你要是再欺负老娘,明天你就只有米汤喝。”她放下菜,回头一笑,走进了厨房。我们就边吃边聊。
    我因为昨天见了太多的不平的事,窝了一肚子气,现在借着荷秀姐造成的浓浓的火yao味,通通向尤瑜发泄出来。我横着眼,沉着脸,忿忿地说:
    “游鱼子,你不要认为我们妇女好欺负,今天算你碰上了硬钉子。你处处要做好人,可你时时让坏蛋横行,使好人受气。你要把自己的情人送给姚令闻,谁也管不了你,可你牺牲全区人民的利益,助长姚令闻的气焰,就太不应该。你不是不知道姚令闻是什么样货色,他比虎狼凶狠,比狐狸狡猾,简直就是魔鬼!可你却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你想让人夸你礼数周到,慷慨大方。开河分配任务时,本来你应该与姚令闻抓阄决定地段。可是,你不抓阄,任姚令闻选择。他却丝毫也不谦让,二话没说,拣肥的,挑了那段任务轻的,把那个任务重的硬骨头抛给你啃。如今他们轻轻松松,工程进度很快;而我们做牛死命背犁,却工效不高。你把全区人民的血汗拱手送给姚令闻,简直是犯罪!”
    “红梅同志,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有话慢慢说。你误会了我,我也不是蠢猪,事情并没有如你说的那么简单,那么严重,迟早会真像大白的。”尤瑜倒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张老师,这事要怨就怨我,因为这是我为尤书记出的主意。”肖陶的爸爸双手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脸,为尤瑜辩解,“张老师,你们对这里的情况不清楚。民国二十五年,我给大地主曹百万打长工。当年,他也曾经雇人想在这里开条河,撇开上面河里的水,围垦西滨湖。他雇的人当然没有现在开河的人多,准备分几年,一段一段地开。先开挖上面这两段,我们这段还好,下面虽也有污泥,但更多的是黄土地,而下面那段,下面全是淤泥,还挖出了两段柳树,丢到岸上,开春时竟发出了嫩芽。这稀奇古怪的事儿曹百万不理解,他截了段木头,专程到省城的大学,去请教地质学教授。教授告诉他,这是地壳移动,山滑到了湖里。因此,从上面看,是黄土垒的山,而下面却是淤泥。泥水浅的地方,山脚落在坚硬的湖底上,泥水深的,山体搁在淤泥上。搁在淤泥上的这一段,挖去中间的泥巴,两边的淤泥挤过来,上面的泥土垮下来,怎么掏挖也难挖出一条河。由于这样,曹百万觉得工程浩大,财力人力不够,就放弃了围垦的计划。因此,抓阄分段的时候,我就为尤书记出了这个主意,要他选上这一段。表面上客客气气,送了老师的人情,实际上,尤书记全为自己打算,挖了姚令闻的墙脚。不要看目前我们的进度没有他们那么快,促使姚令闻将眼睛挪到了头顶上,什么人他都不看在眼里,可是再过十天半个月,他们就会像蜗牛那样爬不动,以后,当乌龟的滋味就够他受。张老师,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听说姚令闻日后还要当乌龟,我心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不可言传的高兴劲儿,我一把抓住肖陶的爸爸的肩膀,使劲地摇,几乎是放开嗓子大声喊:
    “肖伯伯,肖伯伯!您说的是不是高个子宽慰矮子的心,为了不让我扫兴?”我旋转着眼珠,上下打量他,他慈祥的脸上,胡髭拉撒,表情显出几分木枘,这是旧社会受尽苦难的杨白劳一类的忠厚人,我想他绝对不会胡弄我,“肖伯伯,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连毛胡子区长、鸟**主任、癞子乡长都会变作乌龟、王八、放屁虫,那真叫人惬意痛快啊!”好像他说的已变成了现实,我真高兴万分,模仿乌龟丑陋的模样,慢吞吞地爬,引得肖伯伯和尤瑜也哈哈大笑起来。
    “肖伯伯老实八交,喝水怕噎,走路防跌,打浮湫还要抓住岸旁的石头,对你这个喜鹊嘴丫头,他怎么会说谎话?同时你也应该知道我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可以砍下脑壳给忠厚老实的人垫坐,绝不会拔一毛送给狡猾的狐狸。姚令闻虽然曾经做过我的老师,但他的阴毒狡猾,远远胜过毒蛇猛兽。他时时刻刻想着害人卖友损公已肥己,你十分怨他,我也百倍恨他。我没有本事与强敌周旋,做不了林则徐,但我也会做叶名琛,绝不给敌人送秋波。”尤瑜像根木桩一样站着,用恳切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掏出心肝,信誓旦旦地说,跟我以往认识的猫弹狗跳的游鱼子迥然不一样。
