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19乔俊狂语惊四座 仇虬三祭活亡人


张红梅说到后来,思如潮涌,语噎声吞,悲不自胜。她痴痴地望着竹海,渺如隔世。竹海听着她说的光怪陆离的炎凉世态,义愤填膺,珠泪滚滚,陷入了苦苦思索的泥沼。原来今天人类历史的舞台上演的,全然不是他们预期的霞光遍地、洪福齐天、情意缠mian的喜剧,更多的还是昼黑如夜、虎暴狼贪、尸骸相撑的悲剧,就是今天也不能幸免。许多用红得烫手的辞藻颂扬伟大的革命时代、标榜自己为独步天下的革命者,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张红梅说后,与竹海泪眼相对,一个痴,一个呆,悲愤几乎充塞了整个宇宙。此刻,时间全凝固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在他们的思想里,如死一般的撒哈拉沙漠,一片荒芜,一片空白。
    “你们怎么了?一个是痴痴的木鸡,一个像呆呆的石雕;一个珠泪滚滚,一个怒目横睁。都忘却吃喝,全成了哑巴,简直就是无可奈何地断绝了痴情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你们究竟中了什么邪?”听到讥讽话语与尖刻的讪笑,张红梅从回忆的时空隧道中走出来了,竹海也从痛苦思索的噩梦里醒过来了。循声索形,他们看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仇虬,双手端着一个光洁如玉的大海碗走来。竹海觉得刚才自己与红玫瑰像情人斗嘴堵气后的僵持情状,确实有些失态,怪不得仇虬讪笑他呢。不过他又觉得仇虬话里无端弥漫着浓浓醋意,着实有几分可笑。于是竹海便接过话题,还以牙眼,讪笑着说:
    “虬胖子,我虽不能说贵客,但也算得上远客。常言道,故交亲兄弟。我们久别几十年,远道五千里,今天重逢,你不来陪我喝几杯,看到红玫瑰与我有几分亲密的兄妹情谊,你就打破了醋坛子,冲着故交兄弟来,像话吗?”
    “竹脑壳,你,你,你问问红玫瑰,这些年来,这些年来,我几曾忘记过你?这些年来,我几曾下厨房做过菜?如今你来了,我亲自下厨房,你也不要太不识好歹了!”仇虬放下手中在海碗,取下搭在肩上的长毛巾,擦着刚摘下金鱼眼似的眼镜,满脸尴尬,竟有几分结巴地争辩道。
    “虬胖子,你也别怪竹大哥有意见。竹大哥远道归来,你竟像冬眠的癞蛤蟆,一头钻进洞里不出来。要我一个人陪客,我哪里有这么多话说。好了好了,现在菜都上来了,大家就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张红梅见仇虬面红耳赤,尴尬语塞的窘态,不禁心花怒放,忙抹去眼泪,为竹海帮腔。
    “我说红玫瑰,我对竹大哥的感情,天地可鉴,你又何必装作不知道,翘起舌根说诳话,凭空冤枉好人呢?”仇虬颈上的青筋条条凸出,鼓着金鱼眼睛,极力争辨,接着指着海碗里的菜,神秘兮兮地对竹海说,“竹大哥,这个菜我们曾经见过,叫什么名称,你应该知道。现在你就尝尝吧!味道不一定好,只是我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啊!”
