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

第246章


云姬走过来,关切问道。
“没事,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均予口中虽然平淡,一张脸却是惨白一片,心跳之快仿佛在耳中擂起了一面战鼓。他强撑着不让自己颤抖得太利害,走过去抓住了马缰绳,翻身上马,朝山下缓缓而去。
云姬策马追上,见他沉闷不言,赶紧道:“别怕,已经有人下去查看那刺客身份了,你在西荣,我们自然会保你平安。”
“我不是害怕刺客,只是猜不出刺客背后的主使。”均予收了收缰绳,缓缓道。
“自然不会是我们西荣人。”云姬脱口说道,“你人都在这里了,杀你做什么。”
“那可不好说。”均予冷笑道,“我父皇只有我一线血脉,若我糊里糊涂死在西荣,南华势必又是一场夺嫡之争,到时候坐收渔利的可不正是西荣?”
“你这样想我也无法辩驳,只是我总觉得皇上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云姬沉吟道,“或许……是南华某个野心夺位之人也未可知。”眼见均予再不言语,握着缰绳的手却白得发青,云姬又道:“反正你从此要小心些,我也会请求皇上多派人手保护你。”
※※※
关于这次刺杀的调查结果很快由鸿胪寺的柳明世告诉了均予,说御林军虽然没能从刺客尸体上找到任何线索,但那刺客的相貌却确实是南华人无疑。
“太子且宽心,或许是北迪见不得西荣南华结盟,想要挑拨我们两国的关系。”临去时,柳明世再次重申。
均予没有多说什么,送走柳明世后,只对着墙上的中州地图,用手指一遍遍地划着南华帝都到西荣皇城的道路。南华、北迪、西荣,甚至处在三国夹缝中的小国,都有派人刺杀他的可能,可是从内心深处,均予却着实害怕南华是主谋的猜测。那里是他的根,他的梦,他生存的意义。
自从那次出事后,云姬再不敢随便和均予外出,只是时不时过来陪他聊天下棋,均予也略略谈些南华的风土人情给她听,日子倒也平静。交往日久,一个宫中寂寞,一个寓居萧索,两人之间便自然而然生出同病相怜之意。这种情愫如同新春的绿,一天天滋长毫无所觉,蓦然回头,却已是草色入帘。幸而均予低调,云姬乖巧,盛德帝一直未曾过问。
这天云姬听均予讲了自己王叔英勇战死的往事,不由失声道:“原来南华也有这等壮烈之士,我原来还以为南华男人都是涂脂抹粉的纨绔子弟呢。”
均予眼神一黯,望着远方道:“因为没有交流,所以产生偏见,正如同我以前以为西荣落后野蛮,女人都粗壮蛮横一般。”
云姬噗哧笑道:“所以我那日在宴会上见你彬彬有礼却又耿介不屈,心里就存了十二分的敬佩,只可惜我却如你以前所想,又粗壮又蛮横……”
均予年少多情,岂会不明白云姬说反话的用意,不由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哪里,你又美丽又勇敢,又慈悲又温柔,就和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观音娘娘一样……”
云姬望进他眼里,漫溢的深情如同温柔潭水一般引她深陷,不由低声道:“只盼你早日归国即位,也可以救我于水火之中……”
“怀饼之恩,永世不忘。”均予见四下无人,大着胆子握住了云姬的手,“若我能归国,定当想方设法接你过去……”
“殿下,皇宫中派人送了寒食节糕饼来。”福宝乐颠颠地奔过来传话,却打断了两人的脉脉私语。
均予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朝福宝轻斥道:“乐成这样,也不怕娘娘笑话。你喜欢就拿去吃吧,我对糕饼可没兴趣。”三言两语将福宝打发走了,却又对云姬道,“南华的糕饼可比这里精致十倍,以后我带你去吃。”
云姬垂下眼,轻轻叹道:“我从小就跟个男孩儿一样,喜欢四处游玩,只盼能游遍天下。后来进了宫,虽然规矩不那么严厉,却也只能在皇城周围打转。小时候看书,说到南华无一不精致,人品无一不俊俏,心里就念念不忘要去看看。如今你说要带我回去,我当然信你,就算你现在只是哄我的,我也信你。”
“我若是骗你,叫我……”均予一急,便要发誓,却听外面一阵喧嚷,福宝又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均予正要敛眉呵斥,福宝却已一头栽倒在他面前,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那糕中……有毒……”说着身体一阵痉挛,口中不住溢出黑血来。
均予心头巨震,一把将福宝抱起,朝门外大声叫道:“快去请太医!”也顾不得许多,抱着福宝朝自己房内跑去。
“难道是皇上发现我们的事了?”云姬心虚地生出这个念头,又立时自言自语地否定掉,“不会。以皇上的脾气,只会砍了我们,却不会下毒。”
镇定了心神,云姬快步走到均予屋内,却见均予坐在床沿上,一遍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一定会给你报仇……”神色木然,竟是没有发觉云姬进来。
