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十年:一只老猫眼中的人生

第34章


他吃不下东西,医生就在他鼻子里插进一根管子,往胃里灌营养膏和罐头,他又痛又恶心,却吐不出来。更让他恐惧的是,每隔三天,他就要被洗一次肠,那种痛苦难以形容,每次洗过之后,整个身体就像虚脱了一般,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蘅蘅小姐每天早晚去看他,晚上陪他输液,那是公子小白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他用眼神请求蘅蘅小姐带他回家,蘅蘅小姐看懂了,但医生说他的病情太重,晚上需要看护,不能来回搬动。蘅蘅小姐只有听从医生的话,但公子小白却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医生对蘅蘅小姐说,由于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希望非常渺茫,如果不想让猫再受罪,就打一针安乐吧。
于是,蘅蘅小姐花了大半个月的薪水,公子小白受了一个多星期的罪,得到一个这样的宣判。
由于公子小白对医院的强烈抵触,那之后的半个多月,他是在家里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蘅蘅小姐查了很多资料,买来好多外国的药品和处方罐头,每天早晨上班前,她先喂公子小白吃药,吃蜂蜜水,吃肝精,吃罐头,如果公子小白吐了,她就再喂一遍,一边还自我安慰,吐吐不要紧,肚子里留一点就算赚到了。国强君的研究所离家近,于是他中午回来喂小白一次罐头和营养膏,傍晚蘅蘅小姐回家,重复一轮早晨的清单,夜里睡觉前,再喂一次吃的。这些昂贵的药品和罐头,大部分被公子小白吐到了地上,但总算有些派上了用场,公子小白虽然还是虚弱,情绪却渐渐稳定下来,眼睛的炎症也好了,有时蘅蘅小姐抚摩他,他甚至会打起小呼噜。
现在回想起来,那半个多月,是我和成年后的公子小白最亲密的一段日子。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小窝前,跟他说说话。他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对答几句,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听,脸上并不见厌烦,反而像是很愉快的样子。这时候,我才蓦地意识到,从那个多事的春天开始,我和公子小白竟然已经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漫长时光。这六年中,我们和招弟小姐、蘅蘅小姐时有分离,唯独我们俩却形影不离,一起搬家,一起留守,一起出远门,一起见证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的人生,分享着那么多的共同回忆。
只是在我们的谈话中,公子小白的应答越来越少,后来,他连醒着听我絮叨的力气也渐渐失去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沉之中。他并不显得怎样痛苦,只是仿佛很累很累,渴望着大睡一场。蘅蘅小姐喂食的时候,他不再挣扎,但也没有什么反应,汁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沾污了他漂亮的长鬃毛。
蘅蘅小姐欲哭无泪,抱着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担心不过,拿小毛毯包着他又去了医院。这次公子小白没有反抗,我甚至觉得,他或许已经没有了意识。
但蘅蘅小姐很快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国强君,他把蘅蘅小姐扶到沙发上,一边轻声安慰。蘅蘅小姐默不作声,只低垂着眼睛,小心地把公子小白放平在自己腿上,轻轻地抚摩着他。
我坐到蘅蘅小姐身边,默默地看着公子小白,他依然昏睡不醒,神情十分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公子小白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碧蓝的眼睛清澈而温和,仿佛又有了些往日的光彩。看到我们在身边,他好像很安心,静静地看了我们一会儿,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勉强撑着发抖的腿,小心翼翼地凑近公子小白,他身上还是暖暖的,可是已经一丝气息也没有了。
温热的水珠扑簌簌地落在我的头上,我听到了蘅蘅小姐悲伤的啜泣声。我终于明白,那双总是亲昵地望着我的蓝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颗将我视为第一伙伴的心已经永远停止了跳动。
在这个初秋的夜晚,我失去了我亲密的同伴,失去了相伴六年的兄弟——公子小白。
第四十六章 秋深
我坐在白杨树下,眯起眼睛看了看蓝莹莹的天,一片又大又薄的黄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慢慢落在我身边。
公子小白睡在这白杨树下,已经一个多月了。
草叶上的露水渐渐变成了白霜,几场秋雨过后,树下泥土翻动的痕迹已泯灭无踪,偶尔有同族或犬族路过,也全然觉察不到异样,便径自走过去了。
只是我仍然每天过来,陪陪公子小白——或许,其实应该说,我来找公子小白陪陪我。
公子小白的离去,竟给我的内心留下如此大的空白,这是以前的我所难以想象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独立,同伴于我只是可有可无。但是,当我独自吃饭,独占水盆和砂盆,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当我出门时习惯性地招呼一声,却发现再也不会有回应,当我有了什么念头,却再没有谁肯津津有味地听我诉说,这种时候,一股萧瑟的寂寥就在我心里慢慢弥散开来。我这才意识到,在漫长的六年岁月中,公子小白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顺理成章得让我觉察不出,却又真真切切地不可或缺。
我并不喜欢伤感这种于事无补的情绪,可是当我坐在白杨树下,公子小白病中对我说的话,却无法抗拒地、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响。
他说,阿赳,你老夸我随遇而安,其实,我总是能跟你在一起,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他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俏皮,阿赳,我是个笨猫,你的好多心思我都理解不了,可是,我也有一个心思,是你没理解的呢……
是的,我的确从来没有意识到,在公子小白心里,他早已把第一伙伴这个位置,珍而重之地给予了我。
如果说,当年是由于我的存在,使幼小的公子小白在陌生环境中找到了依靠,那么,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才使颓废的我获得了振作的力量呢?