    既然如此,我就无话可说了。接着,我忧伤地了汇报昨天过虎岗区开现场会的情况。听了之后,弥征行极度愤怒,肖伯伯也有几分悲痛,尤瑜大惑莫解而又深有感慨地说: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真的与‘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一样,同一种马列主义、*思想,在相距咫尺的地方实践,其结果竟然会像人间、地狱,截然不一样?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理论书,但是,我以为,替百姓着想,为人民服务,与群众同甘共苦,应该没有错。而把老百姓当做牛马役使,当作鱼肉宰割,这哪里有一点马克思主义的气味?动不动就用鞭子教训人,把说实话的斥之为阶级敌人,这比起国民党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尤瑜说时,眼里射出了愤怒的光芒。他说话停顿了一下,又用坚定的目光审视着众人,见大家的目光同样坚定,就十分恳切地说,“如果大家认为我们做的没有错,我们就继续做下去。我昨晚到各乡转了转,看了看。仅管我们各乡的妇女老人夜里擎着火把、呵嗬喧天干,可收割的速度,比他们慢得多。如今稻子熟透了,再不收割,雨雪降临,谷子就会烂到泥里,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就化成了水。这事大家看怎么办?”
    “这几天收工后,我每晚也到各处转了转,看到的情况与尤书记看到的大同小异,不过对过虎岗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海外奇谈的事,你尤瑜可能还没看真切。”弥正行接上话茬,笑着说,“我们收获的进度虽然慢一些,但做到了粮食颗粒归仓,而他们割下的稻子,却通通堆在田里,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稻草,让人误认是稻草堆。他们抢收红薯,方法更是奇特。他们只拔掉了红薯藤,红薯还躺在地里睡大觉。我问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听人说,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蒙蔽那些专走大路、走马观花的检查人员的眼睛,骗取抢收状元。这种自古以来没有的收割方式,竟是他们区统一布置的,谁不照办,谁就是**,就要吃笋子炒肉。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仗着自己是军属,说这样糟蹋粮食,会遭天打雷劈。他遭到竹鞭狠抽猛打还在其次,赖昌还把他拖到开河工地,用超重的牛马活,尽情折磨他,他就是昨天被斗争的那位老汉。他们说,癞子还交代,为了鼓足冲天干劲,就要把雨天当晴天,黑夜当白天,晴天一天当两天,因此,他们晚上只好烧着稻草火打呵嗬,白天回家睡大觉。鸟**、癞子晚上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只要听到雷鸣的呵嗬声,看见满田陇的冲天火,就以为大家鼓足了干劲,他们就什么也不管了。他们自我欣赏地说,他们不只学会了忙中偷闲,如今更精通了忙中偷懒,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我对他们的社员说,往后持续下雨降雪,不是只能瞪着眼睛干着急?粮食烂了,大家不是要喝西北风?他们说,能休息一刻算一刻,能吃饱一餐算一餐,能拖一时算一时,今天谁还管明天的事!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癞子、吊**说起来像唱歌那样好听,不过,那是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谁又能摘到?你们看,你们看,这哪里是搞社会主义,分明是在搞破坏!”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起来了。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创造历史上前所未有、今后绝无之奇迹。”尤瑜听说,也捧着肚子笑过不已,“当年,巴黎公社有个劳工部长,叫路易·布朗,为了解决工人的失业问题,每天要工人将巴黎街上的石板翻过来,再铺上,铺好了,又翻过来,让他们天天有事做,不失业。尽管他们做的全是无用功,还美其名曰革命,实际上愚不可及为世界之最,在历史上传为笑柄。可是他们翻过来再铺上去的仍然是石板,而姚令闻他们这样做,粮食便只会霉烂变垃圾。如今我们某些人的愚蠢,真是登峰造极,创造了空前绝后的世界纪录,路易·布朗如果泉下有知,他定会摇头自愧自己望尘莫及啊!”
    肖伯伯听了,他竖眉瞪眼,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家伙,比曹百万更凶、更狠、更蠢!曹百万如狼似虎,敲骨打髓,把农民的粮食抢到他们家里,可是,他们并没有将它们糟蹋。而这些畜牲,灭绝人性,竟然将劳动人民用血汗换来粮食毁掉,他们真该遭天打雷劈!”
