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南北

第20章


晦暗的月色中,传来独孤用命的低应:“末将在。”
  “跟上。”
  “是。”独孤用命颔首,转身前迟疑了一刹。
  这一刹,已被宇文含察觉,他淡淡笑问:“怎么?”
  “王爷,见机让末将为您带两个字。”
  “两个字?”宇文含挑眸,“他除了让本王撤军,还能说什么?”
  “见机说……鸡肋。”
  “鸡肋?”微微一怔,宇文含双肩轻抖,捂嘴闷笑。
  他虽不及见机读书万余卷,“鸡肋”一说却不陌生。三国争雄时,曹操与刘备战,退守阳平关,曹操不敌,有退兵之心,却恐刘备嘲笑,时庖人送汤,汤中有鸡肋。当夜,兵卫禀求夜间口号,曹操随口道:“鸡肋鸡肋。”杨修听闻,知他有退兵之心。
第42节:第六章 铁山碎(1)
  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有味。杨修深知曹操心意,曹操却久恶杨修,借机怒他扰乱军心,将其斩首。因感叹杨修之才,见机曾在一次酒后作五言为叹:“缨才杨德祖,锦绣胸中成。龙蛇笔下走,捷对群英冠。才性定生死,非关鸡肋故。”
  见机以为他视武陵为鸡肋吗?呵……
  摇头再摇头,宇文含怡然抿唇,表情莫测。独孤用命不知他是喜是怒,见他在窗后踱了两步,突然跳出来。
  “王爷?”独孤用命惊疑不定。
  “用命,若一人,胸中锦绣乾坤,却懒看世人,本王该如何?”
  独孤用命垂头,恭敬道:“王爷会求之、得之。”他犹记得,齐国降将向垂,性情刚烈,初降时对王爷言辞不敬,王爷心恼,先命人将他抛入河中,淹得半死不活再捞起来,谁知向垂不改骂辞,王爷又将他抛进河里……再捞起来……反复四次,向垂仍不改骂辞,在场军将皆以为王爷会一怒杀了向垂,王爷却哈哈大笑,说“龙逢、比干,我今日有幸得见”,不但不杀,反而收其做了幕僚,如今官至仪同。
  他的王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求之……得之……”轻喃数遍,宇文含又问,“用命,若那人是女子,本王想留其才,留其人,留其心,要其永不言去呢?”
  独孤用命沉默……
  “用命答不出?”
  独孤用命注视前方那道俊然身形,低声道:“若是女子,嫁作人妇者,视才能高下,可养其高堂,将夫妇二人皆招为己用。未嫁者……”他的声音突然顿止。
  “未嫁又如何?”
  “自古天子娶九女,诸侯纳三妇,未嫁者,若王爷想永伴身侧,不妨……纳妃。”
  脚下一滞,宇文含回头看了爱将一眼。
  纳妃么……心头微微一动,似鹅羽拂过春日那一片梨白,欲融,未融,欲化,未化……
  捺下怪异的心情,他提步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跟上。”
  第六章 铁山碎
  夜半子时,风初定,黑影悄然而回。
  扶着门,黑影静静站了一阵子,似海上春云般轻轻一叹,那叹息若落霞天际边的一点孤帆,让人想去追逐,却遥遥不可及。
  进屋,黑影走到墙边,细微声响后,一盏孤灯亮起,淡淡油黄,晕晕蔓延,映得一室简陋朦胧若太虚之境。烛火前,一双含笑懒眼轻波荡漾,波光徐徐送向侧手边那道紧闭的木门,似讽似诮。
  蓦然一声轻语:“王爷,你又何必再装。”
  木门被人从内拉开,步出衣衫整齐的宇文含,“井姑娘好耳力。”
  井镜黎看他一眼,“王爷根本就没睡。”见他笑着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她又转头看看屋外,动动唇,想说什么,却噘了噘嘴,懒懒委顿。
  既然她先挑明,宇文含无惊却喜,笑若纯玉,“本王是否应该唤一声……梨花姑娘。”
  抽筋……嘴角抽筋……
  她脸皮要跳不跳,假假一笑,“王爷,我不叫梨花。”
  “那本王唤你镜、黎,可好?”特别加重“黎”字音,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个细微情绪。当年洛河边,他听船内之人是这么叫的。
  她送来一眼,依旧的懒,就像是除了“梨花”这个名字外,他爱怎么叫她都行。而他,也就不客气了。
  “镜黎不喜欢梨花吗?梨色洁白,本王甚喜甚爱。”
  他不再揶揄,一开口的轻浮却震她一跳,不由奇怪看他:怎么,真相揭露时,他的风流性子也跟着一块揭露出来?
