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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阖闾送粮草的举措,就是暗示我们这一点。”
“会不会是他的疑兵之计?”熊鄢苦思,“越国世子不是派人告诉我们,现在吴国正在和越国交战,后方空虚么?”
“我担心,越国勾践用的,也是疑兵之计。”申包胥缓缓说,“吴国和楚国打起来,无论谁胜谁负,对越国都有好处。”
熊鄢皱了皱眉,有些不忿气地坐下:“然则我们就这样无功而返么?”
“我们不会无功而返。”申包胥说,“即使我们现在撤军,也在阖闾和伍子胥之间扎下了一根刺,这二人只要开始互相猜忌,吴国就不是昔日那个无敌的吴国。”
他看着熊鄢,笑了笑。
“你现在该明白,为什么我力排众议,让大王命你为楚军主帅了。”
熊鄢挑眉。
“先生,您和我叔叔,不是好朋友么?”
“朋友之义,是小义。君臣之义,是大义。”申包胥淡淡地答,“当年他亡楚奔吴,我就已经和他恩断义绝。更何况……”
他的眼色沉郁。
“这是战争。战争容不得私人的感情。所以一旦我们造成伍子胥重新投向楚国的假象,阖闾也不会因为和伍子胥的私交,而放任不管!”
熊鄢沉思着,喝了口茶。
茶水已经冷透,她却没有发觉。
这场战争,是吴国、越国和楚国三个国家的博弈。谁都在欺骗对方,谁都在挑拨对方。
真相如何,没有人能够看清楚。
“真相是不存在的。”伍子胥说。
“无论如何,战争已经开始。即使现在去追究战争的起因,也已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何去取得战争的胜利。”
朝堂之上,冠盖云集。
这次的朝会与以往相比,有着诡异的气氛。
朝中的重臣们,都已经知道当前严峻的局面。
吴军的主力正在泽地等待和越军战斗,楚国的军队却已经到了钟离。他们的王,究竟要如何筹谋手上的棋子?
阖闾却始终不发一言。
他只是安静地垂目,不看群臣,也不看伍子胥。那宁静的姿态却隐隐地压抑着可怕的火焰,随时要爆发一般。
他在等。
等一个让他安心,或让他愤怒的消息。
自从前日与伍子胥作了那番谈话以后,他就变得异样的沉静。
群臣也发现了他的异样,但是,没人敢多说些什么。
“大王!”忽然有人冲进大殿,亢奋地呼喊,“泽地来报!”
群臣之间的气氛猛然紧张起来,引颈而望。
阖闾却只是抬了抬眼,淡淡地说:
“宣。”
门口传信的士兵进入大殿,跪下,朗声说:“禀大王,末支将军接到大王褒奖激励的诏书后,奋勇作战,已将大部分泽民的反叛镇压!”
群臣立刻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着,又齐齐跪下来,高呼:“大王万岁!天佑我国!”
阖闾却没有半点激动。
这结果本在意料之中。
以吴国的精锐去攻打弱小的泽地,这样的胜利是必然的,失利,才是羞耻。
他关心另两件事。
他即刻问:“末支有没有找到干将剑?岐籍的大军又在作什么?”
士兵恭敬地答:“末支将军还没有找到那柄剑,大约在余下的流亡的泽民手里。现下末支将军正在将这些泽民向岐籍将军的方向驱赶,让岐籍将军布网,将他们一举成擒。”
阖闾漠然点点头:“早些解决。已经拖得太久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的帛书上移动。
那帛书上勾勒着绵延的山河。
灭泽以后,攻越需要多久?
白喜有没有完成他的使命?楚军会不会知难而退?
如果楚军不退,他只有让岐籍去打越国,自己率领余下的兵马去与楚军对垒。他并不希望这样的情形发生,因为即使精锐如吴国兵骑,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同时与两个大国开战。
他还在等。
——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白喜进入大殿的时候,脸上的风尘仆仆之色,难掩他的亢奋表情。
他跪下,依足了礼数向吴王叩首。
阖闾不耐烦地挥手:“起来!你出使的结果如何?”