可以说,他对于我,也是同样重要的。
然而由于时间的错位,我无法回报他以同等程度的厚意,不仅如此,我还仗恃着一点自以为是的所谓思想,有意无意地看低纯真的公子小白。
所以,此时我坐在白杨树下,被空茫的落寞与沉重的歉疚所折磨,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在这落寞与歉疚中,我空前地思念起招弟小姐。
算来要等到春节前,招弟小姐才会回来,我焦灼地想,如果出现点什么变化,她能提前回来就好了。
我完全料想不到,我这一闪而过的念头,需要自己付出下半生的时间去懊悔。
因为,招弟小姐真的提前回来了。
我想,故事讲到这里,诸君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大约已有几分了然。在我猫生涯的第八个秋天,不知是冥冥中何种力量的主使,让我们生活的车轮骤然偏离了轨道。或许,这是上天对我不懂得珍惜此前拥有的平淡幸福的惩戒,也或许,这本来就是我们来到世间的题中应有之义——我既然享受了生命的甘美,也理应去承受它的苦涩。
如今,当我坐在诸君之间,凭着我有限的记忆和逻辑,词不达意地讲述我的过往,我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仓库,纷繁旧事又迎面扑来。由于岁月的阻隔,那些悲或喜都已不复如当初那般鲜明强烈,但纵是这样,一路讲来,心绪的起起伏伏也使我产生了一丝淡淡的疲倦。
此时此刻,春日里最后一抹斜阳的光芒渐渐淡去,西天上金红的云彩正慢慢转成灰白,而我的故事,也终于到了我和招弟小姐共度的最后一段时光。回忆那段时光,对于我显然不会是怎样愉快的体验,但若就此戛然而止,那就不仅愧对耗费了一下午光阴、怀着真诚的兴趣来听我絮叨的诸君,便是对招弟小姐,也是一个小小的辜负——她那么努力地营造起明朗的气氛,必是不希望我在想到那段日子时认为不堪回首。
实际上,在那段从深秋到暮春的半年多时光里,大部分时间我都过着堪称正常的生活,虽不能每日阳光明媚,却也并非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而且,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会尽量摒除不必要的个体情绪的渲染,用一种比较明快的语调来简短地说,所以请诸君放心,它应当不至于影响大家晚餐的时间和心情。
事情是从蘅蘅小姐收到招弟小姐的邮件开始的。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窗帘后发呆,恍惚中听到了蘅蘅小姐的惊叫声。
她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
国强君应声跑了过来,盯着电脑看了几秒钟,眼中浮现出同样的惊骇之色。
蘅蘅小姐一把抓住了国强君的胳膊,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弄错了……”
国强君勉力定了定神,“你说,招弟以前得过两次胃溃疡?”
“可那仅仅是胃溃疡,而且才两次……怎么可能变成……”
当听到蘅蘅小姐说出那个字的瞬间,我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我对人类的疾病所知再少,也不能不明了那个让人类闻之色变的字的含义。而当这个字和招弟小姐联系在一起,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蘅蘅小姐紧紧抱住了国强君,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们都不再做声,房间里一片寂静。
接下来的两天,蘅蘅小姐匆匆收拾招弟小姐的房间,她晒了被子,换上新的床单被罩,洗了窗帘和沙发罩,打扫干净每个角落,仔细擦亮玻璃,甚至还买来一盆茂盛的、鼓着数个橙红花苞的兰花,放在窗台上。
招弟小姐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被几个同事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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