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0尤瑜越权委重任 “鸳鸯”誓不两分飞


    在洪鹢老师被押解到洪家垸的同时,我被充军到白浪湖区最偏远的南门桥,去筹建小学。老师是右派,是阶级敌人,实行群众专政,三岁小孩都可以任意打骂。我是与右派仅隔一层纸的中右,内专对象,像耶苏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在南门桥,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除了像老牛那样埋头拉车以外,还要定时向组织汇报思想,折磨自己的灵魂,彻底进行洗脑。据说,如果稍有差池,搁在一旁的右派帽子,立刻就会扣到头上。到南门桥后,我的行李卷还没有打开,弥乡长就来亲自通知我,说是一个有严重思想问题的人,被撂在这湖洲野地,无人管教,不利于改造,现在调入白浪湖中学,接受群众监督。可是,到了中学以后,就再没有人来刁难,右派帽子的威胁,似乎也不复存在。倒是校长当着群众说,“狗屎虽臭,可以肥田,他的数理教得好,能把科学知识有效地教给了学生,改造得不错。”从此,我除了教学之外,就把自己关进斗室,人不犯我,我岂敢扰人,真正钻进了“象牙之塔”。几个月过去后,革命左派都说我老实,学生也不另眼看我。在漫天风暴的时候,能蜷缩到一个了无风波的蜗牛壳里,那温暖惬意的感觉,真有点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飘然相仿佛。
    就在重阳过后两个星期的一个午夜里,圆月已经不圆,但还不怎么算是缺月,它的惨白忧郁的目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看似无情而实则有情地注视着我。畏寒的蟋蟀,钻到了我的床下,凄厉地哀鸣。我到白浪湖已有半年了,事情天天做不完,大家虽也说我好,可谁都像对待麻风患者一样,不愿与我打交道。生活在熙熙熙攘攘的人海中,却像飘浮到荒无人烟的海岛上。我忧思如焚,彻夜难眠。尽管在这皓月千里的明月夜,眼前似乎还是一片漆黑……
    “嗒嗒,当当;当当,嗒嗒”,是风摇庭树有声,还是农妇砧杵铮鸣?梦不成,怨更深,只好伏枕侧耳细细听。嗒嗒,不是风声,当当,也不是杵砧,分明是有人扣门。我的心弦骤然如被冰雪,紧缩到快要绷绝的地步。莫不又是祸从天降,反右尖兵再次光临,要数清我的头发到底有多少根?人们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如今世道反过来了,不做亏心事的人,即使白天,也常怕鬼敲门。但仔细谛听,又觉得自己杯弓蛇影,怎么连鬼敲门的声音,都辨识不出?此为“嗒嗒当当”,不是“嘭嘭轰轰”’,来人定非鬼类。我再屏息凝神谛听,倒觉得声音熟悉亲切:
    “仇胖子,仇胖子!开门,开门!我是尤瑜,我是尤瑜!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事和你商量,快开门!”
    嗒嗒的扣门声,伴奏着节奏急骤的轻声呼叫,是游鱼子压低声音在呼唤我。我冰凉的心顿时嘭咚嘭咚地狂跳。我像弹簧一样蹦下了床,旋风一般扑向门口,“啪”的一声打开门。门外即刻走进一个黑影来,紧紧抱住我,我不禁泪如泉涌。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湿漉漉的,他也和我一样,热泪滚滚。他轻声地呼唤我:
    “仇虬,仇虬,你受苦啦!几个月不见,我们好像阴阳异路,生死永隔,我真想死了你。你先关上门,今晚我们了好好聊聊。”
    我随即关上门,借着月光找到火柴,点燃了灯。他就将手中的一包东西和一瓶酒放在书桌上。此刻我想起往日在昆师的周末的晚上,他拿着瓶酒、抓包花生米来与我啸谈的情景。可如今不是时候呀,他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共产党员,区委书记,我是资产阶级中的中右,与右派相隔仅一层纸。我们应该油水分离,泾渭分明啊,又怎么能拖泥带水,搅乱阶级阵线呢?他与我搅在一起,别人会诋毁他与资产阶级沆瀣一气,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影响他日后仕途的升迁,这怎么行?我连忙提着他拿来的东西,将他往外推:
    “尤书记,你是无瑕的白璧,我是污泥浊水。你与我搅在一起,岂不会青蝇污白璧,今后你这个书记不好当啊!”