    竹海一看,只见一个雪白的大瓷碗被小半个西瓜壳似的东西扣得严严实实,西瓜壳面上星星点点,凸出些深绿的鼓钉似的点子,真像个特大的莲蓬。竹海似曾见过,但又不知在何时何地。他只得迷惘地摇了摇头。
    “竹脑壳,去年知道你还在草原上活着,我就去信要你回来。我曾在信中戏说,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你这个学生会的大干部,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当年形影跟随你的小兵?你回信时还向我炫耀过你的超凡的记忆力,说你这二十年里,子曰诗云,X+Y,都丢得一干二净,唯一保存下来的,是对往事的完好无缺的回忆。在那些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茫茫岁月中,在那些风雨如磐、或者皓月千里的漫漫长夜里,你僵卧草原,数着同班同学的学号编码,旧时同学鲜活的面容,便排成长队从你眼前掠过,他们音乐般甜美的笑声,就在你的耳际久久萦绕。你还说,你我虽然不曾同班,却有缘同寝。寝室里邂逅相逢,一见钟情,忘形尔汝,我们成了超越梁祝的情侣。我想,我们那段甜蜜交往的点点滴滴,你应该浓墨重彩地写进了你记忆的‘恋人日记’。而我们最难忘的情侣的记忆,应该集中在爱情蓓蕾初绽的学生时代。几十年过去,你这个连同学的学号编码,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人,怎么会对我们之间的这样一件记在‘恋人日记’扉页上的鼓眼凸筋的事,却不记得?”
    仇虬的话像一把扫帚,拂去了竹海的情侣日记上久封的尘灰,‘恋人日记’扉页上的清晰的记载,便即刻呈现在眼前。那是暴风雪肆虐的一九五零年,昆阳地区参军赴朝鲜前线的一百多名学生兵,在怡情旅社集中,地区领导为壮士们饯行。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情态,堪与蹈死不顾的荆轲媲美。当时,军区领导委托昆师负责接待,昆师又把担子压在竹海的肩上。仇虬工于书画,竹海就约他同行,协助布置环境。壮行的高潮是英雄宴,宴上每一道菜肴的烹调十分考究,名目也极其新颖别致。什么“丹凤朝阳”、“鱼跃龙门”,应有尽有。据旅店里的工作人员说,就是解放前胡光中宴请高级将领,曹百万招待专员,筵席也没有今天这般丰盛。英雄们入席以后,宽阔的厅堂里高奏着《志愿军战歌》,学生代表载歌载舞助兴。最先送上来的是一海碗热气腾腾的汤,早就摩拳擦掌的勇士们,将瓢羹当枪,勇往直前,直捣汤池。打扮别致的女招待员见状慌了手脚,脸上的笑影也顷刻消失,连忙惊愕地上前制止。告诉他们,这只是沃洗杯盏筷子的开水,美味佳肴全在后面。可她们的莺歌燕语才挂上嘴边,汤池里的水,已被全部抽干,剩下的是声震寰宇的狂笑。随着一道道的海味山珍款款上来,英雄们的笑浪一浪高过一浪。“丹凤朝阳”是只展翅欲飞的金色的烤鸡,“鱼跃龙门”是条掉尾欲跃的红烧鱼。其他的碗碟里奇香异味,虽然色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但只要仔细观察,也能略识端睨。唯有那“莲蓬快绿”,它像小半个大西瓜扣在盘子里,闪着油亮翠绿的光;球面上星星点点,似鼓钉,青黛色,酷类莲蓬。表面的荷叶绿,酣畅淋漓,周围衬着含苞待放的莲葩,红如火焰,与浓绿相映成趣。以“莲蓬快绿”名之,真是恰到好处。可是,尽管勇士们怎么审察细闻,谁也不知它是飞禽还是水族。待勇士们的枪挑剑割之后,大家才哇地大声惊呼,原来是泥鳅钻穿猪皮,鳃帮处被卡住了,着上色,才成就莲蓬模样。猪皮下或红或紫、或黑或白的,为虾蟹、为肉丸、为鸽蛋、为乌枣。那时,竹海与仇虬,不是贵宾,不能入席,仅能目睹,不曾口尝。据吃过的人说,这道菜造型奇特美观,可味道并不怎么鲜美。二十多年了,记忆遭无数次的尘封蛛锁之后,它的影像当然模糊了。如今经仇虬重提此事,这一对往事休眠的记忆,便又一一苏醒过来了。