云姬刚伸手搭上福宝的脉搏,就听均予平静地道:“不用看,他已经死了。他从小伺候了我十二年,我没有兄弟,其实一直把他当兄弟一般。你帮我求求皇上,赏他副厚点的棺材吧。还有,要杀我,就光明正大一点,不用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数。”
“均予,你别乱想,这次断断不会是皇上做的。”云姬赶紧道,“下毒之人和上次的刺客肯定是一伙的,我们尽量去查,肯定能找出真凶来。”
“我要见皇上。”均予忽然站了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
云姬知道均予外表温和,性子却甚是执拗,只好命人准备好车马,送他入宫觐见。
盛德帝从未想过均予有主动求见的时候,然而听闻福宝食了宫中赐饼中毒而死一事,算准均予是来质问缘由的,心里不由生起几分被冤枉的怨气。心中思忖若是均予提及此事,干脆拔剑架在他脖子上,说“朕要杀你,最是容易”,还不把那外强中干的小子吓得半死。
他心里打了这个主意,大袖下的手掌便暗暗扶在剑柄上,等着均予开口。哪知均予一丝不苟地行完礼后,问出来的话却是:“均予冒昧,敢问陛下当日为何要我为质?”
“这……”盛德帝一下子被他问得愣住了,索性爽快笑道,“实不相瞒,朕是听见北迪打了这个主意,才凑热闹的,原本只想让南华朝廷尴尬为难而已,却不料你家老儿竟果然送了你过来,这份怯懦实在让人意外。”
“那陛下可否告知,我父皇送我来这里,可向陛下提了什么交换条件?”均予竭力平静地问。
“交换条件?我强他弱,北迪又与我西荣交好,他敢提出什么交换条件?”盛德帝见均予眼中闪过屈辱之色,心头得意,“他唯一的条件,是要我国不将此事外泄,以保全南华的颜面。这一点,朕可是做到了的。”
“多谢陛下坦诚相告。”均予垂首道,“只望陛下他日查出刺杀均予之人时,也能让我死得明白。”
“你不怀疑是朕吗?”盛德帝奇道。
“顺着宫中糕饼的传递路线,以陛下的睿智,定能查出凶手。”均予站起来,行礼告辞,“陛下日理万机,均予就不再打扰了,这就回去静候佳音。”
盛德帝看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心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幸亏已将此人禁锢在自己手里,否则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即位后经过历练,定是西荣的强劲对手。”
※※※
从宫中回到自己的居所,均予似乎耗尽了力气,倒头便睡在床上。外面人声嘈嘈,似乎是有人来给福宝成殓,但均予只是翻身朝里,并没有起身。
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那自幼服侍的小太监了,均予拥紧了被子,感觉自己就如同一根山洪中的野草,若再不靠那细弱的根须抓紧泥土,就会被汹涌肮脏的水流拖入深渊。
过些日子云姬再来的时候,均予却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望向云姬的眼神,在依恋中多了一份莫名的凄楚神色,让云姬忍不住抱住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这个身份尊崇却又孤苦无依的少年啊,云姬暗中叹息,他早已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可是自己,又如何能帮助他呢?
“听说,在御饼中下毒之人已经查出来了,刑部正在全力追缉。”半晌,云姬还是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均予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女子欲言又止的神情:“是南华人,对吧?”
“人犯还在逃,尚无结论。”云姬好意宽慰道,“再说,历朝历代欲弑君夺嫡者层出不穷,你既是正统储君,自然有神佛保佑,不必太担心难过。”
“你说得是。”均予点头,慢慢微笑起来,“若连目前的难关都过不了,我以后如何能统治南华偌大帝国呢?”
云姬看着他的眼神重新锐亮起来,忍不住再次伸手搂住了他。“你知道吗,”她在他耳边轻轻地吹着气,“我最爱的就是你这份意气和风骨,世事再怎么艰难也可以蔑然而对……”
“那是因为有你。”均予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上去。
第三章 耿耿不寐
雨季来了,即使是夜里安静得几无声息的御书房内,也弥漫着滴滴答答永无间断的雨声。
放下手中的加急奏报,盛德帝眯了眯眼睛,那是他困惑时不经意的小动作。转过头,盛德帝拂开桌案边堆积如山的奏折和廷报,从中单独挑出一份刑部的呈文来,剔亮案上烛火,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
一旁随侍的太监见盛德帝居然自己挑灯,而唇角更显出一种残忍而刻薄的笑意来,不由暗暗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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