    “可你才不是污泥浊水、不是青蝇呀!仇胖子!你皎若明月,纯如白璧,清如山泉,只不过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泼上了一瓢脏水,青蝇点上一点污秽罢了。”尤瑜反过来把我推到床边坐下,极为严肃地说,“什么先进分子,党员书记,无暇白璧!万变不离其宗,我还是我,我还是尽人皆知,人人可呼的游鱼子。老朋友唤我游鱼子,我觉得亲切,叫我书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说这些了。过去你不喝酒,也不见得清醒,今天喝上几杯,也许能忘记不堪回首的过去,能卸下背上背着的沉重的包袱,能轻松一阵,痛快一时。我等不及了,你快点找两个杯子来。”尤瑜解开纸包,里面又有三个小包:再打开,一包干牛肉,一包猪耳朵,一包花生米。我告诉他,自己仅有一个喝水兼漱口的搪瓷缸。他说也行,随即他拧开酒瓶盖,花花地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一大口,撮起几粒花生米抛入口中笑着说:
    “杯子找不着,筷子当然无踪影,金龙五爪我自有。那就不客气了,你也请自便。”说着,他将手在衣上擦擦,拈起块猪耳朵就往嘴里塞。过去,我不习惯喝酒,但尤瑜的豪兴极大地感染了我,长期因重压被扭曲的心,一时经他拂去了压力,恢复了原形。长久地囚于笼中小鸟,逃逸出笼,又欢快地展翅了。我霍地接过瓷缸,猛地喝了一大口,抓起两块干牛肉掼入嘴里,虎嚼狼咽起来。烈酒刺喉如火烧,牛肉辛辣似刀割,但我心里倒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梁山好汉痛饮聚义厅的畅快。喝了几口酒,天旋地昏,头脑迷迷糊糊,思想的野马脱了缰,语言洪涛也漫过了堤。这半年来谨小慎微的我,又恢复了一如往日好友聚会烂漫,豁拳擦掌,山呼海叫起来:
    “游鱼子,我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办事,到头来他们说我思想滑到右派的悬崖。他们颠倒黑白、似疯狗乱咬一切,倒成了英雄左派。这,这是什么世道?不过,穷叫化不怕贼来偷,老猪婆岂怕一刀阉?我没有地主资产阶级的爹,倒有产业工人阶级的妈。我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即使我胡说白道,别人也不能咬掉我的**?倒是你,头戴红顶子,身穿长褂子,天马行空居云端,俨然是个大人物,倒要小心啊!自古以来,权重遭妒,位高人忌,以秦始皇的威严,项羽、刘邦辈尚且想取而代之。今天你与我纠缠不清,言行离经叛道,革命风暴再起,那么,从云端坠落尘埃,头上的乌纱掉了事小,怕只怕你会重蹈历代忠臣良将的覆辙,我劝你还是以小心为务。”
    “仇胖子,你不能喝酒,就多吃几块猪耳朵。别喝醉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许多事要你做。”尤瑜抢过我端着的搪瓷缸,掼在书桌上,严厉的眼光盯着我,一字一板,十分激动地说,“仇胖子,你以为我把名利看得那么重?别人觉得我不够圆,没想到你也将我看扁了。这些年来,我审时度势,弄虚作假,违心地做了许多事,以求在官场里得到升迁,无非是想向人们证明,我尤瑜立身虽然不学,但处世绝非无术。你看,如今我生活多姿多彩,比起你们这些科场精英来,还略胜一筹。这确实是人们始料未及的。不过,天地可鉴,昧心坑人的事,我一件也没有干过。如今一些黑心的人,为显示自己立场坚定、革命彻底,日后能平步青云,他们刮骨剔髓,掘地三尺,搜寻别人思想上的异端,甚至无中生有,任意捏造,将正直的人诬陷为魔鬼。他们对领导千依百顺,对同志似虎如狼。同一句话,别人说出来是毒草,出自领导的口中变香花,领导放个屁他们也奉为圣旨。可你倒好,还是丁是丁,卯是卯,一个死心眼。鲁迅曾经说过,‘忠厚是无用的别名’。