    当年,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燃到鸭绿江边的时候,为保家卫国,忍无可忍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怒不可遏跨过鸭绿江,用自己血肉之躯,去抵挡敌人的炮火,全国青年中掀起了参军的热潮。当时竹海仇虬也积极响应,无奈他们的条件不够。竹海体重过轻,他急中生智,在自己的裤兜里塞了两个铅球。谁料检查的医生讵不相信,野蛮地进行搜身,“赃物”当场缴获,取消了参军资格。仇虬视力才零点二,他只好暗地里牢牢背熟了《体格检查表》最末一行小字,叫“十、下、王、子、公、正、举”。顺序是从左到右。可检查视力时,他把顺序记反了,误以为由右到左,医生用鞭子指着“王”,他毫不含糊地大声呼“公”。围观的人哄堂大笑,他更情急万分,再指到‘下’时,他又念作了“正”。医生恼怒地将鞭子一挥,他便头脑昏昏,被笑的狂涛推出了检查室。因而这次参军,他们都名落孙山。老师领导褒奖他们爱国热情可嘉,但同学们都奚落他们是候补的“最可爱的人”。当然,当年弄虚作假的还不乏其人,个子矮的借皮鞋穿,年龄偏小的就改大,真是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这候补志愿军的队伍也就如黄河长江,滚滚滔滔。
    筵宴进行中,像舞台的演出有音乐伴奏一般,勇士们攻击四方阵、碗碟城的进军,似乎也有秦王破阵乐的和谐伴奏。有领导义正辞严、感人肺腑的谆谆教诫,更有英雄气壮山河、掷地有声的扼腕誓言。但最多的还是无穷无尽的海啸般的笑语欢歌。尽管户外雪暴风狂,滴水成冰,可室只有气冲霄汉、降龙搏虎的豪情壮志,没有一丝一毫的易水诀别的悲怆凄凉。其间震人心魄的乐章有两曲,一曲是军区司令员直贯长虹的浩然正气的猛烈喷发,一曲是乔俊的似水柔情的悠悠倾诉。三十年过去了,峥嵘岁月的万水千山,也不能阻挡这九天瀑布似的声浪。在竹海的记忆的长河里,它们如两块纯金,历经回忆之水的磨挲洗濯,没有沾染一丝尘滓,愈旧弥新。
    司令员曾是热河的大耳兵,出身苦,不怕死,只把嗖嗖的枪鸣、隆隆的炮轰,当作毛毛雨。他竖眉瞪眼,声如洪钟:
    “当年,解放军奋力攻打锦州,驰骋于枪林弹雨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塔山英雄团担任狙击秦皇岛方面来援的敌军,使攻城大军不致腹背受敌。解放锦州的战斗打响后,为了挽救即将覆灭的锦州之敌,秦皇岛的敌军有如十二级台风刮起的排山倒海的狂涛,疯狂地扑向塔山,敌人用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机关枪,我们靠的是从他们手中缴获的刺刀、步枪、手榴弹。我们的战壕被轰平了,我们的同志几乎全倒在血泊中。可流着血的几个孤胆英雄,仍然巍然屹立,如铁塔,似泰山。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折断了,就抱住敌人用嘴咬。我们的阵地成了坚不可摧的峭壁悬崖,将敌人一股股凶暴地冲锋的狂涛,摔成凄厉号哭的水沫。塔山成了名副其实的高耸的铁塔,它保证了攻城大军瓮中捉鳖,一举将锦州拿下,活捉了范汉杰这只王八。”