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7焦大逞能遭灾灭顶 怪异标语“亩产斤


早餐后,我穿上前些日子雨天下乡工作的那套行装出发了。我头戴蘑菇状的晴雨兼用的斗笠,身披件黑油布雨衣,脚着一双缀上铁码的防滑的草鞋。为了不让姚令闻等认出我来,我还扛了把锄头,融入了深耕的民工队伍,在已完成深耕任务的这丘田的上两丘的田里劳作。
    近距离观察,这丘深耕好了的田,大约四五亩,离大道足足有一里,通往这丘田的田塍路,只有尺把宽,早给去田里深耕的民工的脚板磨光了,飘飘洒洒的雨,又在上面抹了层油。深耕试验田正中的似弦的田塍上搁着一排门片,上面写着“翻耕一丈深,亩产万斤粮!”,每个字之间,有适当的空隙。弓丘的弓形田塍上也搁着门片,书就两幅标语:一幅写着“热烈欢迎地委检查团莅临我乡指导工作”;另一幅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完成深耕任务”。门片将田塍塞得满满的,让人无法插足。大红纸上的篮盘大的黑字,经雨淋后,雨水、墨汁与大红颜色交汇流下,留下一道道黑紫的蚯蚓状的痕迹,不知是流泪还是流血。弓丘似弦的田埂,原来比弓形田埂约低两尺,深耕时,将田里底层的青夹泥垒在似弦的田埂上夯实,使弦与弓齐平,成就了一个标准的半个月亮。田里的泥土已经耙平,且灌了水。我想靠近田塍一圈的深沟时,至少应该深挖了八尺,加上填高了田塍,应该足足有一丈深。这样,就可以少挖了两尺,不过这不能说“投机”,只能说“取巧”,检查组无可挑剔。靠近弦的一边,也应该挖了两三条深沟,通向田的中心。而挖沟时,将壤土堆放在田中间,至少也有两尺深,有了这两尺深的土,这丘田的大面积,就无须深挖了。隆冬奇寒,人们都不愿意涉水到田中心去检查,他们就能走捷径顺利过关。如果真有人要故意找岔儿,那就诱他去检查通向田中心的深沟,让他吃苦头。因为田塍又窄又滑,行走极其不便,三条深沟都被写标语的门片挡住了,门片是从各家各户凑集起来的,宽窄不一,左沟对应的门片为“耕”字,由两片门组成,分别写了“耒”与“井”;偏右的沟对应的是块大门,上马写着个“粮”字,“粮”后的一片窄门打了个感叹号,像个从高空投下的炸弹;中间的那条沟并不居中,与这条沟对应是个“万”字,书写“万”字的门片是一块从宗祠取下的大门,很沉。我与弥征行讨论的时候,估计检查人员智商不会很低,特别是姚令闻还十分狡诈,他们决不会从没有门片挡住留下的空处下田,因而决定把这几处深沟隐匿在标语后面。这一切都按我们商定的意见实施,丝毫也没有走样,哪里还有什么秘密?看来,弥征行是在故意捉弄我,要我今天在冷雨寒风中受半天罪!不过我觉得,单就这一点,弥征行改变了原来一是一、二是二的老实,领悟了“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古训的真谛。孺子可教也,我为他的进步感到十分高兴。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灰蒙蒙的天尽头,似乎有条细长的蛇在蠕动。渐渐地,渐渐地变粗变长了,渐渐地,渐渐地能辨清人影了,原来那不是蛇,而是一行人在这野茫茫灰蒙蒙的天宇间,歪歪斜斜的蠕动的一条蚯蚓。近了,近了,嘈杂的喧嚣声可以听到了。近了,近了,人在泥路上跛行的怪模怪样,也看得清楚了。走在最前面的,穿件崭新的灰色干部装,肩腰宽如一片大门扇,他就是焦礼达。他肩着两根长长的有镰刀把粗的沉重的钢筋,钢筋忽悠忽悠地闪动,咣当咣当地响。他穿双乌亮的套靴,裤腿纳入靴筒里,靴筒上、衣裤上到处都溅满了泥。虽路滑难行,但他仍然趾高气扬,大步流星往前走,把泥水溅得老高老高。