过去,你错就错在太忠厚,如果你的心眼能多一个、两个,开只眼,闭只眼,就不至于这么倒霉被动。如今,我牢牢地控制着全区的权力,在白浪湖区这个小朝廷里,我就是皇帝,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对于你,我说什么,做什么,别人只会阳奉,而不敢阴违。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用我手中的权力,让你摆脱困境。我想只要你暂时掩饰忠厚的本来面目,好好与我配合。经我品题,不用多久,就会成为龙蟠凤逸之士,别人会对你刮目相看。现在我就等你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配合?”说着,尤瑜在我胸部猛击一掌,然后得意地笑着。
    他说得似乎很轻松,其实,心里也很不平静。我知道,目前虽然有些人自觉或者违心地盲从领导,把他说的每一句话视为真理,但也很有些人对领导虎视眈眈,对于操重权的,他们尤其想伺机推dao,取而代之。想不到他竟却像一个甘闯恶风险浪,去抢救一个奄奄待毙的落水者那样,冒身败名裂的政治风险,来拯救我!我不禁心头一热,鼻孔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泪眼望着他,哽咽了好一阵,才泣不成声地说:
    “游鱼子,你的这份兄弟深情我心领了,但你的这个主意也太馊了。你为护卫一粒小芝麻,丢失个大西瓜,这样做,值得吗?我看,还是你当你的小皇帝,大步走你的阳光道,我做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小心过我的独木桥。这样,有那么一天,也许天从人愿,殊途同归,我们还能走到一走来。否则,一道摔下独木桥,粉身碎骨,岂不太惨了!”
    “仇虬,你我不只是兄弟,我们还是意气相投、海枯石烂不变心的‘伉俪’。你始终坚持真理,为了维护老师的清誉,弄得自己走投无路;难道我就不能为了正义,为了情人,丢掉头上的小红帽,为你做些什么呢?司马迁为救李陵,遭受腐刑;荆轲为了报恩遇,暴尸秦庭。与他们比,我这么做,还没走出五十步,岂能与百步比?我早已深思熟虑过,我不会像你过去那样硬碰,我只准备软磨。浅水滩上行舟,即使翻了船,也只有一脚背深的水,腐刑、暴尸应该与我无缘,我有什么可怕的。”尤瑜狡黠地望着我,轻松地笑着说,“胖子!我读书不如你,你捣鬼不如我。危险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处境的危险,或者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昏了头,弄得自己手足无措。事情往往这样,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对要做的一切都已周密筹划过。你们的校长,别看他在众人面前如豺虎,可在宝剑之下,是条可怜的狗。当年我在这个学校教书时,他曾多次听壁脚想整我,整风开始,他喜欢打小报告,暗地害人,变成了乱咬人的疯狗。不过,它对主子还是俯首贴耳,一味盲从。可自我当了乡长、区委书记后,他站在我面前,百依百顺,摇尾乞怜。今晚到你这里来之前,我已见过他了。他拿出酒菜来殷情招待我。我煞有介事地问及你改造的情况。他知道我们过去是同学,关系很好,便说你态度诚恳,为人老实,工作积极,改造得不错。我想,只要我不倒,你的安全就有保证。我与校长喝酒谈及你的时候,进行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现在就说给你听听。”我故作惊奇地对尤瑜说:
    “你们还谈及了我,无非是说我改造得如何。其实按左派们的说法,我与过去一样,是茅坑里的又臭又硬的石头,根本没有什么改变。校长不过是投你所好,说了些违心的假话,我不愿听,更不爱听!”