他双目炯炯,如扫射的机枪口,喷出愤怒的耀眼的火光。他一把撕开自己的军大衣,指着胸前几块裸露的殷红的伤疤说,“这曾是美国的机枪子弹穿透的弹洞,这就是美国炸弹弹片捅破的伤口。如今,我们共和国的伤痕犹历历在目,我们人民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国民党这条疯狗被打得溃不成军,为逃小命龟缩到了了台湾岛,它的主子黔驴技穷,只好亲自披褂上阵,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为了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为了捍卫我们可爱家乡,我已经向上级郑重地提出了申请,坚决与同志们一道,奔赴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不统统消灭这些吃人的豺狼虎豹,我决不还乡!”他在桌上猛击地拳,结束了自己的讲话。桌上的杯盘一片惊慌,纷纷跌到了地上。
    俊小子乔俊,出身富裕家庭,年龄大,个头高,长得俊,校篮球运动员。父母把他看成掌上明珠,姑娘们将他当作白马王子,常常对他暗送秋波。优裕的生活往往使人不知苦难,阳光下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黑暗。他总觉得自己读书是鸭子被赶上架,教室是他的牢笼,考分是他的枷锁,他就是受幽禁的囚徒。为了表示抗争,他不做作业,考卷上自己打上零分。他与一般同学很少来往,只与同气相求的女友石瑾,晨兴迎朝阳,夜阑步清月,眉来眼去,逗爱调情。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如鱼得水,在这囹圄似的学校里,他们才有一片湛蓝的天。同学们批评他的资产阶级的情调,他常翘首睨天,骂他们食古不化,刚刚换牙就变成了古董。同学们白眼冷遇,待他如路人。昆阳人咒自己最厌恶的人为死鬼,大家就呼他们为“十七”、“十八”。原来当时语文课本中有篇叶圣陶的《夜》,这篇文章里,写了一双革命夫妻,惨遭国民党的屠杀,他们棺材的编码是“十七、十八”。天下竟有这等奇事,乔俊与石瑾的学号的编码分别也是十七、十八。老师教这篇课文,刚下课,同学们就异口同声呼他们作“十七”、“十八”。可是,经历了一件事情之后,他们改变了自己生命的航向。当麦克阿瑟把战火烧遍朝鲜之后,战争的乌云又笼罩了全中国。乔俊也从浑浑噩噩中觉悟过来,与大家一样,认识到中华民族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不奋起抵抗,神州大地,又将迷漫战争的烽烟,日本鬼子的铁蹄蹂躏中国的惨剧又将重演。在炸弹的呼啸声中,怎么还能放下自己平静的书桌?不能再沉沦下去了,他说,如果他再不投笔从戎,抗击美国鬼子的侵略,在人们眼里,他必将成为臭不堪闻的狗屎。溺水时必须昂起头来,逆境中应思振作,于是他也附骥尾报了名。许多人做梦也想参军,可是机关算尽,最终体检还不合格。而他无需斩将,关口处处为他洞开,他轻轻松松地过了关。他的情人石瑾,擅长歌舞,她也“轻舟”穿过“万重山”,直下“千里”,瞬息到达“江陵”,十分顺利地参军了,他们的胸前,双双挂上了大红花。从此同学们便对他们青睐有加,而他抚昔思今,也有太多的怨悱要适时发泄。明天,他就要离开可爱的家乡,此时不语,也许再没有机会说了,那将铸成终生遗恨。因此在许多人的激昂慷慨的战歌声歇之后,他激愤地吹奏起凄凉的号角,动情地弹起哀怨的琴弦:
