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

第9章


其实三个人得到的礼物都是一样的,大包的洋参片,冬虫夏草药粉,茶叶,泡茶的器具。他还给她一只很大的榴莲,说,你爱吃榴莲吗。她说,我不反感它的气味。他说,这是很有营养的水果。应该多吃。她说,我去山西的路途,你会不适应的。要扛大包,上山下河的,我一般住很廉价的小旅馆,吃很简单的食物。他说,那倒也是,我对住的地方挑剔,喜欢五星以上的酒店。重光笑起来,说,你的旅行和我的旅行完全是两种概念。他说,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送你。我们开车去。他打住她的话头。
  然后,他拿出一个大信封来给她,说,这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我写给你的,一封是我以前写给我同学的,只是想让你看看。这时他的眼睛露出羞涩的表情,这种羞涩显露在一个四十多岁经历过繁杂世事的成熟男人的脸上,让重光震惊之余,心里慢慢地润泽起来。此刻,夜色中这张温和的面容上,那眼睛中羞涩的亮光,十分清澈。
  大概是为了掩饰羞涩,他又说,重光,今天你没有穿绣花鞋子。
  这天她是换了一双丝绒小圆头的平底鞋。她说,只是有时候偶尔换一换。平时我还是绣花鞋穿得多。他说,那真是好看。我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年轻的时候,也穿这样的鞋子,在头发上插花,用自制的桂花头油。
  她告别他,上楼。把榴莲放在阳台上,洗完澡,然后躺在床上拆开他的信。那封写给他同学的信,是关于他的前次婚姻,那次婚姻已经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结束,他在信里说明了他与前妻之间的一切事情,答复那位关心他的同学。写给她的信,谈的是关于他对生活和佛教的一些看法,里面没有任何情感的表露,更像是一个人的思想汇报。她读着读着,便略略微笑起来。果然。这是一个十分认真而传统的男人。
  但是,他是独身。
月棠记9
 一个男人可以独自度过十多年的单身生活吗。心理和生理的问题,该如何解决。是用怎样的一种内心信念,支撑自己孤独地生活。
  重光一路都在观察清祐。他是一点一点地显露他身上的能量,从不咄咄逼人,但的确每次出击都力度十足。去寺庙的路很远,他专心开车,不辞辛劳。他也在车里放音乐,但买儿童合唱团的CD,唱的是五六十年代的老歌。孩子澄澈的歌声回荡在车里,他喜欢的音乐是这种类型,干净淳朴。的确如此。
  她的眼睛始终关注着他高大结实的身形。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做事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妥当的。带了大箱水果和茶叶,给庙里的大和尚。自己动手,事事亲力亲为,搬动大包装箱。是一个勤劳的男子,喜欢动手做事。在庙里的斋堂里吃饭,毕恭毕敬,心神专注。
  他们在庙里说话很少,因为那里静致,他发短信给她,问她吃素食是否习惯,明天的早课早上五点就开始,如果她觉得累就不必去听,晚上要好好休息之类,十分细心周到。桂兴与她同住一个房间,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某种表态。重光把前后发生的事情一对照,已经回过神来,知道事情大概是什么样子。她立定了心意,对桂兴说,清祐很好。
  桂兴说,你真的也这样认为吗,重光,我和兰姐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有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都没有接受。他实在是个骄傲的男子,谁也无法捉摸他心里的标准。我们一开始也就只是想顺其自然。
  重光说,那次去读经会是你们安排的吗。桂兴说,是,事先根本不敢告诉你,怕你对这个方式反感,那么以后就什么都没得谈了。那一次见面之后,他去了云南,经常打电话给我,与我商量该如何去接近你。他不习惯追女孩子,他不是对感情主动的人。
  重光说,原来你们三个都知道,就我独自蒙在鼓里。桂兴说,你性格敏感,糊涂一些不是更自然吗。重光说,那次读经会,我都没化妆,心神不定,对人爱理不理的,他居然也看上我吗。桂兴说,你在说什么,重光,你可是难得的珍宝一样的人,清祐也是一样,奇怪的是你们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他在云南打电话给我,差点就想知难而退,说即使只能够与你做朋友,也已经十分满足。他觉得你很好,只怕高不可攀。
  重光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光着的脚,清晰地说,不,我很喜欢他。他是个好男人,值得别人对他好。
  第二天下午,回到北京城区,把兰姐和桂兴都送回家,车里又只剩下清祐和重光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将近十一点。清祐长途开车,神情疲惫,但他说,重光你累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她知道他还想与她再待一会,也许他需要确认他从桂兴那里听到的回复。她说,好的。于是他将车开到他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咖啡店,那家店营业到凌晨两点。
