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君侍卫,君侍卫——”
“司严司严,你去哪儿了?”晏昭其担忧地东张西望,双手拢成半圆放在嘴边,放声再唤,“司严——”
宫人头疼得紧,安抚了晏昭其几声,也埋首到各处寻找君司严的踪迹,可惜皇宫之大,岂是一时半会便能将人寻出。
晏昭其焦急了,皱皱眉头就往晏殊楼的寝宫赶去。
“皇兄皇兄!”砰地一声撞开了寝宫的门,晏昭其不顾宫人阻拦径自往里去,“皇兄,司严在你这儿么?”
晏殊楼正抱着杜明谦索要亲吻,陡然听到这声,吓得赶忙推开了杜明谦,脸红通通的:“作甚呢?慌慌张张的,那小子又不见了?!”一个“又”字很好地反映出了君司严的状况。
“嗯!”晏昭其重重点头,“皇兄你有见着他么?”
“铭玉,你有见着他么?”
杜明谦揉了揉眉心:“我一直同你在这儿,你见不到我自然也见不到。”
晏昭其心急了,扯着杜明谦不放,“皇嫂,你是他师父,帮我找找他好不好,他今日的功课还未做呢。”
杜明谦也甚是无奈:“这孩子脚上生风的,我去哪儿找?”
“都怪你,”晏殊楼厚颜无耻地指责杜明谦,“谁让你别的不教,偏生教他轻功,得,让他天天跑没影了,让昭其好找!”原来君司严拜杜明谦为师后,杜明谦意外发现这孩子学武不行,但在轻功上却十分有天赋,若能多加培养,日后辅以一般的内功,定能成大器,于是便夜以继日地教他轻功,以致短短十年内,他的轻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高手都追不上他。有轻功防身是好事,可惜坏就坏在,他常常用轻功逃课,溜到夫子离开了才回来,晏殊楼管不来他,就不再理了。
“是啊皇嫂,”晏昭其也附和道,“你可以收回他的轻功么?不然老找不着他。”
杜明谦左看看右看看,无辜地道:“教都教了,如何收回。不如想法子让他定了心,不乱跑的好。”
“定心哪儿那么容易,这小子野得很。不说了,我派人去找找,昭其你先回去看书,我找到了就亲自把这小子拎回去!”
“皇兄好棒!”晏昭其大乐,抱着晏殊楼蹭了蹭就同其摇手告别了,“那我先回去,皇兄皇嫂再见。”
目前着晏昭其离去,晏殊楼气鼓鼓地啃了杜明谦一口:“都怪你!”
杜明谦安然受罚,揩去脚上水渍,让人下去找君司严了。
那么君司严究竟去了哪儿?
原来他自早逃课后,便飞身到了一株大树之上,咬着一根野草,闲闲地翘着腿,吹风赏景。
他大概是同晏昭其玩久了,心也定不下来,不喜欢读书写字,满脑子都是习武练功,成天撒野地往外跑,但是在晏昭其需要他时,却总会第一时刻出现。
“君侍卫,君侍卫——”
又是来找他的,这“君侍卫”三字每隔几日就得在皇宫四处听到,真是厌烦。
他若是想出来,早早便现身了,就是不想出现,方到处乱跑的。
他其实不喜欢皇宫里的生活,繁文缛节太多,活得不自在,若非放心不下晏昭其以及师父,他真的就偷偷溜走了。
喊声离自己所在方向愈来愈近,他叹息一声,丢下嘴里的草纵身一拔,往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皇宫他已经摸了个遍,哪儿清静他都清楚得很,但只有一个十分清静的地方,他未曾真正去过。
不远处,笛声悠扬,带着古朴的沧桑漫入心上。君司严脚步一顿,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这个他不敢涉足之地——禁宫。
这已非他第一次听到这笛声了,甚至有时心情烦闷时,他还会来到这里,听着那凄凉的笛声。是的,凄凉,从那笛声中他听不到任何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伤,可却让他莫名地有种感同身受之感,忍不住想去多听几首,去感受那些曲子背后的凄凉故事。
挑了一处高树,他定然坐下,静静凝望着前方侍卫来回走动的地方,传闻这禁宫中关押的是十恶不赦之人,但究竟为何人,他打听不到只言片语,好似所有的知情人都被掩藏在了历史的烟尘中。
可是,十恶不赦之人,怎会有如此纯良的心去吹响那些扣人心扉的曲子。
君司严迷茫了。
这时,曲子未完,却戛然而止。
君司严怔然,他听过笛声无数次,却从未出现过半途停止的状态。
吹笛人是怎么了?
笛声再也没有响起,他心急地站起了身,左顾右看,双唇一抿,提着胆子就往禁宫的方向去了。
杜明谦夸他在轻功方面有天赋果然没错,禁宫前来回巡逻的侍卫众多,他竟然能在侍卫相接的空隙间以风般速度蹿到了禁宫房顶之上,趴伏静待。
好似一个做坏事的贼子,他呼吸一紧,看无人发现他后,就带着几分激动颤抖着手掀开了房顶上的瓦砾,投目往里望去。
然而,禁宫地处偏僻幽深,白日如黑夜,那吹笛人也没有点灯,导致他看得不大清,只模糊看到一位男子趴伏在桌上,身体起伏巨大,隐隐约约地传出了抽噎声。
那人竟然在哭?