“禀大王,楚军对我军送粮的举措疑神疑鬼,已暂缓对钟离城的进攻,改为包围。微臣想,他们正在商讨对策。”
阖闾点点头,凝神思索片刻,吩咐:“给钟离的守军下令,只准守城,不准出战。”
他想了想,又说:“寡人料想楚军需要去请示楚王,下一步的行动。从钟离到楚国郢都,快马来回需要一旬。十日后,派个德高望重的王族去楚军议和。”
说完,他呼了口气,脸容这才有了一点放松的表示。
白喜眯了眯眼。
阖闾的计策看来是奏效了。楚军在吃不透吴军虚实,又久攻钟离城不下的情况下,只能知难而退。
他在意的,是阖闾在作出这一系列决定、下达这一系列指令的时候,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向站在一旁的伍子胥请教,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伍子胥那颀长的身形站在王座背后的暗处,默不作声,更显伶仃。
白喜忍不住又眯了眯眼。
第十八章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王,下臣还有一事禀告。”白喜舔了舔嘴唇。
他忽然觉得嘴唇很干。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下了一个平生可能最大的赌注。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阖闾皱眉看向他。
“你说。”
“这次楚军的主帅,”白喜又舔了舔嘴唇,偷眼看了一下伍子胥。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时候,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舌头却很红,看起来很像是一支阴险的兽,正欲择人而噬。
伍子胥并没有在看他。
他的眼睛只向着殿顶,清澈的瞳孔里空空的,仿佛他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思索着什么玄妙难解的题,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其实却发生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喜这才有了继续的勇气。
“这次楚军的主帅,是露申君熊鄢,”他极快地一口气说完,“本名伍鄢,乃是伍子胥大人的……侄女。”
“你说什么?”阖闾皱眉,“寡人没有听清楚。”
白喜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阖闾听完了,冷冷地笑着,转过头看向伍子胥,声调柔和地问:“伍卿,原来你在世上,尚有亲人?”
伍子胥默然望向他,眼神空落。
阖闾转头,避开他的眼光,喝道:“来人,去伍子胥家中,给寡人好好搜一搜!”
白喜跪前一步。
“臣愿往。”他说。
阖闾冷冷看着他。
“你不用去。”他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一丝残酷的刻纹。那刻度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你留下。”
朝臣们像一群麇集的虫子一样嗡嗡作响,以耳语般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对于眼前一幕的意见。这朝会已经拖延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夏日的熹热蒸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队列的后排忽然响起惊呼的声音。
白喜回头,原来是有位年老的臣子晕倒。
阖闾抬抬眼,淡淡地说:“拖他出去。”
立即有卫士上殿,将那老臣拖到殿外。阳光逶迤,金赤色的光点从他的衣带上跳跃下来,在大殿的白石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散开。
群臣一时噤若寒蝉。
白喜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了。
阖闾不信他,因此才不让他去抄伍子胥的家。如果过一会儿,去的人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他就可能因为造谣生事,挑拨君臣关系而人头落地。
——他相信熊鄢一定对伍子胥做过试探,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试探的结果如何,而试探的凭据,又还在不在。
他在赌。
事实上,他和伍子胥没有任何宿仇。
甚至,在他弃楚投吴的时候,还多亏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美言,才使吴国上下收纳他。
但是正因如此,无论他为官如何谨慎,做事如何进取,都会被人拿来与伍子胥作一比较。
为政时,伍子胥是正,他是副;吴楚之战时,孙武为正,伍子胥是副了,而他却又列在第三位。
旁人说起大夫白喜,惯用的言辞是:那白喜和伍大人一样,是楚国人;或者,伍大人救过那个人;或者,哦,那人是伍子胥先生保下来的;或者,白喜是吧,是跟着伍大人的那个人吧?
他更勤勉地做事,更热情地去结交权贵,终于拜了上大夫,封邑也扩张了好几倍,甚至超过了伍子胥的领地。
他认为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却发现,这些官职身份地位封邑,原来从来都不是伍子胥所需。
如果伍子胥想要,一开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
而且,阖闾依然只听伍子胥一人的。其他朝臣在吴王眼里,只是一群臣子。
——一群中暑晕倒就可以随意拖出去,稍有错失就会利刃交颈的臣子。
他恨。
有伍子胥在一天,他白喜,永无出头之日。
此刻他肃立王廷之上,耳边是夏日的蝉在唧唧地交鸣,内心忐忑而振奋,那面临生死关头的巨大恐惧,竟然在他腰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快感。
一切,都即将见了分晓。
阖闾派出的使者一去,就是半日。
日暮西斜。
终于有人快步跑入大殿,那由远及近的足音像一连串干燥而不详的音节,打在每个人心上。
阖闾抬头。
他的脸上因为等待多时,略微带了些倦色,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表现出内心情绪波动的表情。
白喜偷眼看他,又看向伍子胥。
伍子胥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眼睛里,深长缱绻的倦色,厌倦多于忧伤,疲惫甚于震惊。
他们一起安然地看着使者从远远的回廊边出现,一步步接近。
像是静静等待着一个结局,来临。
使者跪下,将一节小小的竹筒呈上。
“禀告大王。”使者大声说,“在伍先生府中,获得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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