焦礼达实在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因为他觉得今天正在惬意地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这只老鼠过去凶如狮虎,曾经咬伤过他,如今它受了致命伤,顷刻就要成为他囊中的猎物。在他身后挪动的像座铁塔似的东北汉子,就是现任地委书记高达。他是焦礼达的强有力的靠山,不过,他那习惯穿东北大头鞋、在干燥的路上赶大车的脚,不习惯穿长筒靴在江南的雨中走泥路。在抹了油似的路上,这铁塔般的汉子东倒西歪、一步一滑,颤颤波bō、惊慌万状,煞似个小脚女人。他的臀bu、上衣沾满了大块大块的湿泥,显然,他已摔了好几交,他眉头打的结竟有核桃那么粗。他一生什么硬仗恶仗都打过,千难万险没皱过眉,就是没见过这种鬼地方,软折细磨,让他有力无处使,逼得他透不了气,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这只曾傲啸山林的吊睛白额虎,今天远离森林走泥沼,正如一条丧家犬。他真后悔把他的深耕实验田,定在过虎岗区,更不该为了找尤瑜的岔子,到离城七十多里到白浪湖来检查。昨天乘拖拉机沿堤颠簸了半天,身子骨像散了架,才到过虎岗;今天,天雨路滑,好像扭秧歌似的走了二十多里,还没有到实验田。再折腾下去,他这铁塔也会塌泥倒地的。在他身旁紧张照料他的兜腮胡子,他左手高高擎起的那把昆阳特有的酱红色的油纸伞,好不容易才遮盖了高达的头顶;他右肩上耸,死命撑着高达的腋,简直像根支撑着将要倒塌的岌岌可危的高楼的歪柱子。一把小伞遮住了高塔的头,就盖不住马脸,“马脸”早被淋得像落汤鸡。脸变青了,面肌筛糠似地颤动,眼里射出坠崖时濒死的人的惊恐万状的目光。
    稍不留神,突然,‘兜腮胡子’的一只脚踩入水凼中,身子向一旁虚幌,啪啦一声,塌泥倒下。没有了支撑柱,高塔顷刻塌下来,重重地压在‘兜腮胡子’身上,唉哟!唉哟!上下两人齐声凄厉呼叫。油纸伞被摔成了好几片,雨水没遮拦地往他们脸上打,衣里钻,无可名状的奇寒,如刀似剑地刺着他们的心。他们真恨自己的块片这么大,要是能缩小成猫或鼠,在别人的袖里胯下能藏身,也不会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门扇听到啪啦声,知道他身后的两座靠山崩塌了,即刻转身来搀扶,呱嗒一声,也来了一个嘴啃泥,两根钢筋咣当砸下地,一端砸中了兜腮胡子的脚,虽然隔着长筒靴,还是伤得很不轻。“痛死我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姚令闻裂开的兜腮胡子的缝隙里蹦出来,真像芭茅丛中噗地窜出只夜嚎的猫头鹰。整个队伍像突然遭到强敌的袭击,惊慌万状,乱成一片。藏在兜腮胡子身后不远的癞痢头,他形容猥琐,以往书记不愿意见他。他想,患难见真情,此刻书记有难,帮他解围,定会得到书记的垂青。过去他曾以抓鳝鱼泥鳅为业,训练有素,熟练地走在这种油滑的泥路上,恰如杂技演员走钢丝。这样,他像蜻蜓点水一般,十分轻快地蹿了上来,去搀扶书记。可是,书记立刻闻到了癞痢头刺鼻的腥气,鼻翼紧缩,显出鄙夷不屑的神态。兜腮胡子见状,连忙厉声喝令退下,癞痢头只得讪讪离开。此刻兜腮胡子顾不得被砸的脚的揪心的疼痛,想立即挣扎着站起来去扶,但书记的超重的身体,像座大山压着他,他不能挪动半寸。
    幸亏此时他们身后有双铁手把高塔扶起来,支撑住,并将自己头上的蘑菇斗笠罩在高达头上。他用力撑住高达的左腋,简直像背着他。高达低头一看,见他头挽白袱子,腰系黑色腰围巾,袜子套着草鞋的双脚叉开,像两个铁桩,稳稳当当地钉在泥地上,俨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湖乡汉子。仔细一瞧,瞧见了他古铜色的脸上的左靥旁的疤痕。高达顿时心头一热,这不就是他准备“火烧中游”时,要烧掉的尤鹏吗?此刻,他有几分懊悔,觉得过去做得太绝了。