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街五十一号

28深耕良田变沼泽 报喜数字留空白


“唉!过去我们视真理如盘石,没想到世易时移,如今真理到了你们手里,竟敢变成柔软的面团,可以任意搓圆搓扁,照这种做法,,这些年来,一些人粉饰浮夸,弄虚作假,指鹿为马,都无可非议。仇胖子,古人曾说,‘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看来你这‘百炼钢’一般的脑袋,如今也随着季节的变化,热胀冷缩,‘化为绕指柔’了;你身上的毛色也适应环境变换,变成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变色龙,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按这种逻辑推断下去,我也是一只为儆猴而该杀的鸡了。胖子,你常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那么,今天你就不应该引我为座上宾,我该去理想的地方应该还是北大荒。”竹海长叹一声,不无揶揄地说。
    “竹大哥,我的话没说清楚,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仇虬胖嘟嘟的圆脸上,鼓鼓地睁着两只圆眼睛,面红耳赤、赌咒发愿地争辩道,“如果我和尤瑜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就不择手段,指鹿为马,粉饰浮夸,那么,这些年来,我们就不会苦苦地寻找你。可是,长期来,严酷的现实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我们,逼得我们非变不可呀!不过,我们的外表似乎有些变化,我们的心,却始终滴着殷红的血。我们不是不知道真理如盘石,不可转移的道理,不实事求是,弄虚作假,粉饰浮夸,就会祸国殃民。但是普天滂沱大雨,地下就很难保留一块干地。一床大被子,几只小跳蚤怎么能撑得起?人在矮檐下,暂时也只能低下头。君不闻,古代韩信为售大志,曾忍辱从无赖的胯下爬过去;近代蔡锷装疯,才有机会反袁走云南。老子曾张嘴示人说,硬的牙齿掉了软的舌头在,我们明知自己如鸡蛋般脆弱,为什么一定要偏要往坚硬的石头上碰?这些年来,我们曾做了一些为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事,但天地可鉴,我们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追名逐利,而是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可怜的人民的利益。就以这次深耕为例,上级压下的指标,那是漫天乌云,滂沱大雨,谁也无法抗拒。如果你跟着他的指挥棒转,深耕一丈,那上好的稻田不就变成了人不能入、牛不能耕的沼泽地。如果你针锋相对,力责其非,即使不被划为右派反革命,梁大胆火烧中游的下场,也在等着你。对待这种事,显然不能实事求是,而只能弄虚作假。我们这样做了,惩罚了伥鬼,也蒙蔽了老虎。至于这些年,尤瑜在一定程度上,救助过你,他还不是也仰仗弄虚作假变戏法?如果他赤膊上阵,岂不与你同归于尽,都成了右派?他还能保护谁,救助谁?他在粉饰浮夸的滂沱大雨中,能支起顶小帐篷,保存了一小块可怜的干燥的土地,这难道错了么?我受他的影响,改变了自己僵硬的外表,这难道不应该么?”
