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云歌

第16章


但目前,他只有等,等完颜宗望先开口——他本就是来拖延时间的,他要利用这番等待,给全城一线生机,也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茶的雾气氤氲在二人之间,雾气背后的眼眸平如一泊静水,让人实在难以猜透他的心思。完颜宗望很不喜欢这样的被动,忍耐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道:“阁下……”他对称呼很犯难,也对云倦初的身份十分犯难。
  “在下赵初,徽宗陛下之皇七子。”云倦初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开口解了他的疑问。
  完颜宗望心头疑窦虽解,却暗自不甘自己心思总被对方摸透,于是他反唇相讥道:“我倒从未听过阁下的名字。我原以为攻陷汴京之后,你们赵家已被我们掳尽,却想不到还有漏网的。”
  云倦初听到这话,心中暗恼,脸上却不见一丝愠怒之色,反笑道:“我本不是父皇宠爱的儿子,虽同为皇子,却是常年远放京外,像太子这样的要人,又怎会听说我的名字呢?”
  他话说得不急不徐,在完颜宗望听来却恰恰是字字针对着自己:他贵为太子,却总是被派去打仗,反倒是老六整日坐守京城,白得功劳。被云倦初这么一激,他心中不禁恼怒,恶狠狠地说道:“阁下今日究竟所为何来?是来议和的?还是来与你父兄会合的?”
  云倦初闻言,知完颜宗望已动杀机,至少是想将他扣留,此时已不便再激,于是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敛容道:“我此来是想和太子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完颜宗望浓眉一拧。
  云倦初高深莫测地微笑着:“解一城之围,换两个皇位。”
  完颜宗望先是一怔,随后便舒眉,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脸上换上了狐疑的冷笑:“你是让我解南京之围?”
  谈到正题,完颜宗望反倒不似刚才的焦躁易怒,云倦初不禁暗赞这位金国太子越临大事,越是冷静,这同时也证明了他对二人正在谈的这笔“交易”极为上心。云倦初知他多疑,于是十分爽快的点点头:“不错。”
  完颜宗望的眼中幽幽地闪烁着寒意,冷笑着言道:“我只想以一城之围换一个皇位。”
  云倦初也还他一抹冷笑:“若不解一城之围,便无一个皇位。”
  “是吗?”完颜宗望反问,他对此次用兵虽无十分把握,却也深知即使此战败北,与他攻下汴梁的大功相比也不足以影响到他将来的即位。
  云倦初也知自己这一两句话还不足以动完颜宗望之心,于是心念一动,他忽然讪笑几声,显得极为不屑。
  完颜宗望的目光闪烁无定,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他虽明知这是云倦初的圈套,骄傲和自尊却不允许他对此沉默。
  云倦初见一击即中,脸上微笑不改:“我笑太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怎么讲?”
  云倦初眼见时机已到,却并不急于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反问道:“太子认为拿下应天府需多久?”
  完颜宗望道:“不出三天。”
  云倦初笑着摇摇头:“太子何必欺我,若是如此容易便能拿下此城,太子又何须找我来议和呢?”
  与聪明人对话,话不必说得太完全,因为言外之意往往比已说出来的内容更丰富,也更动人心魄。
  完颜宗望心里一沉:他当然知道三天之内拿不下应天府,否则他也不会围而不打,错过可能的战机。他作战一向谨慎,总是喜欢以最少的代价去换得最大的胜利,因为他知道在宋国的每一战都关乎着他这个太子的将来,只要有一战稍不留神,便会前功尽弃。
  何况他打仗也只是为了多立战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自然是要牺牲越少越好,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为将来可能的宫争保存实力。而上回攻打汴梁,虽立大功,却让他的部队损失惨重。想起两军最后开展的巷战,连他这个沙场老将也觉得惨不忍睹。所以这回,他才不愿贸然攻城,而迂回地采用了围而不打的战术。谁知这招竟被对方看破,心中不由有些沮丧。
  谁知云倦初更问出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来:“太子认为灭宋又需多久?”
  完颜宗望一愣,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踌躇起来,但他又怎能在敌方面前示弱,胸中升起一股豪气,答道:“不出三年!”
  “三年?”云倦初的瞳中散出轻蔑的光来,嘴角的弧度也更上扬了一些,冷笑出声,笑过之后却是神色一敛,凛然道:“真是痴人说梦!我大宋泱泱大国,幅员万里。凭你小小金国,弹丸之地,便妄谈灭宋于三年之内?实在是无稽之谈!”