要是那天在炼铁工地的“火烧中游”的现场会给烧了,他今天岂不是要在泥里滚?细想起来,这尤鹏虽然不那么听话,但工作还算不错,开河任务完成得很出色,炼铁炉也建得比姚令闻的好。可是他不搞思想革命,专靠物质奖励,明目张胆地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如果不拨正航向,他定会被资本主义的狂风恶浪吞没。何况他的姐夫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在昆阳的代理人,而他又是这条路线的忠实执行者,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决不能怀妇人之仁,姑息养奸,一定要无情打击,拔掉这棵修正主义的毒草,铲除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不过目前自己马失前蹄,进退维谷,还得仰仗他这根拐棍。此刻,好几个县的领导见书记这般狼狈,都投书记所好,说天雨路滑,行走不便,检查最好延期进行。不过,高书记心里想,今天是突击检查,定能抓到尤瑜思想右倾的铁证;改期,这猴头做好了准备,还能查出什么实据?领导者要以理服人,就要抓住铁的证据,让他口服心服。何况自己经常教育干部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自己又怎么能临阵退缩?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伟大理论的忠实践行者,是支撑社会主义大厦的栋梁,如果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变作灯芯草,遇上一级风,就塌泥倒地,那岂不让尤鹏一类人看笑话?现在他距离试验田不足三百米,只要稍稍坚持一下就到了,比如洗澡,全身都洗完了,干嘛要留下条**不洗?他一定要去看清究竟,决不能半途而废。于是他宣布继续前进,并告诫大家,在困难面前,决不能做缩头乌龟。
    大路走完了,折转走上了民工来往踩得溜光、细雨又给它摸上了油的又窄又长的田塍路,这一行人走在上面,左歪右晃个个真像马戏团走钢丝的丑角。兜腮胡子姚令闻更狼狈,他拖着被砸伤的腿往前挪,腰弯得像张弓,有节奏地时升时降,好似尺蠖在枯树枝上一屈一伸地爬行。他的受伤的脚一点地,就像踏在刀口针尖上,如此奇寒,他居然汗下如雨!好几次还滚进了水田里,可是他不敢哼一声,因为这一次的行动全是他策划的,书记只是他的传声筒。自作孽,即使痛死他也不敢吭一声!书记几乎被尤瑜背着走,脚虽不听使唤,但也不怕摔倒。不过,他也大惑不解,一向好表现的尤鹏,一贯实行路边政策,将试验田摆在路边,好让检查的领导第一眼就能看到。怎么,今天却让自己的深耕试验田远离路边,这岂不是如古人说的“衣锦夜行”,风光尽丧,这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他就挑剔地问尤瑜:
    “尤鹏,你把试验田撂在塅中间,离大路老远,在大路上走的人,检查工作的领导,怎么能看到?”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高达不明白个中的蹊跷,尤瑜心中不禁好笑。不过他还是王八敬神,装出极端虔诚的样子,小心谨慎地敷衍着说:
    “书记,您不是常常教导我们要做老实人,办老实事么?过去我工作飘浮,做表面文章;自‘火烧中游’现场会后,我深刻认识了它的严重危害,决心痛改前非,扎扎实实工作。将试验田撂在塅中间,逐步向路边延伸,这是我们决心向领导、向祖国、向人民表明搞好深耕的宣言,决心向向高书记您交一份满意的答卷。也只有这样,我才配做您的学生。”
