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第22章


写在1991年,香港。
流金岁月
看见丁薇会知道,那些镜头上、照片上的彩色织锦,金锁片,坠满流苏的头发,都不是她。
她瘦,穿牛仔裤,深灰毛衣,平跟鞋,容色清楚。
坐定后,要一杯咖啡,“热热的。”
然后咬一支眉笔,一手将头发拢后去,开始为一个小时之后的演出化妆。微卷的发从耳后散下来,拂到膝盖,裸出光洁额头与颈,还有浓眉重睫。
喝咖啡时,贪婪地喝一口,大眼眯起来,差点“唔”一声表示享受。
她和一切生于70年代的女孩子没有两样……
7岁时因为爸爸有个同事“会点儿二胡”,加上“能买得起”,开始音乐生涯。
12岁时的梦想是不想做一个平庸的人,不想朝九晚五地生活,不想接受“这样可能就是人生吧”的规则。
16岁时听苏芮和齐豫。喜爱唱歌,但从没有被人赞美。
20岁时,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大三的女生,心事青涩。
 “遇到感情上的挫伤,坐在钢琴边上,随手弹出来。叫做《猜》。”
那年暑假几个朋友要跟大地唱片公司谈签约的事,“跟着去玩玩吧。”于是一起坐火车到北京,住在地下室。
 “特别潮湿”,她侧侧头想了一会儿,扑一点粉,补充一句。
去公司时她站在人群后面,大家都谈完了。她轻咳一声:“我也有一首,要听一下吗?”
三宝听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他抬起脸问:“你要不要转学到北京来?”
回上海的夜车上,一路上摇摇晃晃,她还有一刹那的怔忡,“不会吧?真的?这样就行了?”
 “太恐怖了”这边三宝正拿着小样到处给别人听,“这个女孩会写词,而且写很爵士的东西,又唱成这样……”
过了一个月,公司到上海来找她签约。
很快出第一张专辑,叫《断翅的蝴蝶》。那是1995年,乐评人难得见这样清新的女孩子,“又有一点蓝调,另类”。众口一词地说好,但紧接着是销售上的失败。
 “对我打击很大”她低下头,细刷在眼睑上扫过,“我在想,做音乐,天真就够了吗?” 
她决定停下来,只给别人写歌。《女孩与四重奏》的第一个版本,写给马格,公司的企宣。一个“挺噶”的“长得不好看”的戴眼镜的姑娘,“平时喜欢听一点欧洲的……像Massive Attack那种小小的感觉。”她说。
她和金武林跟马格开玩笑,“你想唱歌吗?”
 “想啊,我能唱吗?”
 “怎么不能?我们帮你做。”她说起当年的对白,微微笑,“金武林一个特别喜欢做种种不可能的事的人。他觉得一个人只要感觉好就可以唱歌。”
她负责写歌词,名字叫做《女孩与四重奏》。她试着忖度他人心事,“那样的人,表面上很平凡的,但内心里和大家一样很努力地渴望被人爱吧,她应该代表大部分人歌唱,这是很有意思的。”
 “所以第一句是,”她唱给我听,“我该不该穿那件花衣裳在等你/……” 
我心底轻轻晃了一下。
当年听到马格的这首歌时,我还是个台DJ,那时候每天有大藏,字母,大地……各色唱片公司寄来的小样,……沈庆,郁冬,呼啦啦一大批人,好像一下子从地里长出来的。但是黄金岁月的光在他们身上闪了一下,又过去了。
 “马格现在呢?”
