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似故人来

第239章


    顾家庄有赵家的染坊,只是成悦锦停产后,这里也破败不堪,只是还余着几个工人守着染锅,照料着房屋。而郑管事也早已不在染坊管事,自从日本人来了后,更是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只是每天早晨到村头转转放放风,就赶紧又溜达回家。
    那天,他如平常一样从村头回来,脸色却不甚好看,他媳妇看着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郑管事犹豫了下,看了看坐在灶台边一动不动双目发呆的小鱼,低声说道:“我好像看见赵家的人了,不少呢,十几个人,到染坊了。”看小鱼还是没动静,继续压低声音说着:“老太太似乎也来了。看来城里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城里人都逃到咱们这了——”
    说着说着,郑管事的声音有些大,他媳妇赶紧嘘声:“小点声,别让她听见,又该闹了——”说着指了指小鱼。郑管事看着呆呆滞滞的小鱼,也不禁摇头噤声。说起赵家,郑管事说不出的滋味儿。自家聪明伶俐的女儿出去,就变得呆呆傻傻的回来,还怀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这笔账,他也不知道该找谁去算?找赵家?打死他也没那个胆。
    赵石南在染坊里,把赵家的人分成了几路,都集中在一起太容易被赶上,只有分开,才有可能逃的掉。几个年纪大的族人决定不再前行,年岁已经没法让他们再东奔西跑,就留在顾家庄,这里有山头,有池塘。要是日本人也攻进这儿,还有山头能进去避避,也能找条活路。
    而赵老太太和赵石南,茯苓等人,将继续南下,去到重庆。商量完毕,赵石南带着赵老太太,茯苓,豺羽,冬桑等人,下午继续赶路,到了傍晚,已经到了顾家庄南边的另一个村庄的尽头,即将出了扬州的地界。希望,似乎就在前面。
 