  完颜宗望想不到面前的秀雅书生竟也有此铿然之声,心中不禁佩服,想压倒对方的念头也更强烈,于是回敬道:“我与你国交战多年,确是胜多败少,直打到你国京城,连你父亲兄长都为我所掳,我凭什么三年之内拿不下你宋国?”
  云倦初轻咳两声,他并非是神,完颜宗望屡次侮辱他皇兄,他也难以不动怒。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放在生气上。他于是强自镇定了情绪,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来既是为了交易,我自对太子以诚相待,也希望太子能以诚对我。我现在可以明说:想要灭宋,若太子带兵,少说十年,若他人带兵,则更遥遥无期。就算你侥幸入主中原,可这十年当中,你身后的朝廷足够发生多少巨变?”
  听到这话,完颜宗望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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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赴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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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倦初知他心动,于是更加咄咄逼人:“我说十年也还是半壁江山。若我以长江天堑据守,你金兵久居北方,不善水战,若挥师南下,必阻在长江进退不得。想当年曹操拥兵百万,挥师江东,自以为船坚兵锐,江东膏腴之地唾手可得。却不料孔明东风乍起,周郎火烧赤壁,百万雄师瞬息灰飞烟灭,连曹操自己也险些丧命于是。太子以为自己和曹操可能一比?金兵与操兵可能一比?区区江东与我皇皇大宋又可能一比?”
  一种彻骨的冰冷从云倦初依旧淡漠的眸子里冷冷地流出来,教完颜宗望看了不觉心悸。云倦初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在了他的心坎上,让他蓦然醒悟自己这几年征战非但不能巩固地位,反倒是在为他人做嫁衣,给他人一个邀宠揽权的机会。想着,他沉吟不语。
  几番交锋,云倦初已大约摸到了完颜宗望的脾气:越是碰到他在意的事,他便越冷静。见他沉默不语,握杯的手松了又握,云倦初心知此时已是更进一步的时机,方待开口,喉口却涌起一阵不适。怎么这个时候犯病?他心中暗暗叫苦,明白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以袖掩口,轻咳几声,还好并未呕出血来,暗舒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与完颜宗望消耗下去,只能速战速决。
  这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拿定了主意后,云倦初的神色又恢复如初,淡然说道:“太子,你我同为皇室中人,一些事情大家不言自明。太子若肯解应天府之围,便能早日脱身于战事,而安于本国事务,而我……”他坦然一笑:“则可顺利即位。以小小应天府换两个皇位,太子是聪明人,怎会想不透呢?”
  完颜宗望怎会想不透其中关蹊:若是继续在外征战,或许是可以借战功巩固地位。但是宋国虽弱,攻破它却并非一朝一夕,自己最大的努力可能也只能拼个划江而治。但到那时,若是老六向皇上进言让自己攻取江南,自己岂不是真的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到时就算不战死江上,也是久攻不下,导致江山易主。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他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阁下这话,我仍是不太明白。”
  云倦初知道完颜宗望多疑又谨慎,自己不把话说透,他也难以尽信。于是他轻笑,神情也更加坦白:“我不妨直言,自从汴梁之变,我大宋皇室确已存人不多,能继承大统之人也只余下我与九弟。我虽居长,却不及九弟得宠,因此朝中大臣多想立他为帝。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险前来,与太子做这番交易。”
  云倦初虽说的都是宋朝皇室纠葛,在完颜宗望听来倒与自家景况处处相和,不由信了七分。他心中主意虽定,嘴上却不肯放松:“你得皇位,于我有何益处?”
  云倦初听他口气知他已经心动,他深谙利令智昏的道理,于是开出了漫天筹码:“我若登基,可向太子岁贡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丝绸五千万匹……”
  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在完颜宗望听来却像是意犹未尽。须知现在宋国向金国的岁贡才不过是此数的一半,而云倦初所说的更是向“太子”进贡,岂不是这多出的一倍尽归自己所有?他心中不由大喜。
  与金兵间接交战多年,云倦初深知金兵的脾性:金人久居荒蛮,对中原向往的不仅是土地,更多的则是金银财宝。所以每下宋城,金兵往往是洗劫一空后便撤兵离去,并不派兵驻守,所以很多城池都是在两国手中争争夺夺。之所以不派兵驻守,一是因为金人实在比宋人少了数倍,二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难的道理金人也明白。
  宋土虽富,若换自己治理却也未必能得到如此多的利益,何况大战过后,双方都需休整,财政收入就更打折扣。若此人真能如此进贡,倒真是个一劳永逸的生财之道,父皇也定会欢喜。想到这里,完颜宗望的嘴角已开始不自觉地上扬。
  云倦初眼中笑意更深,又补上一句足以打动完颜宗望的话:“若得帝位,我,愿向贵国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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