    听他这么说,书记突然眼前一亮,过去是不是自己把尤鹏看扁了,或者他真的变好了?现在他贯彻地委的决定很坚决,对自己也很爱护,并不像姚令闻说的那样,花言巧语,敷衍应付。而姚令闻想的与书记不一样,尤瑜这猴头,让试验田远离大路,使别人不能清楚看到这里的情况,便于他弄虚作假。今天无论如何,要将这虚假揭出来,让这猴头原形毕露。姚令闻看得比高达深一层,但还有一层没看懂。试验田离大路远,路窄行走不便,雨雪天能更有效、更残酷地折磨那些喜欢整人的专家。就这样,半里多路,一行人连滚带爬,走了半个钟头,才陆陆续续站到试验田边。
    田整得很平,泥上放了层薄薄的水,水面荡起细微的波浪,有如静夜遥远的天际送来的旋律优美的乐曲。大概施了不少的人粪尿,就是在这隆冬时节,也送来了阵阵浓重的刺鼻的臭气。书记问从哪里运来这么多肥料,尤瑜指着前面一条通往大堤、被人用脚板磨光的田塍路,告诉书记:
    “这田里的肥料是用船从昆阳运来的。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我们区靠近河边的几个乡,秋收后,每个乡就调拨两条船去昆阳城里运肥,准备在插秧前,每丘田里都撒一轮人粪尿。”书记放眼堤旁的田里,撒落着的如眼镜片的圆形的水凼,有如夜空里的璀璨的繁星。大概那些圆凼里,也灌满了人粪尿,不然,这般空旷的田野中,怎么会弥漫着这么浓厚的臭气?书记想,千里马不是笨驴,它不会那么驯顺。如果因为它不驯顺,就赶走它,甚而至于宰掉它,岂不是黑天冤枉、暴殄天物?此时他注视着坦荡地凝望远处的尤瑜,心中不禁幽幽地升腾起几分自责。
    宣布检查开始后,门片焦礼达和和癞痢头都来了劲。门片把一根钢筋塞给赖昌,板着面孔,用命令的口气,不无讥讽地说:
    “我的赖乡长,田那边写标语的门片窄些轻点,你到那边去检查,这边的门又宽又重,你搬不动,我就检查田的这边。注意!钢筋要直插入去,才量得准;田里的泥水没过了钢筋上红标记,才有一丈深。你三根骨头四条筋,平日只能拿根绣花针,今天要使用这又粗又长的钢筋,那是蚂蚁要扛孙悟空的金箍棒,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就别想把它插直插到底。”
    焦礼达当着全地区干部的面,不留半点情面,将带刺藏针的话,掷过去,刺得赖昌心慌脸发烧。他肩着钢筋,气呶呶地向田塍的那边走去,心里不停地嘀咕:“**的‘鸟**’,狗眼看人低,不就是块片如牛力气大,有什么了不起!插根钢筋又不是拉大车,我就不信比不上你。”他磕磕碰碰,像在扭秧歌似的走到田塍的那边,选择了一块上面写着“耒”的较轻的门页,将它搬开,双脚站在田埂上,双手紧紧握住钢筋,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往下插。谁知用力过猛,这一插的速度过快,钢筋犹如插入无底洞。他的上身快速弓下去,屁股即刻高高撅起来,变作了头;头坠下去,取代了屁股的位置。遮羞的棉帽甩掉了,裸露出光滑的头。手抓不稳钢筋,身子左偏右歪,一个倒栽葱,磨擦系数极小的癞头,像根打了蜡的玻璃棒,深深插入了泥里;而一双腿向上叉开,在空中胡蹬乱抖,活像马戏团的小丑倒立着摆动双腿做体操。这幅千古奇观的漫画,有如平地一声雷,简直把死人都惊醒了。被严寒压得缩着脖子,像半死不活的瘟鸭的检查人员,顿时活跃起来,他们伸长的鸭公脖子,头恰似拨浪鼓在摇;他们弯腰捧腹,张开鲇鱼大口爆炸般地笑。赖昌挣扎了好一阵,总算从泥里拔出了头,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不敢仰视众人,几乎将头埋在胯下。他原本小若猫兔的身子,此刻蹙缩成了田螺蚌壳,哪里还敢再向田中迈出半步!好在他是洞庭湖的铁麻雀,见过几回风浪的,这种尴尬的场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稍过片刻,便掩饰了内心的惊慌,镇定下来了。虽然头上沾满粪泥巴,酷似个长满了黄霉的驴粪蛋,虽然浑身滴水,寒气钻心透骨,虽然听到了一片如雷贯耳的狂笑声,但他这只胆大的过街老鼠,一如既往,无需抱头、也不惊慌,更不觉得腆颜,坦然地走过去了。只是冻僵了的手脚不听使唤,走路趔趔趄趄,完全失却了此前常在人前炫耀的情态。
