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

第243章


崔畅没有料到崔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怔,方才答了声“是”。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跑出来的汗,耳听崔殊再没动静,又不甘心地道:“父亲,你知道我这几个月不露面,是去哪里了吗?”停顿了一会儿,见崔殊懒怠回答,崔畅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去了乌屯堡。”
“什么?”这一回崔殊再也不能故作镇定,“乌屯堡”这三个字仿佛一根鱼钩瞬间勾起了无数刻骨铭心的记忆,让他震颤得声音都变了。
“我推迟了任期,花了三个月前往北疆,目的就是迁取崔氏族人的骨殖。”崔畅[Zei8.com 贼吧电子书]吸了一口气,平缓下自己兴奋的语气,“父亲以前告诉我,你可以看到族人的怨魂在异乡孤苦流浪,所以一心要把枉死在乌屯堡的崔氏族人遗骨迁回故土安葬,让他们落叶归根,得享祭祀。整整一百三十三人的遗骨,我全部用上好的棺木运回来了,被拆毁的崔氏宗祠我也打算在原地重建!父亲,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虽然你不在乎,但看在儿子辛苦奔波的分上,你就高兴一回,成吗?”
“你……真的……”崔殊此刻方明白过来畅儿数月不归的缘由,顿时万千情感直涌上来,堵得他再也说不出话。
“真的,自然是真的,皇上已经同意赦免崔氏一族的罪名了!”耳听崔殊呼吸有异,崔畅再也顾不得崔殊的禁忌,迟疑着探出手,“父亲,你怎么了?”“我要走了……”崔殊微笑起来,感觉方才蒲牢椒图遗留在身体里的灵力已涣散殆尽,慢慢地垂下头去,“感谢上苍,我真的,再没有什么愿望了……”
“不,不,你的心愿已了,我的心愿还没有完成呢。”崔畅大声喊道,“你答应过我要让我看看你的,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答应我,永远不要看我的样子……”崔殊拼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却阻挡不了崔畅跌跌撞撞奔往门外的脚步。
回想起方才触碰到父亲的感觉,崔畅捻了捻似乎有些黏腻的手指,心里越来越惶恐。他急匆匆地找到自己放置在门外马背上的水袋,颤抖的手差一点儿就把水袋彻底打翻。可是他就是拼却性命,此刻也要保住这袋水啊!因为这袋水正是他根据儿时听到的崔殊的描述,冒险穿越北迪边界,在白雪皑皑的莫屹里山谷中打来的。根据他寻访的当地巫师传说,莫屹里山谷中的湖泊叫做“乌赫里”,是冥界最深处的黄泉之水慢慢渗透而成。人若掉落湖中,就会被侵蚀掉形体,成为三界都不肯收纳的孤魂,可是若是再浸一次湖水,就能恢复原本的肉身。崔畅想要破除父亲身上的禁制,亲眼看到父亲的样貌,所有的希望都在这袋水上面了!
昏昏沉沉的崔殊眼看崔畅捧着水袋走进屋内,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图,慌乱而微弱地喊道:“不……”
“父亲,儿子顾不得了!”崔畅咬着牙吐出这句话,顺着手拔出水袋的塞子,猛得把整袋水都泼在了崔殊躺卧的地方!
“啊!”伴随着两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崔畅猛然地揪往领口的衣服,失去了魂魄一般跌倒在地上。指甲把他自己的脖子手抓出了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好半天,崔畅才如死去一般呻吟道:“为什么……”
此时,那一动不动俯卧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母亲画中玉树临风的崔家四郎,而是一具人体的残骸,俯卧在被陈血浸黑的竹席上。那人森森白骨上只挂着零碎的肉屑和筋络,甚至连骨头上都遍布着锋利的齿印,一看就是生生被猛兽啃噬而成。唯一没有损伤的只有那个头颅,尽管经历风霜,面容却依旧妖异年轻……
“不,不要看我……”那具残骸完全无法控制损毁的躯体,只能紧紧地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咝咝声。
“我明白了……”崔畅紧紧盯着在梦中幻想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无数模糊的片断在一瞬间全部清晰起来:父亲如何拒绝与自己碰触,如何固执地死守静室一动不动,如何面对误解不言不语……那是因为他身受重创,根本无法动弹,甚至连说话都无比吃力!崔畅以前只知道天降异象保得自己出狱,是父亲央求龙神饕餮施展法术的缘故,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付出的代价如何惨烈!而他更无法想象的是,父亲是怎样掩饰着伤势不让自己察觉一丝一毫……不,不是他掩饰得太好,实在是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从没真正关心过他!“这些年,你就是这么活着?”崔畅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吃力地问。