  盯着烛火,她抚了抚袖,凝视细听,听到她房内有一道均匀的呼吸声,脸上不觉浮起笑意:她新收的徒儿三心睡得正熟。
  “镜黎是何时发现本王的?”他走到她身边,一脸的笑,似乎刚才的跟踪和被她识破没让他不快,倒令他高兴起来。
  戒备地看他一眼,她不隐瞒,“出郡守府的时候。”虽是自己先挑明,她仍然不明白他心里到底盘着什么诡计。瞧他那模样,似不想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薄纱,倒像是她沉不住气,先叫了出来。
  “镜黎不是想将本王交给耿将军,用来退兵吗?”一双黑玉瞳眨也不眨盯着她,语气竟是玩世不恭。
第43节:第六章 铁山碎(2)
  “是。”她转着瞳子,懒得否认,横竖他也听到了。
  刚才,她去了武陵郡守的府邸,要她以为,那是迫不得已的“拜访”。
  让武陵闭城不战是她的主意,没什么穷机妙算,白痴都知道打不赢就要搬救兵,救兵没到之前,当然要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武陵郡守宗济,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与她既不是忘年交,也不是莫逆之交,而城将耿谢晦对她而言是陌生、很陌生、完全陌生。她出现在武陵,想来想去,不外是自己倒霉,让满纯那家伙又给摆了一道。师父与她隐居在汶州玩月山,三年前受伤而返,满纯回建康复皇命,禀周兵动向,她则带着一车长安特产回家孝敬“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师父细听她入周遭遇后,虽说疼她,却也恼她粗心大意,言辞冷厉,教训一通,让她闭门思过。
  思过就思过,她养伤在家,习武读书荡秋千,倒也惬意。饿了捕些野兔山鸡,既能打牙祭,又能腌成腊肉储藏,还能下山去城里换银子、买笔墨。师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未敢自言学到七成,四五成倒是有所得。山中无甲子,寒暑易过,转眼便是三年。偶尔闷了,她搬出纸墨,将师父临渊垂钓的俊俏画下来,顺便,她将兰陵王高长恭画了出来,将齐国废帝高殷画了出来,将独孤用命、苏冲、贺楼见机画了出来,连大冢宰宇文护她也画了,偏偏,当她想再现梨花树下那道俊紫身影时,涂纸十余张,却总差一分神韵。再久了,她便将这些画束之高阁,慢慢淡了兴念。这次下山,源于她被师父狠狠刺激了一顿……想到这儿,井镜黎叹口气。“刺激”倒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她不该“顺便”去探望满纯。那家伙的老爹是武陵王,满纯现在也官位刺史。她探望满刺史的时候,正巧武陵的加急求援快报送到,满纯一面向朝廷进奏,一边请她能助便助。身为女子,她当然不被宗济那老头子信任,害她不得不神神秘秘装高人,只出声不露脸……
  思绪倏倏然一转,她听他在耳边道:“那为何后来改变主意?”
  “为何……”大袖忽起,她不由分说,举手攻向他。
  他侧身闪避,身手灵活。
  她一攻未得,肘臂一拐,左手若灵蛇吐信擒住他腕脉,右手闪电般射向他的咽喉。不知是刻意不躲闪,还是宇文含当真不敌,咽脉被人扣住,他笑得更见灿烂,黑眸中两焰烛火摇曳。
  眯起眼,她轻轻开口:“王爷果然是故意。”
  “故意什么?”
  “故意中我那一掌。”他身形俊逸,寻常举止轻沉缓慢,极易让人以为他不会武功,也许,他的武功的确不如她,却不会迎面受敌却完全不抵挡。想到这儿,不由再瞪他一眼,见俊脸含笑,她没由心生隐怒,“王爷落单,只怕也是有意。”
  他摇头,“不,这个本王可没骗你。”
  那天见到她的身影,他未多细想便追了上去,见机似乎比他还在意算卦先生的话,一路走一路小声抱怨,抱怨了一阵,声音突然消失,他回头,原来见机被远远小摊上的一幅字画吸引。见机不懂武功,带了隐卫两名,本就是为了保护他。他亲口下令,隐卫倒也尽职,守在见机身后一步不离。用命一直在他身边,却不想当时一群乞丐迎面跑来,将他二人冲散,他急追那道翩然而行的身影,再回头,用命已不在身侧。
  当时她一掌袭来,他确实未有抵挡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见到如此模样的她……
  想到这儿,那双灿眸晶晶凝着她,再不转移。
  最大差别……肤色浅了许多,不黑……
  “王爷笑什么?”她皱眉轻问。
  “本王见了镜黎,心中甚是喜欢,所以就笑了。”
  适才见她躲在横梁上,一边正正经经说她手中有退兵的筹码,一边冲武陵老郡守吐舌头做鬼脸,他隐在梁柱后,忍笑忍得辛苦,若非用命扶他一把,差点就栽下横梁,直接送到人家嘴边上。
  “……”她瞪他一眼,却在不觉中被他那双灿烂眸色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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