难怪方才的笛音中也带着几分颤音,他还以为是那人手抖了。
是什么事情值得此人如此悲伤……
“婉儿……”
低哑的声音穿透了严丝合缝的瓦砾,入了君司严的耳。
君司严心头一颤,那声音好似一把带着穿膜入骨力道的锥子,深扎入他的心底。
他不知看了这个男人多久,他想等到这男人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可惜,待到找他的侍卫过来时,他都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脸。
他最终还是遗憾地走了。
此后,他一直记得了,禁宫里住着一个悲伤的人。
他对禁宫的人,越来越上心。
时不时便会丢下晏昭其,溜去禁宫见那人——他再也不满足只是听曲了,他真的很想认识那个人,看看他的样子,听听他的故事。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他去到禁宫的时候,要么那人低头摸着笛子,要么在埋首写字,从来不曾抬过一次头。他唯一对那男人的印象,就是那人脚上,永远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锁链,那人永远也只能走到禁宫门前三步,而那三步之差,就是阳光与无光的世界的分界线——他永远也晒不到太阳。
禁宫禁的不止是人,还是心。常年不见阳光,处在黑暗的孤单世界里,只怕是人都会疯的。
君司严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慌,他竟然害怕那人会疯,若是那人疯了,他还会吹出如此单纯的笛音么?
他觉得那人的生活太过孤单,他开始想办法地往里头送东西。
一开始只是试探地朝里丢一些他觉得好玩的玩具,当然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举动可笑之极,但是没想到那人只在一开始有些疑惑,后来就接受了他的玩具,时而会放在手心里把玩。
可惜,他还是没有机会见到那人的模样,因为太暗,也因为那人不曾抬起过头。
一年走过一年,君司严不知给那人送去了多少东西,从幼时的玩具,送到书,再到乐谱,他所能送的东西都送了。
庆幸的是,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似乎因为他隐形的陪伴,那人的笛声终于不再悲伤,还带起了几分的喜悦。
“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他最想问那人的话,可惜,若是他一开口,周围的侍卫便会发现他的存在。他多想那人能抬起头给他看看,那人长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看那人的脸。
后来他不满足了,他以送东西的名义,给那人传字条,当然由于双方所处位置的关系,那人无法给他回信。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伴,于是,他开始在字条中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讲述着禁宫外的乐趣生活,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人在禁宫中,足不出户便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两人保持着这见不着面的陌生关系,在人世间匆匆走了数年,数十年后,早已不年轻的君司严再次来到了这里。
此时晏殊楼早已退位,而晏昭其在辅佐新帝后,也因在宫中无趣,提议离宫,追寻晏殊楼而去。
今日的君司严,是来道别的。
其实他能感觉得到,他常年往来禁宫之事,晏殊楼已经有所发觉,只是不知为何,晏殊楼一直都未点破。既然晏殊楼这天子没有异议,他来也来得心安理得了。
一张纸条随着一把崭新的笛子从瓦砾中降落,稳当地落在了那人的桌上。
那人的笛子在他常年的抚摸下,早已旧了,音色也变了。君司严曾想给他换新的,可他又害怕新的笛子再吹不出他熟悉的笛音了。
如今他要走了,也是该给那人新笛的时候了。
纸条上没有写太多的话,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我走了。
署名:君司严。
这是他第一次告诉那人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那人一定不认识他,但作为将要离开的人,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也算是对对方的一个尊重罢。
却没想到,那人在看到纸条后不久,猛然抬首,第一次将脸迎向君司严的方向。
那一刻,双目对视。
但可惜的是,禁宫太暗,君司严背着阳光,还是无法看清那人的模样,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邋遢,甚至感觉还很精神。
那他便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他咧开唇角笑了,朝着那人扬了扬手,用唇形说着:“再见,我要出宫去了。你一个人定要好好的。”
那人似乎有些激动,屡次跨步上前,想说些什么,可惜声音似黏在了喉咙,发不出声。
再后来,君司严笑着走了。
再后来,那人掩面大哭。
君司严看那人背光,那人看君司严却是向阳。
只是看一眼君司严的脸,那人就认出了君司严的身份。
那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啊。
那人蓦然跪倒,捧着那张纸嘶声泪流。曾经,他因为害怕见到君司严后,会对他产生依赖而不敢抬头,所以他宁愿每日都在等待惊喜,每日骗自己送东西来的都是不同的人,骗自己说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关心自己。
可惜,那人骗了自己,却也害了自己。
那人不敢相信君司严的离去,日复一日地等待,期望有一日奇迹发生,君司严会笑着给自己送来纸条,告诉自己外面的世界有多美。
可是,夏天过了,冬日来了。君司严送来的纸条,他反反复复地看了数遍,君司严送来的每一样东西,他也反反复复地抚摸了数遍。
但君司严依旧没有回来。
那人不再等待,他折断了旧笛,没有君司严,曾经的笛声再没有意义。
他拿出了这些年来君司严给自己递的纸条,一张一张地看,又一张一张地燃尽。当最后一张染满泪痕的纸条燃尽后,他笑着阖上了双目,带着遗憾,慢慢地,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君司严,晏思君。
我见到了君儿,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母妃、婉儿,我来了……
.
嘉元七年,前齐王卒,天子开恩,将其与前齐王妃共葬。
半年后,君司严闻讯,莫名泪流。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写完这个故事,心情很复杂,虽然这是一篇欢乐文,但是人生没有十全十美,文也一样。老三这人物从设定到真正诞生在我笔下开始,就注定是被悲剧的人物,悲剧的出身,悲剧的结局。写到这里,我只能希望,老三的遗憾下辈子能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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