    焦礼达原来与赖昌仔细研究过,他们认为,请人哭娘没眼泪,这次检查一定得自己动手。两人分工负责,地毯式地检查,一定要揪住尤瑜作弊的黑手。可没有想到,癞痢头才上阵,就败倒下来了。他望着癞头歪歪斜斜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鄙夷地说:
    “呸!该死的癞痢头,纸糊泥捏的,才碰上几滴雨,就被打得稀巴烂。与你这种背时鬼搭伙办事,真是挑水找错了码头,走进了茅厕里,倒他妈的八辈子霉!”
    为了显示他迥异于赖昌的英雄气慨,此刻,焦礼达手操钢筋如握枪,迈开大步向前闯,真有几分像武二郎提着哨棒迈向景阳冈。走到田边,他想,这没有搁门板的空缺处,肯定翻耕很深,留着让偷懒的检查人员去检查。翻耕不合格的,一定用写有标语的门片挡着,不让人去检查。哪里深耕了,哪里未深耕,他们不会让人摸到规律,他可不上他们的当。他决定不从中间,也不从两边着手,他决定挪开最重的门片进入大田那块。俗话说,身大力不亏,他大步从右面的田埂走过第三块门片,将写着“万”字的那块最大的门片搬起来,啪啦一声摔下去,铺到田里。他汲取了癞子倒栽葱的教训,稳稳当当在门板上站定后,单手舞弄起钢筋傍着门板直插下去。左边右面,提起插下,一连七八次,毫不费力,好像孙悟空在耍金箍棒。人们一支烟还没抽完,他就报出了八个合格的数据。
    此刻,我心里惶急极了。我想,如果焦大将门片当作船,将钢钎当作篙,撑着门板稳步推进,定会化险为夷,就能进行地毯式检查,直达田中间。我和弥乡长彻夜不眠,设下的陷阱,岂不就会露馅?可就在这骨节眼上,书记觉得天气实在太冷,自己不愿再受磨难,不想再检查下去。听说多次检查的数据合格后,书记回头用总结性的口吻,对参加检查的县区领导说:
    “同志们,白浪湖乡的深耕,与过虎岗区的一样,完全符合要求,今天检查告一段落。下午开会,请姚令闻、尤鹏同志介绍经验。”
    凭姚令闻的经验,二十多天里,一丘这么大的田,要全面翻耕一丈深,简直不可能。他深知尤瑜鬼点子多,这鬼头还是做他的学生时,就经常捣鬼,使自己没少吃苦头。当年,他晨起查教室时,尤瑜趁早晨光线暗淡,神不知,鬼不觉,将只粪撮箕罩在他头上的事,他至今记忆犹新。他想,田周围耕的深度与田中间的绝对不是一样的。傍田埂的地方深耕合格,田中也许还没有翻耕。尤瑜还在试验田周边田埂上摆满了写着标语的门片,只留着几个通向田中的口子。显然,留着口子地方深耕合格,让人去检查;搁着门片的地方深耕不标准,用重重的门片拦着的,也许还未翻耕,使你为难不敢去。这猴头以为别人都是白痴,居然在关夫子面前耍大刀。“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眼人只要刨开“此地”,不就见到了“银”么?现在只要检查尤瑜用门片拦着的地方以及田中间,这脓包不就给戳穿了。可惜他自己被砸伤了脚,痛得如刀割,不能下田,否则,他会坛子里抓乌龟,伸手便抓着。他将这一意见告诉了焦大,要他吃点苦,无论如何要到田中间去,查个水落石出。接着又走到高书记面前,当着尤瑜的面,皮笑肉不笑地很不客气地说:
    “高书记,尤书记像流寇李闯王那样,曾熟读《三国》,‘兵不厌诈’、‘声东击西’这些传统的用兵原则,他当然熟悉。如今他用的是‘空城计’。这‘空城’不在田埂边,而在田中间。外边他掘了道护城河,使人不敢到中间去。高书记,王麻子阉猪要过硬,决不能留下个假太监。我们一定要派个人到田中间去彻查?”