    “我们说的根本不是这些,现在你就听听我们有趣的谈话吧。在喝酒的时候,我对校长说:
    “‘你听到过草原上驯马的故事吗?’
    “你们的校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头摇拨浪鼓似的,十分惊讶地说:
    “‘这个,这个,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我进一步高深莫测地说:
    “‘在草原上,英勇的驯马人骑着骏马,追逐着电掣风驰的马群,将一个绳索套子,掷向狂奔的烈马。绳套套住烈马的脖子后,驯马人就与马一道跌腾翻滚,直到烈马力竭精疲,最后彻底将它驯服。草原上最狂放不羁的烈马,一经驯服,就是一匹匹“的卢”。仇虬才华出众,狂傲不羁,是匹难以驯服的烈马,如果,你能将绳索牢牢地套住他的脖子,使他老老实实地为人民拉车,为你效劳,那么,他就是一匹难得的“赤兔”,你也就是一位旷世少有的驯马的高手!’
    “听到我夸他,他更加来了劲。他便极口夸赞你的超凡的工作能力,说你如何听话,如何积极肯干,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他问我今后对你怎么办?我便神秘兮兮地笑着说:
    “‘仇虬中师没有毕业就教中师,他是虬,是小龙,是法力无边的孙悟空。我虽与他同学,可那时我考试经常不及格,连猪八戒都不是,他哪里能看得上我?其实我们是北马南牛,沾不上边,并不与一些人说的,我们是砍了脑壳可共疤好朋友。不过,我对他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他能做我的部下,真是我三生有幸。至于如何使用他?我以为我们不能学如来佛,怕他大闹天宫,就把他压在五台山下。我们要学观世音菩萨,将他从五台山下放出来,给他戴上紧箍咒,让他降妖除魔,助唐僧到西天取经,这才是正门正道。才华出众的人,只要在他肩上压上千斤担,他就不至于走邪路。我想,他在出色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还应该要他多抓中心工作。如今搜集六个公社的抢收进度缺人手,我看就让他白天教学晚上跑公社。毛主席常说,领导的责任,一个是决定政策,一个是使用干部。如今,上级党委已为我们决定了正确的政策,关键问题在于我们善于使用干部,而要驾驭像仇虬这样俊杰,需要高超的领导艺术。今天,我们能不能让孙悟空驯服,就全靠你这个既会放手使用、又会念紧箍咒的南无阿弥陀佛的观世音。’
    “我把喇叭吹上了半天云,你们的校长更云里雾里,自鸣得意,不知道自己竟是谁了。他不断地嘿嘿地傻笑,嗷嗷地驴叫:
    “‘尤书记,尤书记,过去,我,我为了调动孙悟空的积极性,确实做了些工作,不过要做观世音,今后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得到您的夸奖,我更会百倍努力。您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我这观世音全靠您栽培,我一切听您的。这样吧,您就把仇虬调去搞中心,教学工作我再安排。’
    “刚才还说好马必须驰千里,蛮牛就得背重犁,你怎么能不负责任摘下鞍辔牛鼻绳,让它任意狂奔呢?我看,课务减半就行了。不过战马还要喂粟豆,光啃枯草难飞驰。我们吃剩的这些,就权且当粟豆,让我拿去喂战马,你看怎么样?’