  第二次回到故地。景况已和以前不同。清祐做了多年贸易管理,推进的步骤果决而有效率,时间短促,他出差还走了七天,但步步为营,全都安排妥当,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给她点了热汤,建议她应该要补充一些水分和盐分,他的神情略有忐忑,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头。重光知道这时候该轮到她出场了。只有她是一直站在暗处的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桂兴都跟我说了。他说,重光,我很愿意照顾你。重光说,我知道。只是我想马上就结婚,我没有力气再谈恋爱,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看着她的脸,她的话似有点出乎他意料,他本来做好心理准备,想与她建立稳定的关系,当然最终也是要结婚。一般结婚的提议,好歹该是男人来提。她是他认定的。她果然与其他任何女孩子都不一样。那种冒险激进的果决之心,隐藏在她轻淡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说,如果你想现在就结婚,自然我也很愿意。一切由你而定。
月棠记10
  他们从在读经会上相识,到决定结婚的这一刻,不过也就是十五天。见过三次面。但这不说明什么。他们之前为等到对方,付出的时间已经太过漫长。
  他第一次见到她,她穿一双耀眼的红绣鞋,缎面上刺绣并蒂莲和鸳鸯。夏天,她只穿白色刺绣上衣,配各种棉或丝绸的大裙摆褶裙,碎花或者圆点的图案,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衣裙。黑色浓密的头发,像孩童一样略有些湿。她坐在桌边,长时间不发一语。
  大多数都市女子,涂抹化学成分的昂贵化妆品,穿人造质料的衣服,热衷在头发上喷浓稠摩丝,做奇怪发型,穿尖头高跟鞋子。重光穿着红绣鞋,只穿清爽的布衣服。她也从来不修指甲。她的手需要打字,需要洗衣服,需要做饭,需要抚摸猫咪,需要翻书,所以,它不能被做装饰。那些被疏忽丢弃的传统审美,出现在重光身上,他看到她的绣花鞋子,十分欢喜。
  他第二次见到她,她尚且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一个想娶她为妻的男子。她抽很多烟,喝了很多白葡萄酒。毕竟是习惯在路上风餐露宿的人,举止不拘小节,并不讲究,略带心不在焉,伸手拿烟缸的时候,白色短袖衣服的袖子往上缩,露出手臂上端的刺青,一个诡异古朴的图案。他确定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应该还有。她是一个积累了长久的生活阴影和创痛的人,因为沉默,因为始终控制自己,这些积累使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刀锋的气质。有时并不悦人。
  她始终有一点点破损的不尽意的气质。像一个刚刚走出昂贵场所,就可以蹲在街边点起一根烟的人。没有束缚。看不出明显的界限。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里,过任何一种质地的生活。完全混搭。是这样一个边缘和不合理的女子,神情寥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她身上互相交错的明与暗,善与恶,但这并不使他畏惧。他在瞬间认定了她。
  他曾置疑她的工作,他说,你做义务支援的工作,是因为衣食无忧,不需要为生存奔波。你们的帮助,无法改变那些贫困地区的人的现状。她坦然承认,做支援工作的少数人必须要先跨越过生活本身的需求。宗教不是一种拯救或解脱,它不是我们手里可以用来改变任何现状的工具。它只是一种觉悟。觉悟是过程,也是目的。觉悟需要我们事先为自身做好许多准备工作。人有了觉悟,会解决更多的问题。
  当然她也有在试图寻找觉悟中所得的困惑。说起在高山木楼里度过的奇异夜晚,闷热之中辗转反侧,站在山顶,看到山谷之间的层叠木楼,灯火明灭,云层浓厚,星辰亮如钻石。广袤天地回响着巨大的轰鸣,那是瀑布,泉水,昆虫,稻田,狗吠,松林……一切自然存在,所发出的回声。她说,回声里分明有某种足迹行过天地。它这样明亮地行走在人世的苦痛之上。仿佛没有任何怜悯,仿佛是一种喜庆。因这是它得到的世界,并不需要人来理解。山峦层叠,一头高过一头。人无法走遍这地球上的每一座山头,这是世界上最为虚无的事。
  她说,行走,是一件落魄的事情。它仅是一段心与天地连接的幻路,被那明亮运行与天上的光照耀,似没有救渡,又似时时处处可得新生。如果有人喜爱落魄的生涯,他们就将成为幻路的牺牲者。
  她又说,经过一个寨子古老的风雨桥,看到桥头那块石头碑写着,六畜清吉,丁口平安。只觉得心里稳妥。而有人在门口的对联里写着,日清月明。也一样让人喜悦。
  这个女子,她想停歇,想休息。可以顽强对峙,也可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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