☆、同舟
    那夜,郑管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和媳妇说着:“今天看着赵家那些人,心里也不是个味儿。你说荣华富贵算个啥?当初咱们看赵家的老爷少爷,都是仰着头看,像看天神似的。可现在落了难,不也一样到处跑,听说下午冲南边的葛村跑了。现在也不知在哪儿。还不及咱们能睡个安稳觉呢。”
    郑管事媳妇哼了一声,把郑管事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用力推开,冷声说道:“瞧你那点出息。日本人来了人家还有本事跑,你这现在是日本人还没来,要是日本人有一天也打到乡下,我看你往哪跑?还不是等着被抓挨枪子?还是有钱人好。”
    郑管事不觉面上几分挂不住,嗓门也有些大起来:“你就知道钱,钻进钱眼里算了。害人不浅,孩子都被你教坏了。不看看自己的能耐,非要奔到大户人家作小老婆,还弄得丢人败兴——”
    郑管事话没说完,他媳妇的嗓门又压了过来:“赖我做什么?你若是有本事,我们娘儿两还用的着受罪?——”
    两人一声高过一声,只隔了一层木板的隔壁也渐渐把二人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孩子被吵醒哇的哭了出来,小鱼本也没睡着,瞪着眼睛看着床顶,听到孩子哭,更是心烦,大声吼着:“吵什么吵,鬼哭狼嚎,让不让人活了?”
    郑管事和媳妇噤声了,互相在黑夜里瞪了对方一眼,翻身背对着背。他们不敢惹的小鱼发疯。他们也说不好小鱼到底是疯还是没疯。说她没疯,她神情呆滞,每天神游,别人说话都置若罔闻,好像听不到,性子也变得几分癫狂,说打就打说砸就砸;可说疯了,她说话又条理清楚,分毫不差。
    当初她怀着孩子回来,肚子都显怀了,郑管事和媳妇怎么问,小鱼也不说孩子是谁的。郑管事媳妇刚提了一句“要不找郎中开个方子,把孩子打掉,再找个人家嫁了。”小鱼就奔到厨房,操起一把菜刀要砍自己,吓得郑管事和媳妇再不敢提一个字。
    孩子生下来,小鱼对孩子却只是淡淡的,连孩子饿了喂两口奶也是一脸的絮烦。郑管事媳妇又管不住嘴提了句:“萧叔说,要是你把孩子送了人,他倒是愿意娶了你——”萧叔是村里的阴阳先生,专看阴宅风水的。谁家死了人看坟地,出殡看日子,都要请萧叔过去,萧叔的日子过得倒是富足。只是萧叔身形粗短,头上又长了癞疮,故而年过四十还没娶亲。郑管事媳妇只想着小鱼这个样子,能有人愿意给她口饱饭就不错了,哪还有资格挑剔。
    小鱼二话没说,扯下旁边的一根麻绳就往自己脖子上勒,郑管事和媳妇两个人用力掰,才手忙脚乱的把麻绳拽了下来。但小鱼的脖子已经是一条紫青的勒痕。小鱼的目光全是冰冷的狠戾:“要是嫌我吃家里的口粮,就勒死我,再把孩子喂狗。”说着反身抱起孩子就要往地上砸,吓得郑管事赶紧拦住。
    几次三番折腾下来,他们再也不敢提让她改嫁,把孩子送走这些事,更不敢提赵家。
    小鱼躺在床上,孩子还在嗷嗷的哭着。小鱼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哭累了,自然会停。但那晚孩子像是卯足了劲,哭的止不住。小鱼心烦意乱,披着衣服走出了门。只留下孩子继续哭着。
    她要出去透透气,从上午到现在,她心里就像被压了块石头似的沉沉。爹娘说的话,她都听的一清二楚。“赵家”这两个字再次触动了她的神经。
    她活到现在,嫁进赵家,是她最宏大的一个梦。她想方设法,挤破脑袋,终于进去了,可是最后换来了一生的笑话。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赵家呆了近八年,却梳了八年的女儿头;所有人都知道,她巴巴的等着圆房等的脖子都长了,却直到逃出来还是女儿身;所有人都知道,她盼着人家叫她二太太盼了那么久,却直到最后,只有一个“锦葵”姑娘的称号。
    锦葵,她恨死了这个名字。她本是无忧无虑水中鱼,到底是谁,让她成了画地为牢的一株死秧子,永远见不得光?
    顾家庄的夜,静的有些吓人。似乎连每一口呼吸,都能听得到回音。夜黑漆漆,偶尔有一声乌鸦的啼叫。
    小鱼坐在村口的石头上,石头的寒凉,比不过她心底的寒凉。人心,真是比石头都硬,都寒的东西。赵石南是块石头,她豁出去捂,都捂不热。所有的男人,她都捂不热。
    从赵家逃出来,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想回到爹娘家里让村里人看笑话。可她一个弱女子,光靠一双脚,又能走到哪里去。她就那么在扬州城的边边角角像过街老鼠似的晃了两天,最后在城西郊外的一处饭庄找了份收银钱的活计。掌柜的也是看着她还有几分姿色,果然有了她,店里倒不时的有几个闲人扯皮条。
    那些男人同她调笑,有时也拉扯她过来喝几杯。直到有一天,她竟遇到了曾在赵家老太太寿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董太太。董太太出城烧香,恰好路过饭庄买了壶茶喝。看到锦葵,不由得惊讶问道:“你不是赵家的人吗?”董太太还记得,当年她腕上的那只镯子,她曾想收来配成一对。只可惜后来自己那只也被人买了去。
    锦葵躲闪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着:“您认错人了。”说完匆匆的跑到了后厨,从侧门跑了出去。
    饭庄的伙计送上茶来,好奇的打问着:“赵家?哪个赵家?”
    董太太面上几许不解,一边看着锦葵离去的背影,一边出神的说着:“自然是扬州城最有名的丝绸赵家,没错,肯定是她。听说后来还被赵石南收了做二太太,又听说关了起来,怎么会在这里?”
    伙计张着嘴愣在了那里。扬州城谁不知道丝绸赵家,即便是这郊外偏僻的饭庄,也自然知晓获了大奖的赵家。这女人只看着有几分姿色,却不知道是这来头。伙计兴冲冲的跑到了后屋和掌柜的八卦着,收银钱的那个女人,是赵家的姨太太。
    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日,饭庄里来来往往的人便都知道了这一桩子事。不少人当成了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闲聊着赵家的姨太太怎么会在这里收银钱。是被撵出来了还是有别的说道?但总之都是件极吊胃口的事。甚至有人等了许久,就为见见这赵家的姨太太长得是什么模样。
    小鱼就在饭庄不远处的一处池塘废弃的一条船里坐着,她知道被董太太那么一咋呼,只怕饭庄里都是等着她回去看她笑话的人。她不是没勇气面对那些世俗长短,她只是怕消息传到赵家人的耳朵里,会不会继续把她抓回去。她被关怕了,更怕跟着坐牢的赵石南陪葬。
    呆坐了许久,临水之湄,她遇到了他。他也来饭庄吃过几次饭,却并没有像其他男人那么调笑她,他总是沉默的,淡淡的。可她注意到了他,只是因为他和赵石南一样,有一双狭长的眸子。不过赵石南的眸子里总是冰冷清寒,而这个人的眸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深沉。
    那人跳上船,和她面对面坐着。只问了她一句,饭庄里传言她是赵石南姨太太的事,是不是真的。小鱼点头说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一个陌生人,她敢承认这个事实。也许,只是因为那份相似。
    那人点点头,看着小鱼说道:“我在城西有一处茶点铺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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