    “我一边戏谑着,一边包了这几包菜,提着酒瓶便到你这里来。看来你今后的日子定会好过些。现在我们就来喝几盅,庆祝你将要到来的好运。你不习惯喝酒,就多吃点菜。”
    接下来我们就一如往日,边吃边喝,边说边笑。吃喝了一阵后,尤瑜放下了嗽口缸,停止了嘻笑,严肃地说:
    “仇胖子,你以为我只要你做匹毛驴跑跑腿,记个数字当个传场筒。你错了,大错特错了。只能做传声筒的是跛脚的叫驴子,区里遍地有,何必找你这只尽惹麻烦的花果山上的小毛猴。我这次把你拉出来,是要你为我出谋划策,当半个书记。你知道,我手下的干部是不少,可大多数是牛身又长着个猪脑子。他们可以背着重犁在迷宫里瞎撞,但要他运用智慧走出迷宫,那是梦想。你看现在开河工程未扫尾,钢铁元帅又上马,正劳力空城空巷调走了,剩下老弱病残,要完成抢收任务那真难于上青天。可是民以食为天呀,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吃,人心惶惶,天会塌下来。到那时,开河围垦计划会泡汤,钢铁元帅也会走麦城。事关全局我岂敢马虎,因此算尽机关,才请你出山。你脑子灵,勤思考,过去,那么多数理难题能迎刃而解,我想,今天你也会轻而易举地解出这道难题来。我想好了,开河工程扫尾工作弥乡长负责,我明天率领劳动大军奔赴炼钢前线,抢收的重担就只能压在你老弟肩上。听说这些天你常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我想你也在琢磨着这个事。我也怕那些猪脑干部不卖你的账,我早叫弥乡长分头将尚方宝剑分别悬在他们的头上,弥乡长是区委委员,我走后他代理区委书记,他做你的坚强后盾,尽力协助你,这事你就一定能办好。现在,你就谈谈对这事的想法。”尤瑜说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眼光就像两把刀,似乎我心中深藏着能解救他倒悬命运的“锦囊”,他即刻刺穿我的胸膛,将“妙计”掏出来。我也很理解他的如焚的忧心,就爽快地把这几天所见所想的痛快淋漓地说出来:
    “尤瑜啊尤瑜!‘民以食为天’,粮食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你们高喊高唱,‘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可是,却让那金灿灿的谷子倒在田里发霉长芽。眼看不需多久,大家就只能勒紧裤带喝西北风了,怎么还能放开肚皮吃饭?如果这样,将来又怎么能使人民群众鼓起干劲?这几天我是到田边地头转了转,了解到的情况令人担忧。以学校旁的湖洲生产队为例,全队九十八个人,中晚稻四百多亩。思想好,干劲大的三十几个正劳动力、妇女半劳力全上开河第一线,剩下能出工的老弱病残,不足三十名。除了煮饭的、种菜的,真病、假病请假的,每天参加抢收的二十人左右,二十天才收了四十亩。入冬寒气重,告病请假的会更多,即使老天爷全力配合,不下一天雨,照这样的速度抢收,余下的三百六十亩要收完,至少也要三个月。收到后来,田里的谷子早就霉烂了。老百姓称你们当官的做父母,眼看他们嗷嗷待哺,你们无人管,我看你这个‘父母’怎么当!”
    我粗着脖子忿忿说,说得他脸色惨白,靥旁红疤变黑,痉挛似地抽搐着,他惭愧地低下了头。僵持了片刻,他才仰面忧郁地对我说:
    “仇胖子呀仇胖子,要不是遇上解不开的难题,在当前横哼鼻子批判,竖瞪眼睛斗争的情势下,我怎么会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来找你?我早想好了,如果我们不能同舟共济,就让我们樯倾楫摧,永沉海底。现在你就说说你的锦囊妙计,以救我燃眉之急。”