    竹海见到仇虬委屈的样子,想起这些年来他们忍辱负重,在极端险恶的形势下,在一定范围内,曲折地伸张了正义,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而自己却无端指责,岂不恩将仇报?于是他觉得十分痛心,十分歉疚地说:
    “你们没有错,你们没有错!是我一时情急,错怪了你们!胖子,你的一番话,让我从本质上认识了实事求是的精髓,那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有些事看似做错了,其实做得对;有些事好像做对了,其实全错了。世事光怪陆离,实难辨认,只有从实际出发,才能判定真与伪,是与非。坚持真理,坚持正确的路线,是一门高超的斗争艺术。一厢情愿地痴人说梦,依样画瓢的笨牛苦干,都无助于现实的前进,而只会将它弄得一团糟。大跃进后的农村的哀鸿遍野的现实,岂不发人深省么?是啊,在特定的形势下,你们从实际出发,在夹缝中坚持正确的东西,你们是真理的捍卫者。过去,你们不以我为异类,深切地同情我,热情地帮助我,我应该深深地向你们表示我的敬意。来,请你干了这一杯!”竹海想起他们过去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帮助自己的可昭日月的深厚情谊,不禁泫然泪下。
    “竹兄啊,我们确实想坚持是正确的东西,我们确实珍视我们之间的纯真的友谊。但是我们没有‘常山舌’,也不敢唱《正气歌》,我们也不过是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辈(悟能之背),好事做得不多,违心的事却干得不少。当年,恩师罹难,我缄默不语,袖手旁观;为博取名利,尤瑜虚报瞎说,为浮夸风推波助澜。真是俗不堪耐,不堪回首,我们问心有愧呀!只是深耕中我们‘弄虚’,从实际出发,为百姓保护了一片耕地,算是有功;可是接下来我们‘作假’,谎报产量,多征了公粮,使百姓无米为炊,又实在害苦了他们。”说到此处,他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低头不敢正视我,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老师的面前。接着他就说起谎报产量的前前后后的情况——
    自深耕检查在浪拍湖捅了漏子,两名干将出尽洋相以后,高达书记一个多月卧病谢客,领导们谈起深耕,就色变口噤。从此除了为炫耀自己的干劲,嘴边纸上,瞎说胡夸,向上级汇报外,深耕的事,就让它自生自灭。不过,农村其他方面工作的虚报浮夸,盲目冒进,却愈演愈烈。新的学期开始了,我把自己圈在校园里,每日引导学生与牛顿对话,与华罗庚牵手,校外的烦心事,也懒得去管。不过,学校毕竟不是封闭的真空,这些事就难免不被风刮进来,目睹的虽少,耳闻者却多。这年,才吃过年夜饭,生产队就浸种育秧,全面推广双季稻,据说,有的人民公社还提出一年种三茬。为了实现高产,从东北引进了一种粳稻。这种稻子很奇妙,个子矮,腰杆粗,台风刮不翻,洪水冲不倒;谷粒紧紧咬住禾穗,鸡鸭吞入肚里,就像鱼儿吞进了鱼钩,怎么也甩不掉。为了逼使老天低头,保证秧苗生长有适宜的温度,人们鼓足了冲天干劲。在秧田北面,高高地树起了一道挡风的屏障,门板、晒簟、雨伞、斗笠、被单、蚊帐,乃至五颜六色的女人的破衣裤,全都用上了。这些屏障,似断断续续的长城,如千姿百态的游龙,在南中国大地上绵延,扩张。万户千家,男女老少,用鼎罐炉锅、盆钵茶壶,昼夜不停烧热水,穿梭般忙着把它倒进秧田里,提高秧田的水温。就只没有将白日挡风的破棉袄,冬夜御寒的烂棉被盖在秧田上面,真是诚心可悯啊!可恨那玉皇大帝、雷神雨师,太黑心了,接连几十天,风雪冻雨,纷至沓来。防风的长城倒塌了,保暖的秧床结冰了,可怜的秧宝宝夭折了。那些可恼的稗子,却鸠占鹊巢,无忧无虑、无边无际地疯长起来。人们只好免为其难,让弱女充壮男,将野稗当作佳苗,堂而皇之插到大田里。除了插上稗子的大田外,其他的稻田,到五月末又插上了补种的东北粳稻。可人粪尿,猪牛屎,都堆灌进了实验田,其他的田,水清如镜,泥坚如石,鸟不曾拉屎,简直是空绝古今的最标准的卫生田。而那东北粳稻,却是蚂蚁个子,牛马肚肠,吃肥特别多。按老百姓俏皮的说法,这种稻子只能插在pì眼里。可如今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硬要把它插在清水中,它们就像小人国训练有素的士兵排列的方阵,个个笔杆似的钉在大田中。那些深耕实验田,则成了粪尿坑,烈日蒸煮粪发酵,田中一丈深的泥巴化作一锅粥。牛无法耕,人不能下,只能让稗子杂草漫天霍霍长,眼巴巴看着它变成沼泽。