这个问题不知怎么的让崔殊无比屈辱,他紧紧地把脸贴着身下的竹席不敢望向儿子,嘴唇颤抖着,无力地解释道:“不是我不想死,是我没办法……不过你放心,我再没有什么奢望,保证很快……很快我就死了,不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崔畅蓦地大喊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掩住脸痛哭出声,“你说这样的话,不是要挖我的心么?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从儿时习以为常的记忆里,他一直以为父亲是奇异而强大的,不怕饥寒也不会死去,因此他才放心地瞒着父亲一去三月,以为能送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却不知道,他完成父亲心愿之时,就是父亲永远离开他之日。
“我只是不想让你……负担得太多……”崔殊尴尬而费力地笑了笑。“爹爹!”见崔殊缓缓闭上眼睛,嘴角浅浅的笑容也凝固起来,崔畅愣了一会儿,猛地扑到那具骇人的残躯上,喊出了儿时亲昵的称呼。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以前每一句无心之话,烙在父亲心中却都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可是等到他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崔殊想要抚摸儿子,白骨嶙峋的手臂却无法抬起。他的语声慢慢低下去,就像对幼时不肯老实睡觉的儿子讲故事:“答应我,我死以后,不要内疚自责,也不要迁怒他人,我的心里,最后只有满足和感激……因为,上天毕竟赐给我一个好儿子……”
“大人,崔大人在这里吗?”门外忽然有人大声喊道。崔畅跪着没动,只是擦去眼泪,沉着声音问:“什么事?”
“关于吕家当年诬告您的案子,京兆尹大人想问问您的意思。”
“那个状纸,我撤了。”崔畅下意识地说到这里,脱下身上的外衫罩在父亲的尸骸上,“爹爹,你听到了吗?”
(全文完)
《云荒外篇·中州篇·虞壤》
第一章 肃肃宵征
均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道路似乎甚为颠簸,带动得他视线中那席明黄色的软缎车帘不住抖动,也让均予感觉到自己的睡姿很不舒服,倒仿佛从前生到今世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于是他翻了个身。
“殿下你醒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车厢的角落里传来,原本安静地守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一下子便扑到了均予的软榻边,红着两只兔子般驯顺的眼睛,哽咽着道,“殿下从帝都一路睡到这里,可吓死奴才了……”一边说,一边便抹眼泪。
“你是……”均予觉得少年甚是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殿下,我是福宝啊,你不认得我了?”少年面露惊骇之色,急匆匆地提醒着,“奴才自小入宫就伺候殿下,至今都快十一年了——殿下想起来了么?”
福宝,东宫的一名小太监。均予点了点头,忽而微笑道:“想起来了,你从小服侍我的——看来我睡得太久,都有些糊涂了。”一面说,一面觉得躺着太过颠簸,自然而然地手一撑,便在软榻上坐了起来。
福宝见均予起身,忙不迭地过来搀扶,然而均予却盯着自己撑在榻上的手臂,面上露出怔忡之色——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却又如此陌生,心头的怪异感觉倒仿佛自己以前从来不能动弹分毫一般。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双臂,向两边挥了挥,似乎要确定自己“确实”能指挥这身体的行动。
福宝不知均予心中所感,在一旁陪笑道:“殿下可是睡乏了,想要活动筋骨?算算已经快出边界了,我这就让侍卫们停车,伺候殿下散散步可好?”
“好。”均予虽然记起了福宝,却对自己此刻的处境一片茫然,只是不愿再问而已。眼看马车停了下来,均予便由福宝搀扶着步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僵硬的双腿便渐渐活动开去,与旁人一般灵动无二,让均予心中莫名其妙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了马车,均予才发现自己一行甚是浩荡,自己所乘描金纹夔的马车上撑着遮阳避雨的明黄伞盖,车后还跟着十几辆运输用的副车,而十步开外则簇拥着披甲持戈的精锐士兵,跪在地上给均予见礼,齐声道:“参见太子!”
均予道了免礼,只带着福宝朝前方走了几步,望着面前的茫茫原野,还有天际一抹淡淡的孤城影子。时值深秋,四处一片荒草疏离,脚下的土块也因为干燥而发出簌簌的碎裂声。偶尔一阵风过,卷起天边的云彩缓缓移动,在均予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更显出他皱起的眉头。
福宝察言观色,在一旁适时地低声道:“殿下若还把奴才当作心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好了。”
均予转头看了忠心的侍从一眼,终于道:“我记得我是南华的太子,可我怎么会不在帝都,却跑到这种穷乡僻壤里来了?”
“殿下你果然问到这个了……奴才寻思了一路,也不知如何向殿下开口……”福宝眼圈又是一红,转头看了看远处肃立的士兵,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这次名义上是出宫巡游,实际却是要到西荣国做人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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