    “游鱼子啊,这事也真的难为你了。上面好大喜功,急躁冒进,头脑发昏,一个早晨想把满天麻雀都捉尽。又要开河围湖,又要大炼钢铁,还要深耕田地七尺,亩产万斤粮食,这真是病入膏肓的人说的胡话。这些疯子闹出的事,你我都管不了也不能管,不过,这抢收粮食的事儿,事关老百姓生死存亡,我倒想为你出个馊主意。第一,目前,凭仗这些残兵跛将想把全部粮食收回来,那是要河水倒流日出西,根本做不到。从实际出发,湖区田地丘快大,稻子割翻后,脱粒一半,谷收归仓,另一半就堆放在田里。下面垫层厚厚的干稻草,中间堆放割下的禾穗,上面再盖上几层稻草,就是频遭雨雪也不会霉变。紧靠路边堆放的全收光,离路较远的地方才堆放禾穗。上级检查团循路走,怎么检查,都会说你如期完成了任务,你的弄虚作假不会露马脚。第二,要改变目前这种吃大锅饭的局面,把任务分解到每一天。还是以湖洲生产队为例,铁定每天收十五亩,二十几天能收完。前天我与生产队社员按这个方法收割了一天,总共收割了六亩多。如果不吃大锅饭,把他们分成几组,开展劳动竞赛,也许每天还能完成七八亩。老弱病残,挑运稻谷困难,拖不动打谷桶,如果能再调回几个正劳力,工效会更高,也许二十天,就能完成任务。至于田边地头的那些红薯,就要厨工挤出人手,每天挖两担,现挖现吃,也不会浪费。第三,重赏之下有勇夫。目前形势不允许我们重赏,但也该给予适当的物质鼓励。干得出色的,奖条毛巾,吃顿美餐,表现更突出的,给缝件衣服,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在物质如此奇缺的今天,一点星火般的物资,也会产生燎原大火般的奇妙效果。失小得大,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现在问题就看你对我提出的对策,能不能痛下决心去落实?”
    我一古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听后,霍地站起来,目光如电,猛击一拳,桌上的酒瓶、搪瓷缸都跳得老高,我不禁心里发怵。接着他端起瓷缸,把半碗酒一口喝光,激动地说:
    “仇胖子,还是你能出奇谋,划良策,滴水不漏,你真是再世的诸葛!好,现在一切就照你的意见办。”
    “我哪有那份能耐,不过是多长了个心眼。听说过虎岗区的抢收进度特别快,我前两天过河到那边看了看。原来他们把稻子割翻,摞在田中,泡在水里。远看像收完了,其实比不收更糟糕。稻子立在田里,还不至于长芽发霉,可这雨水一泡,就会全部烂掉。与其说是收,不如说在丢,他们简直在暴殄天物。不过我也从中获得启发,从中悟出了我刚才我说的那个办法。我到湖洲生产队试验了一下,这办法能行,我才对你说,这能算什么诸葛亮?”
    “诸葛亮也只不过是就是善于观察,勤于总结经验,才悟出克敌致胜妙计,你也不是一样么?不说这些了,抢收就照你的意见办,从明天起,你就脱离教学,提着我的上方宝剑抓抢收。你在每个公社找个生产队,手把手地示范,再由公社干部推广,以后你就逐个生产队来回抽查。谁执行你的指示不力,你可以立即不同程度地做出处理,包括就地免职。我今晚就去通知各个乡、各个公社。明天,我就要带队去炼铁,这个重担就压在你的肩上。我想你一定不会让我这个老朋友失望的。”说完,他就匆匆地转身就走。好像只要他稍稍停留片刻,我就会把那副他勉为其难地压在我肩上沉重的担子撂回去,再搁到他肩上。我连忙拉住他,急急忙忙说:
    “游鱼子,游鱼子!对于你们党委抓的中心工作,我信口雌黄说说可以,但越俎代庖去执行,这万万不行!各级干部大多数是党员,我可连团员都不是,我怎么去命令他们?我怎么能处分他们?我看,还是你自己操起这把权力的快刀,才能有效地斩断乱麻,别赶着我这只跛脚鸭子上高架。”我后悔刚才不该尖嘴出头,说出那些看似可行而实际上行不通的办法,最后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
    “仇胖子,你这般聪明,怎么还看不清我们这个时代的形势?在这个时代,权力就是一切,谁也不能、谁也不敢与权力挑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如何众口嚣嚣,只要你一旦挥舞权力的宝剑,就会海晏河清,宽阔的天地也会变得很窄狭。去年的整风反右的事实,不是最清楚明白地说明了这点吗?至于说你不是党员,那又有什么关系,整风中不是有许多非党员把党员干部拉下了马?长安世事如弈棋,万千变化走马灯,非党员变党员,党员却成了非党员,你又何必这般死心眼。如今我让你利剑在掌,你就是中堂宰相,你还怕什么?你按你的主张办事,如有梗阻,弥乡长就会出面,再严重点,我立刻回来动手术。”他一脚踩定不移,斩钉截铁地说。
    “游鱼子,这些年来,你已建立了一个小朝廷,忠心耿耿、支撑你这个朝廷的台柱很不少,你又何必捡起我这根灯草当栋梁!何况我是一大捆烂稻草,在这样的暴雨天,越背越重,今后会压死你!你这样做,使我为难,也会给自己招来麻烦,这真是一步蠢笨到无以复加的险棋啊!”