    “他们是畜牲也好,遭天打雷劈也好,我们管不了,说有什么用?我们还是先研究怎样把自己的事办好。”弥乡长挥了挥手,制止大家的讪笑愤怒,又转过脸对尤瑜说,“现在我们的民工,换了草鞋,用上了草鞋码,不怕滑倒,跑得快,大家每担都挑得重多了。估计工程的进度会加快,不至担误完工的期限。如果我们再不趁晴好的天色把谷子抢收回来,恐怕就没有米过年,哪里还说得上放开肚皮吃饭?因此,我建议每个乡派一名得力干部带领一批劳动力回乡抢收,立下军令状,限期半个月收完。我们白浪湖乡开河的事,由修防水利股管,理所当然,肖陶就应该说挑起这副重担子。好在大家已知道那天的竞赛,肖陶不是投机,而是取巧,他重斗力,更重斗智。群众对他的创造,对他的表现,由衷赞赏,我也心悦诚服。由他来领导大家,大家一定会鼓起最大的干劲,少几个人,肯定也能出色完成任务。我想,每个高级社抽两名威武的小伙子,由我领队,逐日划定任务,完成后才收工。这样,就一定能如期抢收完毕。当然,开河的担子我也不会撂,我会蜻蜓点水,抽时间到工地看看。大家看,怎么样?”
    “这样做,很好!至于白浪湖区其他各乡的抢收工作,我已给了仇虬一把‘尚方宝剑’,要他专门抓。他脑子灵,点子多,一定能协助你出色完成任务。他所缺的,以前在区乡没有任职,在群众中的威信暂时不高,推行工作可能会有阻力。弥征行同志,你是区委委员,你做他的坚强后盾,他保证能出色完成任务,为各乡做出榜样。‘你很行’,是很行呢,还是不很行?这就是检验你工作的试金石。”尤瑜采用激将法,幽默地对他说。接着他转过话题说,“早班轮船早就到了,肖陶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红梅同志,肖陶回来后,请你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他。你就继续办好战地小报,兼顾刺探过虎岗区的情报。时不我待,现在我们该分头工作了。”
    说完,他丢下碗筷,正准备走。可就在此时,肖陶像个孩子,蹦蹦跳跳,高兴地出现在食堂门口。尤瑜见到他,心里很不高兴,肖陶的爸爸更火冒三丈:
    “火烧眉毛了,你还到外面游荡。我问你,昨天夜里,你,你,你到哪里去了?”说着,肖陶的爸爸扬起巴掌要打他。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你也不问问情况就要骂人打人,这是什么作风!”肖陶感到十分委曲,气呶呶地分辩,“昨天,我在后山买好砌堤岸的石头后,赶到昆阳,已经天黑了,我准备趁着月色赶回来。可是,就在这时,正好碰上春牛被人抬着送医院。春牛呼爹喊娘,痛得要命,他是我的好表兄,你的亲外甥,我怎么能见死不救?我就护着他送地区医院。医生急诊后告诉我,他肚子里塞进去的食物太多,不能蠕动,要立即开刀,否则小命难保。医生还骂他胀牛肠马肚,死了也活该。医生还说,要开刀,要先交住院费一百元钱。送的人在春牛的袋子里左掏右摸,只摸到十块。都说,明明奖了四十块,现在怎么只有十块了?春牛只是痛哭不回答。有什么办法,十指疼痛连着心,怪只怪我们生得亲。我只好把买石头剩下的五十块钱的全交上。还不够,我说明我是乡干部,在医院押着我出差的介绍信,并且答应第二天一早把欠的钱送过去,好说歹说,医院总算同意开刀了。晚上,我又到昆阳街上的姑妈家借了四十元,今天一早送过去。只见医院大门口黑压压地一片人,他们指手画脚闹哄哄地笑骂着。人们围得像铁桶,外围的人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大呼小叫,都想争着看什么。我以为昨晚春牛开刀开死了,尸体就停放在这里,我即刻感到自己掉进了冰窟里。我立即分开人群进去看,原来对面墙上并排贴着两幅画,一幅画着个人挺着个高出腰围一倍的大肚子,躺在手术台上。旁边写有一副对联:
    “‘人心不足蛇吞象,谁耳闻?
    “‘腹如东海咽泰山,我目睹!’