    “姚区长,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天这么冷,赖昌在田埂边检查,就来了个倒栽葱,谁还敢再窜到田中间去淹死?”
    高达心想,在过虎岗区也只检查了深耕田的周边,他既然了解个中底细,他那丘深耕试验田中间肯定也是“空城”、“假太监”。其实,当时他也想到了这点,只是由于姚令闻是他的亲信,他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而尤瑜则是另一只船上的人,那就应该横挑眼睛竖挑鼻,像拖网打鱼那样,不留死角,处处都拖到,可他就是担心没人去。焦礼达已被姚令闻面授机宜,心中有了底,更何况这样能在高书记面前表演一番,树立起自己的美好形象,何乐而不为?于是他立即伸直腰杆,举起右手,像入党宣誓那样,庄严地说:
    “高书记,您不用担心没人去。如果真的没人去,我去,我去!”说着就在写着“万”字的那块最大的门板上,如戏台上的孙悟空舞弄金箍棒那样,将钢筋挥动起来,大声嚷道,“同志们,果子不亲口尝一尝,怎么会知道它是甜还是酸?我说尤书记的试验田像个红漆马桶,外表漂亮里面臭。不不去田中间检查,怎么知道这丘田翻耕的深度,里外都一样?你们怕冷不去我敢闯,豪杰从来与人不一样。游鱼子最会玩鬼把戏,我们千万别让他的当!”
    舞过一阵钢筋之后,他下到田里,又将门板向前推进了一米多。然后在门板左右两边插钢筋,一声一声嚷“合格”。一道来检查的领导无不啧啧称赞他勇敢,都投以钦佩的目光。我见到这一情况,急得一颗心擂鼓似地跳起来:一块喏大的门板,抵得上一艘小船,驾着它几乎可以到大江大河里闯风浪,一丘浅水田里,哪一处它都可以去?那么,原来我和弥乡长苦心孤诣设下的陷阱,岂不全派不上用场?游鱼子呀,如今我再也帮不了你,你雪上加霜,该倒大霉了,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学唱楚霸王“天亡我也”的悲调。
    听到众人的赞扬,焦礼达情绪高涨,此刻他已不知自己在人间,还是在天上。他抓起钢钎站到门板靠田中的一边,将钢钎插下去,开始大概碰到了一块石头,钢钎没有全插下去。于是他就用尽全身的力气,**!这下可糟了,他失却了平衡,站脚的门板的这端被踩下去了,而另一端又如跷跷板,翘上了天。焦礼达立即滑入了犹如稀粥的粪泥里,踩下去虚若无物,人直往下陷,顿时泥水没腰,齐颈。而那块门板的那一端,翻转一百八十度,直向他头上盖过来,幸好焦礼达是游泳高手,施展潜泳的高超技术,一头扎进粪泥里,否则会头破血流,后果不堪设想……站在田埂上屏声息气观看的干部们,见到这惊险的一幕,久憋在胸中气,像喷泉一般迸出来了,几乎同时尖声惊叫着:
    “出事啦,出事啦!焦礼达没命啦!”