    “我叫乔俊。别看我长得高大英俊,可在大家眼里,我只是矮塌塌的丑八怪,是垃圾似的铁矿碴。革命迅猛发展,战争风云突变,革命道路上再不容许有拉着破车的慢吞吞的羸牛挡道。革命军队是个大熔炉,如今我参军了,在这个大熔炉里我一定能百炼成钢。到了朝鲜战场,我发誓用自己钢铁般的胸膛,挡住美国鬼子疯狂前进的战车,让祖国人民幸福安康。‘马革裹尸还’,虽也是豪言壮语,但观念过于陈腐,‘青山处处埋忠骨’,才是我们革命青年的坚定信念。如果我战死在朝鲜,青山可以埋,河海可以葬,乌鹞啄肉我不惜,寒水销骨我不惧,我和石瑾是情侣,我们不需要棺材,我们只需要编号十七、十八,烈士纪念碑上无需留下我们的名字,我只求给我们写上‘十七、十八’。如果有幸我能从枪林弹雨的缝隙里钻出来,能佩戴朝鲜共和国的勋章胜利回国,我也不会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我一定当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排头兵。”他激动的情绪稍微消歇,高昂的语调暂且停顿,转过脸对石瑾说,“那时我们回到昆师,我教政治,负责洗脑,掘去学生思想领域里的旧思想的杂草,高高竖起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丰碑;你教音乐,担任移情,干干净净涤荡资产阶级情调的污泥浊水,让清泉般的无产阶级感情之水常流。到那时,我们从不同的侧面,把共产主义的信念注入学生的头脑,那那真是一曲美妙的合奏的交响。亲爱的石瑾同志,你看怎么样?”石瑾微笑着会心地频频点头,他更得意地昂起傲慢的头,慷慨激昂地,“我以为和平时期,最要紧的是冲刷人们污秽的头脑,塑造人的高尚的灵魂,把像我这样的顽石,雕琢成精美的散发着高昂革命精神的艺术品。如果我能在两年内胜利归来,那么昆师一年级的学生,还能听到我的动听的演讲,欣赏到石瑾的动听的歌喉和优美的舞姿。如果战争三年内不能结束,那么,我的亲爱的同学,就不能听到我精彩的讲课,也见不到石瑾的优美的舞姿,那真太遗憾了啊!还有,今晚的菜肴全是奇珍美味,尤其是‘莲蓬快绿’,形态更美,味道更鲜,名目更耐人寻味。现在我吃上了,可是遗憾得很,我的同学,比如仇虬、竹海,他们是最优秀的人才,他们只目见了,却不曾品尝。我想,将来我们‘十七’‘十八’回到昆阳,一定还在怡情旅社宴请老师同学,专吃这道奇珍美味,让大家看个够,吃个饱。我决不食言,请大家骑驴看书,走着瞧。”说完,他十分惋惜,不住地摇着头。
    开始,大家对他的慷慨誓言,极其欣赏崇敬,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山鸡终于变凤凰,可喜可贺。继而听到他用艳语淫词,狂傲调侃,个个都认为这是对严肃神圣的革命的亵du,个个怒形于色。可是谁都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大家知道,他毕竟已被征入伍,明天就要开赴战火纷飞的朝鲜前线,用血肉之躯,去筑就捍卫祖国的钢铁长城。除了间或的几声不满的吁啸之外,谁还能说些什么呢?
    “竹海,你脸上的阴晴万千变幻,脑子里翻江倒海,可嘴里不吐一词,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仇虬见他呆坐沉思,知道竹海在向遥远的思想源头溯游,一时没有惊破他寻根的美梦。可是他长时间醒不过来,仇虬实在等不及了,将一双筷子塞到他的手上,说,“老哥,这道菜当年我们见过,可惜没有吃到。如今,我搅尽脑汁,辛辛苦苦地做出来了。我不期你惊喜、赞誉,也望你能品尝、点头。你是远客,你不先吃,我怎么敢尝?”