    姚令闻是绝顶聪明的智叟,他与众不同,实验田牛不能耕,人不能下,他就让一些人用绳子牵着牧鸭划子在田中来回穿梭,将田耙平,然后插上秧。这田肥料充足苗疯长,即使到收割时还只有尺多高的东北粳稻,插在这实验田里,不足一个月,就出类拔萃,长到一米多,才出生的女婴瞬息长成了大姑娘。可怜一夜北风起,株株苗子塌地嘴啃泥。可你别叹息,莫惊慌,我们的智叟就是有办法。他放干田中的水,任炽热的阳光将泥晒干。稻子黄熟的时候,他又发动干部教师人民公社的全部劳力,将好几丘田里的稻株移植到一丘田里,稻株挤挤挨挨,就是丢颗石子,也只会搁在稻穗上。他在田中树起块又高又大的牌子,上书着醒目的红字:“翻耕深一丈,亩产万斤粮。”旁边空出的田,插上秧,牌子上写着:稻麦一年两熟,亩产粮食三千斤。
    五谷不分,或者能分而不敢分五谷的钦差大臣们,个个昂首望天,绝口夸赞今年人民公社的庄稼的长势好,秋后定会平均亩产双千斤。他们尤其佩服姚区长脑子灵,点子多,多快好省,生产实现了大跃进。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大臣,明知皇帝老儿一丝不挂,但都虔诚地齐声讴歌:我们伟大英明的陛下,如今穿上了空绝古今的最最漂亮的新衣裳。他们知道只要歌功颂德,皇帝决不会亏待他们,瞎说无关紧要。
    可是也有不更事的小孩,天真地坚持实事求是,傻乎乎的,硬要说皇帝老子一丝不挂。白浪湖人民公社的南河口大队党支书的萧月秋,也就是萧陶的爸爸,他过去扛长工时,曾为曹百万运谷进仓装船,知道一百斤谷有多少升,一万斤谷的容积有多大,一万斤谷平铺在田里应该有尺多深,鬼才相信一亩田能产这么多谷!他也深知姚令闻尽搞鬼,要压倒尤书记,好自己当模范,他心里实在憋不下这口气。照他的说法,王麻子阉猪要过硬,要当模范,就要脱了帽子比高低。于是,他就带领十来个劳力,扛着扮桶,到姚令闻的实验田去收割,看他的实验田到底能不能亩产万斤粮?一个时辰过去了,一亩多田收了一小半,毛谷才有十几担。姚令闻闻讯动肝火,发动百多民兵,大打出手。萧月秋带去的人个个都吃了棍棒,萧支书被五花大绑,火烧中游一整夜,幸亏没有干枯的柴火,还留着条老命,第二天被送还白浪湖乡政府。姚令闻又恶人先告状,官司打到地县两级。高塔书记认为,不管产量有多少,以下犯上,攻击领导,此风决不能长。何况高塔书记曾多次想借故发难,狠狠打击尤瑜,可是,都因谋划不周,节外生枝,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反让尤瑜占了高枝,抖尽了风光,而弄得自己尴尬狼狈。前次检查深耕,简直使他下不了台,这次总算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于是,萧月秋被认定为破坏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的现行犯,开除党籍,削职为民,交生产队管制;弥征行纵容下属,撤销乡长职务;尤瑜监管不力,党内严重警告。尤瑜清楚地知道,敲屋柱,惊磉礅,“指桑”就是为“骂槐”。反右派斗争后,他姐夫被敲了一下,由昆阳充军到了海南,任原职没有几天,又改任副职。今后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着他。影响所及,此后自己的前路必然处处是悬崖,步步有地雷。有心栽花变成刺,喝口白开水也会卡住喉。他后悔当时没有认识从政就是踩钢丝,稍不留意,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历史上李斯,处心积虑,求得了高位重权,也曾抖尽风光,可是到头来从青云之末,坠入地狱,车裂东市时,他才悲哀地哀叹自己再不能牵黄犬,呼苍鹰,出上蔡东门,可悔恨已来不及。他觉得目前自己的处境与李斯正有些相仿,船行激流中,溯游不可上,顺流又会打翻船,到了那么一天,恐怕他想再当小学教员也不能。如今,各地深耕实验田遍地长荒草,苗子长势好的田里插的很多是稗子,插上粳稻的卫生田的禾稻,冒尖只长了那么三粒谷。上级领导不是不知道,如果派出的检查团实事求是地检查,岂不会戳穿西洋镜?可是,我们可敬的上级领导一反常态,一个检查组也不派,由下级层层虚报,他们就可以不负责任。这样即使现实的生产、生活已经“骨瘦如柴”,他们仍然可以打肿脸充胖子。