    “自古以来,在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环境中,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那些开口拥护、闭口赞成、叫喊得最凶、表示忠心耿耿的人,只不过是愚不可及的猪头和骗子,他们能做什么事?只有那些正视现实、桀骜不驯、有正确的主张、敢于犯上的,才是勇于坚持真理的补天的女娲。汉高祖力排众议,登台拜将用韩信,可韩信曾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项羽——手下的人,刘邦竟委以兵权,把国家的命运交给他。唐太宗手下的将相,许多都是隋朝的命官,太宗却用而不疑。而如今,我们不只竭泽而渔,把曾与敌对势力有某些瓜葛、但今天愿为人民效力的人‘圈禁’起来,甚而至于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推入敌对阵营,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啊!高祖委国于韩信,似乎是个怪招,太宗用隋朝旧臣,也是险棋呀!可最终这些对策都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缩小了敌人的势力范围,是最安全的高招。这些天来,我老是想,备好三牲敬神灵,可以胡言乱语,可要填饱大家的肚皮,只能靠实实在在的米饭鱼肉。喝白开水说是饮美酒,吃萝卜白菜,说在品佳肴,那是自欺欺人。我弄虚作假,欺上蒙下出了名,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自己,骗群众。我不想自己脚下踩棉花,前路处处是陷井。我不想我的手下像我一样,甜言媚语哄上,我要的是说丁是丁、道卯是卯、单刀直入、不留情面的直肠子。因此,我想起了你。我们过去是砍了脑袋可共疤的好兄弟,今天我们还应做同舟共济的新搭当。成功了,我们便是同林鸟;失败了,我们就做鸳鸯死鬼。又何必拆散鸳鸯两分飞?”
    他说得如此诚恳,我便知道游鱼子的本性未变,想起这半年来他对我的关照,我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拒绝他的要求,于是我答应了他。他这才耸耸肩膀,走出门。我送他到门外,他边走边仰望天空,回头纵情地笑着向我挥手,说:
    “仇虬,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好!”
    他渐行渐远,逐渐与皓皓的月色融为一体,了无痕迹。我仰望夜空,圆月业已不圆,但还不算缺月,她在将要沉落前的顷刻,用严厉目光注视着这光怪陆离的人间。它的清光银辉,似瀑布倾泻下来,给无边的大地洒上一层银霜,远处的湖面上,随波跳跃着细碎的金箔,使这污秽的世界显得格外皎洁。凄冷的风飕飕袭来,恣意拨弄着力尽精疲、将要辞林的枯叶,似弥留之际的老人,发出瑟瑟的哀叹。蟋蟀噤声,环宇绝响,我好像伫立在北冰洋中的浮冰上,深深领略到了冰川时代的奇寒和飘落荒岛的孤寂。不过,我还是觉得满足,因为清冷明亮的月光,只是的如坚冰似的苍白板滞的嫠妇泣血后的脸,较之黑漆漆魔鬼肆虐的夜,较之无端暴怒逞凶、拔树掀屋、崩天塌地的雷电,着实可爱得多!饥饿濒死的穷叫化,能吃上几口被人倒进臭水沟残渣剩饭,也该知足了。我打了个寒颤,踅回房中,倒头拥被就睡。这一晚,噩梦再没有光临,鼠类也没来骚扰,我着实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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