    “另一幅画着一筲箕堆得似山的饭上,插着把刀子。旁边也有一副对联:
    “‘放开马肚筑进去;
    “‘割破牛肠挖出来。’
    “画上书有横幅曰‘空绝古今的恶作剧’。画下面放着张桌子,桌子上搁着一箢箕堆山般的饭,一股酸臭气味袭来,直令头晕作呕。我懂得这是医生杀鸡儆猴,用春牛这个愚蠢的例子来教育群众。用心之良苦,超群的智慧,真让人钦佩感动。看到这一筲箕酸臭的饭,知道春牛已开了刀,走出了鬼门关,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我就钻出人群往病房里赶去。他躺在病床上还没有醒来,过去他那红扑扑的憨笑的脸,今天变得石头一样呆板,雪一般地惨白。姑父坐在床边,才几日不见,他脸上的皱纹就增添了不少,头发也上了霜。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哽哽咽咽地说:‘陶儿啊,我好命苦!开始人家以为他得了奖金发了财,到如今,人往鬼门关走了一回,反而欠了九十块钱的债!偷鸡不着,反而丢掉了一担米,今后我们怎么还得起?真是遭报应,遭报应啊!昨天晚上,医生给他开膛破肚,从他肚里剜出的那一箢箕铁砂子饭,现在还放在医院里门口示众,这不等于判了死罪,又贴出了告示,今后顶着这副丑八怪脸,叫我们怎么好做人罗!’接着姑父还告诉我,‘他们那里参加比赛的人,胀多了油荤鱼肉,个个都上呕下泻,往厕所里跑不赢,裤子不知弄脏了多少条,工棚里弄得比茅屎屋还臭。才一个晚上,就像大病了半年,个个皮包骨头,活像骷髅,眼睛深陷进去,好似无底洞。姚令闻还说什么没有生命危险,送医院影响不好,在家里硬抗几天,只不过掉几斤肉。他们真是丧尽天良,不如禽兽!’”
    肖陶说到后面,怒不可遏,两眼喷出火一样的光芒。肖伯父不住地摇头,唉声叹气。尤瑜、弥征行和我,都为之深感忧虑,可怜的春牛啊,无端债台高筑,今后怎么活?不过我们又觉得与他不属同一区乡,如果我们区乡去帮助,他们区乡势必会指责我们故意挑起事端,给他们脸上抹黑。因此只能隔岸观火,干着急。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大家一一致同意,我们四个干部,以私人的名义,每人捐助十元,肖伯父说他是亲戚,无论如何也得出十元。余下的窟窿就只能让春牛自己补。
    一切商量停当之后,大家急如星火,即刻匆匆出门,去干他们各自该干的事。我要将汇集各方面的情况,编成小报,没有下去。天黑好一阵他们才回来,扒了几口饭,又带着小报下工地去了。因为是女同志,得到特殊的照顾,下半夜可以休息。皎洁的月光从茅毡墙壁的一个破洞斜窥了进来,正好照着我的床头,撩得我怎么也不能入睡。我记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念的一首儿歌的前两句来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原来我以为,解放了,大家都是同志和朋友,人与人之间,只有爱护与帮助,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只有欢乐,没有愁苦。可现实的严酷的鞭子频频鞭笞着我幼稚可笑的灵魂,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到:如今,大家虽然都生活在阳光下,可大部分人的思想还拖着个黑暗的长尾巴。少数人甚至里外都黑透了,只在外表涂抹了一层骗人的朱红色。正像魔鬼手中的葫芦,外表虽然漂亮,里面装的全是毒。这种人,耍阴谋,玩手段,专门害人。虽然眼下他们还不是秦始皇、王世仁、穆仁智,可是,他们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走秦始皇、王世仁、穆仁智的老路。农民革命成功后,根本不可能实现什么“苟富贵,勿相忘”的梦想,而只可能造就又一批刘邦、朱元璋。生活在这九州的善良的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受欺骗,不受宰割,不做牛马,不当奴隶,大家只有欢乐,再没有恼人的忧愁,活得像个人模样?整个环宇,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无边的月光,只有皎洁与宁静,再没有恼人的阴影与黑暗,再没有肆虐的雨暴与风狂。我的思想一时像在风急浪高的海上飘浮挣扎的破船,找不到依凭和归宿。此时,陈子昂的几行诗,像壁立的高山,突兀在我眼前: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
    此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人类历史的征途是这般渺茫、凶险与漫长,迈步前行的人又是多么孤独、渺小和和悲怆。无论是古人、今人,抑或是来者,怎么会不‘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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