    而尤瑜属下的各个公社与全县别的区社不同,田里肥料施得足,并根据老农的建议,又在冬末岁首浸秧谷时,准备了第二批种谷,第一批种子坏了,立即浸第二批,适时下种,有肥壮的秧苗,没有插一蔸稗子。深耕的实验田也并未全深耕,亡羊补牢,又曾在那深翻的沟里,填充了几尺深的死黄泥,人能下去耕作,禾苗长得很不错。要是领导下来检查,核实产量,年初定的浮夸指标,虽不能实现,可与别区的公社比,却是一枝独秀。可如今自报产量,鼓励瞎说,谁把虱子吹成大象,让产量高入云端,谁就会被封为模范。如果如实上报产量,就会被众人踩入泥坑里。而尤瑜此时已被高达视他为眼中钉,如果他也效法他们虚报,高达便会作梗挑刺,又会加给他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他真如履薄冰,进退维谷,于是他又来找我。
    那是五九年的九月末的一个傍晚,天气反常,骄阳还在不可一世地抖着余威,大地像个炽热的火炉。我赤膊坐在临风的门口,摇着蒲扇,仍然汗如雨下。此时,尤瑜背着个黑提包,拎着两瓶酒,像走亲戚一样,轻松地向我走来,大声嚷道:
    “老同学,好久没见面了,叫红玫瑰弄两个菜,我们痛快地喝几杯!进门后,他机警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指着提包,轻声地讪笑说,“仇胖子,这里面装的全是鱼肉,让红玫瑰看到了,她定会乐得晚上睡不着觉。”
    到了五九年,浮夸风、共产风比十二级台风刮得凶。民穷财尽,物资奇缺,国家工作人员每月计划二十五斤大米、半斤肉,二两糖。有时肉糖当月买不到,票证下个月便作废了。他这一大包起码有二十斤,超过一年的供应指标,我就喜不自胜去打开。可是,这包里哪有鱼肉的影子,全是作画的用品:一块足有晒簟大的画布,十来瓶广告颜料,大大小小七八支画笔,外加一瓶大墨汁。顿时,我脸上的春花尽萎蔫了,蒙上了一层被人捉弄的不快的乌云。他见我倒翻提包时的表情的潮起潮落,作了个鬼脸,又笑着神秘地奚落我:
    “仇伴子,我是来求你出谋画策、列表作画的,不是来给你送礼的。如今物资供应这么紧张,你那张长了铁屎锈的嘴巴,最好还锁紧为妙。目前,政府机关的计划物资也不能到位,县太爷也常常三日不知肉味。就是我想送你点什么,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不过主意敲定了,画作好了,将来这礼一定不会少。今年过年,就是自己不吃,我也要给你弄个过年场面,像敬菩萨那样,鸡鱼肉三牲一定不缺。至于现在嘛,袋子下面还有包花生米,你这只馋猫,就凑合着用它下酒吧!”他边说边走进房里,眼睛四处搜索,好像我是个臭名昭著的小偷,他丢了十分珍贵的东西,理所当然要在我这里寻找。红玫瑰大概早听了他的罗唣的叫呼,倒了杯水,笑着从房后临时搭的简陋的厨房里迎出来,接过仇虬的话茬说:
    “游鱼子啊游鱼子,你当书记,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不能带点奇缺的东西给我们,你还要死皮赖脸,称自己是不能为无米之炊的巧媳妇,如今倒要我们这些笨媳妇为你做有米之炊,真是滑稽透顶。好!现在我就勉为其难给你做,一碗火辣的空气,两碟狠毒的太阳,一壶醉人的白开水酒,取之不完,饮之不尽,让你撑破马肚,胀穿牛肠。你就尽情地用吧!先喝光这杯醉人酒,马上滚到没遮拦的田野里去品尝火辣的空气与狠毒的太阳!”尤瑜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便开门见山,也逗趣地说:
    “剌玫瑰,叫化子为了要讨口残羹剩饭填饥腹,他除了低三下四,哪里还敢说气话?我今天是来讨饭的,只要你们能赏给我一张图表,赐给我一个良策,莫说骂和打,就是割与剐,我根本也不会计较它。”尤瑜用手指着屋里那块墙壁,很风趣地说,“我闯进你的房里,不是来偷东西,因为你们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倒是这空阔的墙壁,我觉得还有点价值,不妨暂时借给我用一用。”听说要借墙壁,红玫瑰真觉得他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于是,便劈头盖脑地问:
    “游鱼子,去年,头头们头脑发烧,群众跟着发疯。瓦屋洗澡,茅屋冲天,泥砖拆去作肥料。莫非你真的还那么黑心,那么霸道,要拆走这道墙,让我们冬天喝西北风?”
    “岂敢,岂敢?我猪八戒即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王母娘娘头上动一撮土。我只不过想利用这面墙壁,求你们为我作张大图表。”
    “要在卧室里作图?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暂且不说,就是这暑热也足以要人的命!我们不是你的奴才,没有为你效死的义务。你走吧,别再来搅乱我们平静的生活!”红玫瑰装作一边气呶呶地说,一边将尤瑜往户外推。尤瑜用手牢牢抓住门框,也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苦苦哀求道:
    “我的姑奶奶,你且听我说明白。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和毗邻的过虎岗区是竞赛的对子,他们天天在窥探我们的动向,我的眼皮底下就有姚令闻的暗探。这事只能十分保密,将来才能出其不意。如果在教室里绘图,你们高超的画艺,定会像鲜花招蜂引蝶,招致不少观光者,这又怎能保密?因此,我以为你们最好还是夜间关起门来作画,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为了老朋友,又只能委屈你们,让你们再脱层皮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笑出声了:
    “嘿嘿,嘿嘿,什么时代了,搞社会主义建设,还搞‘地下工作’!你向来八块牌向天打,是个实足的‘阳谋家’,现在怎么也搞起阴谋来了?”我接过了话茬,红玫瑰便去厨下炒菜。尤瑜在房中来回踱步,不住地笃笃点头。我的话音刚落,他站住了,哈哈哈哈地笑开了,手指着我,用教训的口吻说:
    “胖子,你呀,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不懂政治。我们常说政治风云,那就是说政治如风云,瞬息万变。天上有了乌云,人间便会只阴不晴;刮风自然有一定的方向,不是送东风,便是刮西风。一定的政治力量,为了集团的利益,往往不择手段地用阴云遮蔽蓝天,肆意刮起西风,这就是搞阴谋。不搞阴谋,就没有政治。纵观历史,政治家们特别是那些纵横捭合、玩弄权术的阴谋家,是最肮脏的。他们弑父杀妻,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得出。说一不二的忠厚老实的人,便只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暴尸东市。这就是自古以来,忠臣总是斗不过奸佞的真正原因。今天虽然解放了,但时代的列车还有强大的惯性,旧社会的腐烂的尸体还会散发出恶臭。许多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人在新时代,心存旧思想。他们口里喊哥哥,背后砸秤砣。今天高喊钢铁般的团结,同志加兄弟,也许明天,父子兄弟,都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一条链,这是一张网,拨动链中一个环,牵动一个网结,整个链条、整个网都会剧烈抖动。如今,我已是这链条中的一环,网中的一结,前后左右都动,我怎么能不动?别人搞阴谋你不搞,那你的尸体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不过,我比起别人来,我搞的这些只是小儿科。我弄虚作假,把产量报高点,无非是不想让那些实际比我肮脏的家伙,如姚令闻那样的人,不至于爬到我的头上拉屎尿。我的这点可怜的愿望,你大概不会认为过分吧!”