    竹海原来已经吃得很饱了,不过让仇虬这么一“将军”,又把他从酣梦的深邃的隧洞里强拉回来,他记起了当年送同学参军赴朝作战时,曾在送别的洒宴上见到这道菜,只是未曾吃到。后来,也多次想去怡情旅社品尝,只是由于它的价格不菲,自己又阮囊羞涩,三过其门也不敢入。近三十年的苦难的残酷折磨,记忆的屏幕上只有饥谨的魔影,哪里还能闻到它诱人的异香呢?经仇虬提醒,送同学参军的热烈场面,顿时在他头脑里闪现,乔俊要请他品尝“莲蓬快绿”的狂言,也即刻在他耳边响起。他就告诉仇虬自己人刚才在想什么,并且感慨殊深地说:
    “革命战争的确是座大熔炉,它能陶冶尽人的思想感情上的滓碴,炼就高尚思想情操的纯钢。当年乔俊的脑子里塞满了旧思想的垃圾,可是,在朝鲜战场上竟那么勇敢顽强,战功彪炳,获得了共和国勋章。他坚守上甘岭阵地,子弹打光了,就与敌人拼刺刀,刺刀折了,就与与美国鬼子撕咬在一起。石瑾也在赴前线演出的途中遭遇敌人人的轰炸,英勇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真正成了我们同学引以为骄傲的‘十七’、‘十八’,我想,他们要是还活着,那应该不是他请我们‘吃莲蓬快绿’,而是我们应该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敬献‘莲蓬快绿’。世事谁能逆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识别凤凰与山鸡呢?人们说他是山鸡,而竟是凤凰,那么,人们说是凤凰的,也许比比皆是山鸡啊!记得记得冯梦龙在《三言二拍》中曾写过这么一首诗,评价过周公与王莽: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莾谦恭下士时。
    若是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这几十年来,那些开口革命、闭嘴斗争,把自己装扮成一贯正确的道貌岸然的革命者,不知在光怪陆离的道袍下,隐藏了多少黑暗,包藏了多少祸心啊!”
    “是啊,这二十年来,王莽周公的颠倒,简直登峰造极,就是用天下乌鸦一般黑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现在拨乱反正,我们此刻已拥有一片蓝天,那么,我们就暂且尽情享受这和煦的阳光的温暖吧!”仇虬用筷子戳破莲蓬似的蒸得烂熟的肉皮,夹了一块给竹海,继续说,“当年,我看到了这道菜,却没有吃上,深以为憾。后来,乔俊石瑾已长眠在清川江畔,我以自己过去常奚落他们为‘十七’、‘十八’,而感到深深歉疚。为了向英雄的高洁的灵魂虔诚地忏悔,我决定去怡情旅社买这道菜来祭祀他们。可是这道菜制做方法复杂,且价格昂贵,吃的人少,何况当时的‘革命者’在吃过之后,又屡屡指斥它是资产阶级的腐蚀剂,怡情旅社已多时不做这个菜了。我告诉了厨师想买这道菜的原委。厨师也说,他当年听了乔俊的讲话,对这个混小子的印象也特别深刻,没想到他居然成了真正的英雄。他听说乔俊英勇牺牲事迹,也掉下了悲伤的眼泪。于是厨师就把做这道菜的原料配制和烹饪方法教给了我。他一再叮嘱我,做这道菜的关键就在于掌握泥鳅钻进肉皮方法?就是将带层薄薄的肥肉的猪皮煮得烂熟,然后用另一只锅盛适度的冷水,将活泥鳅放入锅里,再将烂熟的猪皮盖在装有泥鳅的锅中的水面,然后烹煮。当水温升到泥鳅不能生活的程度,便找出路尽力向上钻,泥鳅的头钻穿熟透的猪皮,身子被第一对鳍翅卡住了,所有的泥鳅头都整齐地露在猪皮外,呈现出莲蓬装。并说这是他家祖传厨艺,从来他不将它的制作方法示人,今后说不定他还要靠它讨饭吃,望我切记不要把它的制作方法告诉别人。当年,我还没有结婚,我是借了昆师附近一户农家的厨房,半夜过后制作的。我不信迷信,可我当晚确实买了香纸蜡烛,用篮子盛着,像鲁迅笔下的华大妈给儿子上坟那样,在学校后面的三重塘畔遥祭了他。哭诉中,我深深忏悔了过去自己对英雄的亵du与冒犯,表示了自己对他的虔诚与尊敬,算是偿还了自己欠下他的巨额的感情债务的微薄的利息,此后沉重的心情才稍微轻松了些。后来,听说你效屈子沉江,我也曾想再次做了这道菜偷偷地去祭奠你。可是当时我已定为中右,与右派相隔仅一层薄薄的纸,千百只眼睛盯着我,我这个可耻的胆小鬼私心太重,杂念重重,没有勇气敢捅破它。最后没有做这道菜,仅仅到三重塘畔心祭了你一番。今天你大难不死,我们有幸重逢,因此,又特地做了这道菜来‘祭祀’你这个‘未亡人’。明代有个宦官魏忠贤,还在未终正寝时,在全国各地的他的爪牙,就建生祠崇奉他。现在,你还活着,当然不是死奠,那就算生祭吧!这样,你就有点魏忠贤的嫌疑,不过,不过,我丝毫没有把你当魏忠贤看待,我想大概你也不会因此介意吧!”说到后来,仇虬调侃起来,嗓门提高了,忍不住笑出了眼泪,竹海和红玫瑰也嘿嘿格格地笑起来了。欢娱洗尽了前时深沉的悲哀。