    不过,事情到没有人们惊叫的这么可怕,焦礼达在门板下挣扎了一阵,终于钻出来了,在泥上胡乱地划着双臂,歇斯底里地高喊“救命!”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才一会儿两个傻瓜掉进了陷阱,谁还愿意为了救一个傻瓜,与他绑在一起出洋相?因此,“各路诸侯”面面相觑,都作“壁上观”。尤瑜知道这沟的深浅,人命关天,此刻他心急如焚。他顺手拿起赖昌丢弃的那根钢筋,将写有‘一’字的那块门板推向田里面,随后自己跳上门板。尤瑜在湖区工作了多年,他知道行船需要平衡,他不会像“吊**”这个傻瓜,站在门板的一端玩跷跷板。他在门板中间站稳后,才将钢钎伸过去。嗷嗷叫的“吊**”,慌忙中头只顾往上蹿,嘣的一声,碰到钢钎上,一缕殷红的血在满是粪泥的脸上流淌,可此刻“吊**”毫无察觉,牢牢地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另一端,下口气接不着上口气,断断续续地呼喊着:
    “尤,尤书记,你,你救了,救了我的命。你,你是我的再生父母,重生爹娘。”接着,尤瑜拉着钢筋的这一端,像牵狗一般,把“吊**”拉到了门板上。长筒套靴早掉了,他冻僵的光脚丫子站不稳,一头又栽倒在泥坑里,尤瑜一把拉住他,才没有再此陷入粪泥中。此刻,作壁上观的智叟的鼻孔里又哼出了冷冷的奚落声:
    “哼!这么大一块满身黑,真像一只大河马!屎壳螂改变不了呷屎的本性,‘鸟**’毕竟还是‘鸟**’,他能办成什么事!”
    事情就这么匆匆过去,检查也就只能草草收场,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因为此时无论怎样重赏,此地再也无法找到如焦礼达那样的勇夫,竟敢于踏着焦礼达的“尸骸”,再往深不可测的沼泽中闯。只是尤瑜这一招,可害苦了高达书记和马脸区长,因为尤瑜要去救“吊**”,他猛一松手,高书记站立不稳,又倒了下去了,像泰山一般,又重重地压在兜腮胡子区长身上。幸亏斗牛士般的弥征行适时赶到,笑着扶起了他们。
    这件恼人的事刚刚过去,又一件惊心的事又接踵而来。回走的路上,不知那个还有闲心的干部又回望了那丘可怕的试验田,即刻惊叫起来:
    “同志们,你们看,你们看!那田边的标语……”大家蓦地回首一看,个个都惊叫起来:
    “‘翻井丈深,亩产斤粮!’这般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何等恶毒,何等猖狂!”
    “讽刺‘深耕’为‘翻井’,比‘右机’恶毒百倍;亩产只有‘斤粮’,比右派猖狂万分!”
    “这是反动标语,这是反动标语呀!这个鸟**,还有那个癞痢头,竟将好好革命标语篡改成反动标语,真是狼心狗肺,丧心病狂!”
    高达听到众人斥骂,回头一看,也不禁心惊胆颤,立刻在一行人中间搜索焦礼达。天气这般冷,焦礼达一改平日的洁癖,头上的粪泥不敢洗,湿透的衣服不能脱,缩颈、弓背、赤脚走在油滑的泥路上,高大的身躯早矮了一半,成了名副其实的鸟**。高达见到他,就将冰雪撒向他:
    “焦礼达,赖昌,没想到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你们生崽生不出,无事生非,却屙出个妖怪来!依我看,定你们个反革命不为过。”
    要不是大家都在雨中走,书记自己也冻得浑身战栗,他定会命令大家停下来开个批判会。好在弥征行早有准备,马上拿出裁剪好的方块纸片,钉到门板上,就写起来。他写的字虽没有原字笔力遒劲,倒也落落大方。不是十分细心的行家,恐怕还辨不出来。这一行检查人员才松了一口气。
    中午,白浪湖公社的招待餐颇为丰盛,诱人的异香盈溢公社礼堂。宾主们殷勤地举杯,盛赞书记决策英明的谀辞累牍,肯定深耕伟大成绩的艳语连篇。只是人人心中都深藏着的话不敢说:深耕过的土地,块片如山的焦大下去,竟遭灭顶之灾,牛耕尚且不行,那又怎么能用拖拉机去翻耕?看来宣传的警语中的“耕地不用牛”之后,还得加上一句“耕地不用拖拉机”!照这样下去,社会主义建设每前进一寸,生产技术就得倒退一尺,这究竟是谁家的奇妙逻辑?