    他的话字字似刺,句句如刀,刺割得我心头颤抖阵阵揪心痛,我十分痛楚地说:
    “尤瑜啊尤瑜,产量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怎么能随意报高?欺上瞒下,那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岂是我们一代青年所为?”
    “仇胖子,你,你真是不可理喻!两军作战,军队的数量、粮草的多少都是客观的。如果那一位统帅将这些数字如实公布,谁都会骂他是蠢猪。为了迷惑对方,使他们处于被动,不这么做,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我何尝不想向党和人民老老实实汇报真实的产量,可是以目前的形势是,秦二世喜欢赵高指鹿为马,不接纳臣下忠言。我如果尽说真话,等待我的那就不只是‘火烧中游’,甚至于会被人诬陷为右倾机会主义。前地委书记与我的关系,你不是不知道,他已倒台,我总不能也跟着他倒霉!”尤瑜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式,继续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可到后来竟凄然伤情,我也不禁为之心动悲悯。几千年前奴隶主发明的老掉牙的株连之法,今天我们某些标榜自己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家的人,还在广泛运用。想逃脱猛兽追捕的无辜的兔羖,一时躲躲藏藏,不能光明正大,也无可厚非。他目前的处境既已如此,我们既是情投意合的兄弟,我又何必口诛笔伐,穷追不舍,使他雪上加霜呢?于是我违心地答应了他,赌咒发愿地对他说:
    “好,游鱼子,我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呆子蠢猪,我也不管什么东风西风、是非曲直,我只认你是我的老同学,好兄弟。我在三天内,一定把自己禁锢在闷热的罐头里,保证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他接着对我说,这块绊脚的石头搬掉了,但另一根骨头仍卡住他的喉。他们区在昆江入湖处,到县城要经过姚令闻管辖的过虎岗,要光明正大从姚令闻的眼皮底下过去,他的根根头发都会被他数清楚。研究来,研究去,还是我为他出了个主意。装扮成渔民,化整为零,提前两天,轻舟暗渡陈仓,从姚令闻鼻子下面滑过去,到昆阳找个地方藏起来,然后伺机行事。事情商量妥当了,我想刺玫瑰也应炒好了菜,就约他痛痛快快地喝几盅。他摆了摆手说:
    “不行!大战迫在眉睫。我是司令,没有你这山野逸民的闲情幽趣。我走了,三天后见。”说完,就走出了门。太阳已下山了,霎时,他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三天后,夜幕降临了,我不时在门口张望,自言自语地说:
    “三天过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尤瑜为什么还不来?”红玫瑰骤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逗趣说:
    “如今游鱼子已成了疯子,早忘了你这个呆子。你还傻乎乎地痴心等他来,难怪他经常说你是他的‘好老婆’。”
    可就在这时,有个人,影影绰绰地蹩进了他家里,说尤书记要他来拿东西,还留了个提包在这里。这时我才记起那天,尤瑜将提包塞在坐椅背后。我将画好的图表装进这个包,来人提起就走,像当年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一般,让我相信来人可靠。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
    过了三天,地县报喜会上传来了好消息,白浪湖区早稻平均亩产八百七十五斤,深耕实验田亩产三千五百五十斤,双双名列地县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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