    “有意思,魏忠贤!有意思,阉官!竹海,你,你年早过四十,不老不少,还没有碰过女人,不也是半个阉宦!不过你近乎阉,而没有做官,比魏忠贤更惨,更惨啊!”张红梅开始听仇虬诉说悲伤的往事,也陪着掉眼泪,后来见仇虬奚落竹海,便迫不及待地从半路杀入,接过话题,加入墨彩,增添了讥刺的浓度,以显示幽默的天赋。接着她又回头愤怒地呵责仇虬,“仇瞎子,好家伙,我们做了二十几年夫妻,对这么件巧事、奇事、趣事,你对我不曾放个屁!这二十多年你把我当路人,还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我!难怪这几天神秘兮兮的,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改天老娘要跟你算总账。”
    “红玫瑰,仇胖子曾答应过厨师,不告诉任何人。他一诺千金,守口如瓶,这事我们不能责怪他。”竹海见红玫瑰怒形于色,剑拔弩张,便立即出来调停,“红玫瑰,仇胖子,你们刚才说我是阉宦,十分说中了九分,不过如果说我是和尚,那就更准确,因为我比司马迁的命运好些,毕竟没有被阉。可是,有一点你们却没看到,那就是在当时的中国,连做和尚的自由也没有,我们的遭遇比鲁智深还差得多。那时,你们虽然没有像我一样做和尚,但大家如履薄冰,时刻担心头上高悬着的阶级斗争的宝剑,掉到自己的头上,弄得家庭支离破碎,逼得没法,也只能做和尚、尼姑。秦始皇曾焚书坑儒,又规定,‘偶语者弃市’。但是,当时打小报告的人不多,秦始皇只坑了四百六十多个儒,‘弃市’的‘偶语者’史书上没有记载,可见不多。可当代的中国,儒者虽未被‘坑’,可画地为牢,被幽禁起来的竟有五十五万之多,至于形势上虽未幽禁而实则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半幽禁的人,应该十倍五十五万。譬如河里海里,有大鱼小鱼,还有小虾米,如我辈,仅识姓名,充其量是小虾米,算不了什么儒者,可也被囚儒缄口的拖网一网打尽。当年,打小报告的多于牛毛,你无需偶语,别人也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将你推入‘暗放毒箭’的准偶语者的行列。因此,那时的中国,哪有一片让人六根清静的净土,能让你能安安稳稳做和尚?好在如今噩梦已经过去,人们驱散了阴霾,又能见到了丽日蓝天。这是我们不幸中的万幸。不过现在还很有些疯子的在顽固地较劲,我们不要以为大局已定,几条泥鳅掀不起大浪。要知道千里长堤,往往溃于蚁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远虑过多,也活得太累。‘人生不满百’,何必“长怀千岁忧”。我们还是学学尤瑜,不较真,能随俗;不计长短,能适时屈伸;喜笑怒骂,舒徐有度,乐天尽欢。竹脑壳,今天我是东道主,你需听我的指挥。别尽说那些扫兴的丧门话,来!让我们开怀地喝几杯,尽情地乐一乐。”仇虬站起来,一反往日不喝酒的习惯,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下。竹海、张红梅也为他的豪情所感染,痛快地喝,纵情地笑。几杯酒下肚,仇虬胖嘟嘟的圆脸酡红了。他一反往日持重寡言的脾性,历年来紧紧关闭的话匣子敞开了,飞着唾沫说:“俗话说,近水知鱼性,靠山识鸟音。毕竟我们是同学,长期以来,我与尤瑜一同工作,对他,我比你了解的多。刺玫瑰,关于尤瑜的事,你说得够多了,现在该轮到我说了。竹脑壳,时代瞬息万变,我们都无所适从,步步走错,尴尬狼狈。可尤瑜如鸟飞于天,鱼跃于渊,悠然自得。现在我就竹筒倒豆子,说出全部事实,你就条分缕析,找出其中最本质东西。”
    “死胖子,我说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儿子要当皇帝,也总得让老子咽了最后一口气。你要说故事,总得让我把故事说完你再说。”张红梅见丈夫霸道,用力推了他一把,十分生气地说,“我要你守在厨房里把墨鱼炖好,怎么还不把墨鱼端上来?”