    赖昌此刻什么都不考虑,他冥思苦想的是,要借件能御寒棉衣,火房大师父满足了他这个愿望,乐得他呼爹叫娘。他立即剥去今天才穿上的不过现在已透湿了的新大衣,穿上油光可鉴的寡棉袄。他的形容本来憔悴,如今穿着又这般寒碜,显得更加窝囊,他低眉不敢瞧人,但总算还能忝坐盛宴之末,啜饮芳醪,遍尝佳肴。最悔恨的是“鸟**”,他恨自己的块片大如牛马,在白浪湖这穷乡僻壤,除了蚊帐,再也借不出这般宽阔的衣裳。如今人类已高度文明,书记、别县的贵宾在座,他总不能效原始人,赤身luó体,出现在这大雅之堂。他是昆阳著名的三双筷子中的最能“冲锋陷阵”的先锋,可今天他只能自己画地为牢,用伙夫的油滑铁冷的被子捂着,孤零零、赤条条地僵卧在厨房的楼上。有生以来,他这个‘英雄’第一次眼巴巴地失去了‘用武之地’。筵宴间杯盏勺箸敲击的美妙的仙乐,不绝于耳,鱼肉鸡鸭喷逸的诱人的异香,充盈于鼻。他翻肠倒胃,涎流浮枕,真觉得生不如死。
    赖昌、焦礼达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不知因他们无意中弄出的反动标语,高书记要怎么整他们。不过书记对自己人往往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不管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斥骂几句就过去了,因为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两次改变了他预定的计划:下午介绍经验,原来准备让姚令闻唱独角戏;在检查深耕之后,肚里一盘算,又改为由姚令闻、尤瑜唱双簧;宴席上几杯酒下肚,听着干部们、特别是各县领导干部的谈笑风生的议论,又决定让尤瑜来唱独角戏。下午,书记让尤瑜出尽了风头,而使姚令闻如坐针毡。
    晚上,弥征行的笑的狂涛又冲击着我房间的四壁,让人觉得整座房子都在晃荡。他向我亮出了今天早上给我出的哑谜的谜底:
    “我们在刁钻的检查人员可能从这几处下到田里、通向田中地方,分别掘了个宽两米的深坑,坑的外侧的用削得浑圆的僵硬如石的泥块附砌泥砌成陡磡,坑内灌入人粪尿、草木灰和部分壤土,然后奋力将它们搅拌成糊状。在深坑前方,他又故意让一些土块露出水面,误导好事的检查人员做出错误的判断,此处耕的深度不够,急切地要到里面探查。当他走到坑外侧的坑沿边时,浑圆的泥球受重压滚入坑底,强行的人,自然也滚进泥沼里,陷没头顶。这样,杀了一只鸡,儆住了一群猴,谁还再甘冒坠入粪坑尿池、出尽洋相的风险去检查?我还估计他们检查时或许会破坏标语,所以我预备了纸笔。没想到居然派上了用场,也让我能一显身手!这些就是你的学生的别出心裁的创造。不过说‘青出于蓝’就太夸张了,因为你的心有七窍,而我才被你给开了一窍。”
    弥征行的话如九天飞泻的瀑布,立刻激起了我恣笑的洪波。这瀑布与洪波叠加在一起,震撼着我脆弱的心灵,我只觉得天地都在摇晃。但我也不得不打心底里佩服弥征行,翘着大拇指极口夸赞:
    “不夸张,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你的字居然也写得这么好!你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弥征行,如今真的‘你很行’!我不能再做你的先生,倒应该老老实实做你的学生。”
    屋里,叠加的笑的波涛再度倒海排山,户外,肆虐的风雪又忘情地漫天癫狂。我真叹服造物主的无穷尽的睿智,居然能造出一个这样的奇妙世界!……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