 “她?”她笑了,“不知道,可能在哪个公司上班吧。”
5年过去了。
 “我等得太久了/等得心也灰了,我想得太久了/想得人也累了”今天她再出新专辑,重填再唱这首同名的歌时,竟然红得不得了。只是,歌词中已经满是时光的痕迹。
 “我在学习。”她递给我那张叫做《丁薇&开始》的唱片,封面是她在行走。两侧是砖墙,塑料,铁栏……粗糙坚硬的世界。她不言不笑,光从四面八方来,照在她脸上。
当年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在这个“可以穷,可以普通地活着的城市”,四处搬家,几乎没有工作。但作曲系的经验是可以帮助一个人一天写10首歌来谋生。
 “所以我要学着忘记这个,干脆不写。等。”
灵感?我好奇极了。
 “是那些上天放在你脑子里,放给你听的,你听到了,就记录下来。”她放下睫毛液抬起眼,坦白地看着我,大眼在夜里晶光闪烁。
我“嘎?”一声,想了想自己,心里叹口气,才继续往下问。
“是的,”她说,“音乐是很神秘的,我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有时候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但在我想要发现的,什么都看得到。所以为什么我的专辑有特别北京冬天的感觉,因为我的确在那个季节写作。不管走在哪里,你都躲不过那样的冬天。像风声……还有,下雪的时候……人要在窗前站很久,在那里沉浸下去。想起可能是内心里最痛苦的事。”
然后在一本日记里,用支离破碎的字句,写下一个人的疼和孤单。然后变成歌。“雪渐渐停了/安静了。路灯熄灭了/天亮了。”
她的歌大多有冥想的气息。很女性,但毫无脂粉气。
 “我强调女性的角度,以前我总在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上绕弯子,想不通,很较真。为什么他会这么想,为什么他会那么做。长大之后,发现并不是这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两性世界的矛盾就很强烈。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东西就是沟通不了的。甚至有时两个人在一起像是一场战争。我会明白这个,接受这个。因为有些事情不是我的力量能够改变的。”
所以这自省的女子,歌中充满如蛭附骨的孤独与疏离感。
 “开始/怀疑自己……开始/嘲笑自己的扭曲。”
那样凉的歌词。几乎碰不到精神的热度。可是,音乐却带着兵气,用低鸣的弦乐编排和强劲的House节拍交合来衬出异样的绝望与狂乱,甚至妖异。
 “在音乐上我比我的人更放肆,更张扬。”她用指尖蘸一点蓝染在眼角,睫毛的阴影盖下来,像只小手掌。“我真正喜欢的生活……是很懒散的。在百无聊赖中看看书,写写东西,然后90%的生命给音乐。”
朋友也都是幕后的音乐人,金武林,刘效松……大家聊天,吵架,吃饭,做音乐,把每个人的东西,一点一点加进来。
 “结果像化学反应一样奇妙,每一步都知道是自己做的,可是最后那一瞬间,都怔住了——是吗,这是我们创造的吗?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变成这样了呢?”
她侧过脸去和助理商量用哪种唇彩时,我把唱片放进随身听,戴上耳机。
她声音清越,“树叶黄了,就要掉了,被风吹了,找不到了……”
背景却是北京首席合唱团的和声。啊,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那样苍茫的人声里,像青春,不自觉地沉浮于万人之海。而弦乐翻卷,如有另一个人在对岸注视这女子,悲悯拍打着心。
编曲是金武林。
 “他在我的音乐里放进了自己。”她说。
于是这样重的力与这样轻的美。这样的男子与这样的女人。如逝如流的人生也有了庄严。
他处处都在。《你的独舞》中,他,化作一架钢琴,体贴地和着年青女子沉静寂寥的声线。如同无言的赞美——赞美她在雪的光与线条中旁若无人地沉溺。赞美只有女性才做得到的哀伤无邪。
 “我需要他的力量,”她说,“加入女性毫无侵略性的美感中。”
那曾是令很多人怀恋的她在青春期时洁净清浅的情调。
 “他们停留在那个年代的气氛里,但我已经来到这里”,她的话清坚决绝,有金石声。
我问她这些年在她身上最大的变化。
 “在音乐上更自信,更主动。”她什么都做,写歌,编曲,制作助理,包括钱怎么报销和分配。
 “我明白了什么是流行音乐,明白了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歌手。”
她要做Richie lee Jones和比约克,不见得有年度奖和唱片销量,只是一直存在下去,“无可替代,无法划分。”  
她咬住下唇,有一丝出神,面容明净,没有一丝尘土气。像禅语中说“银碗里盛雪”。
 “我希望一直跟上这个时代,和另一些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随着岁月增长,走在一起。”
是吧,应该是这样。一群人,浑然不觉地爱了,忘了,笑了,吵了,累了,病了,老了……但是应该有那样的时刻吧,“音乐响了/让我哭了。”
是了解,也是安慰。
她解开发夹,长发散落两颊,她揽镜自照,“唱堂会去”,自嘲地笑一下。
我们站起身,握一下手。
然后她穿过藏蓝色的夜,穿过了很多灯,走进声色喧哗的人群里去了。
我转过身,走到街角,耳机里她正唱到“冬天来了,觉得凉了/水不流了,你也走了……”
弦乐骤起,漫山遍野都是。头顶是巨大的星,巨大的月。
我的心遗落在1989
那天下午,上海的雨正下得巧,若有若无。
一架钢琴,背景是满天的金色碎星。一场人,穿西装的中年男子,结伴来的成年女人,大学女生和染金黄头发的少年。500多人,密密地坐着,低声私语。
他穿酒红色衬衣,大步从甬道来。人声与灯光立刻铺天盖地而来。
他站在话筒面前,一挥手,声与光俱灭。
然后《一场大雨》的电子乐轰然而起。他在台上,与冶艳女郎以舞姿周旋,戴墨镜的造型像极詹姆士邦。
事隔10年,费翔开始他在内地的第一场新专辑的歌友会。
场边有人手持一张1980年的《流连》,有他极年青时照片,头带花环走在海边,宛若希腊传说中的美少年,淡蓝眼眸和扑朔迷离的眼睫毛,当年曾俘惑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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