    “专横的皇后,这次小太监也想做一次皇帝,可没有听你的话。我要做‘莲蓬快绿’招待我的老同学,早把你的炖墨鱼的锅子撂在一旁了!”也许是有竹海在座,胖子的底气足了,他鼓起勇气,居然与红玫瑰斗起来了,“至于你说姚令闻与尤瑜的竞赛,那是武大郎与林冲比武,谁胜谁负谁还不知道?尤瑜以身作则,与大家同甘共苦,又能巧干创新,那结果当然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个大胖子,尤瑜在全县率先完成开河任务,比姚令闻提前一个月,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隆重的表彰,树为地县的典型。不过姚令闻也没有挨批评。因为他那段要开挖的河的地底下全是稀泥,任务特别艰巨,他狠抓阶级斗争,昼夜苦干死磨,任务也总算完成了,加上他擅长吹牛皮拍马,上级还是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特别总结推广了他狠抓阶级斗争的经验。红玫瑰,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尤瑜以后的行事,我目睹手摸,还是由我来说。去,去,去!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你还是回到厨房里去亲手把墨鱼炖肉弄好吧!”
    听说没有给她炖墨鱼,张红梅十分恼怒,但是当着竹海的面,不便像平日那样激烈发作,只是秀眉倒竖,眼里喷火,恨恨地说:
    “哼!死胖子,煤气炉上两个灶眼,你用一个,另一个还可以炖肉,你怎么把炖肉锅撂在一旁呢?”
    “这还要问么?要是墨鱼炖肉也弄好了,你也坐在这里,有了你这张喜鹊嘴,哪还有我说话的机会?我的玫瑰婆,斗嘴我斗不过你,可使心计你未必能胜过我,你就认输吧!”仇虬见这一招制服了老婆,哈哈地开怀地笑起来了。
    “仇瞎子,死胖子!好,你今天做得这般绝情,休怪我rì后寡义。到底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厉害,还是唐僧的紧箍咒能吃通?”张红梅气得倒竖眉毛横睁眼,牙齿咬得咯咯响,头笃笃地点了点,忿忿地骂着向厨房里走去了。望着张红梅的背影,竹海谑笑说:
    “玫瑰花儿笑盈盈地向你招手,你会觉得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但是你若动手撩拨它,惹恼了它,玫瑰刺向你扎来,那会让你油煎火燎活受罪。仇胖子,恐怕你只能惬意地欣赏她,热情地讴歌她,这才是处理你与玫瑰关系的最佳选择。”
    仇虬听了,摇了摇头,神秘地笑着说:
    “鱼儿不怕风浪打,泥鳅岂惧泥巴捂。我早习惯了,只当是听一曲悦耳的乐章,缺少了它,反而觉得不舒服。你没有经受过女人的这种嘀咕,当然不会领略不到这份特有的快乐。生活逻辑就是这么奇妙,让人啼笑皆非。”
    接着仇虬又有声有色地续说起了尤瑜的离奇的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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