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

第247章


正胆战心惊间,忽听盛德帝道:“去把南华太子请来。”
很快,均予出现在盛德帝面前,仍然用那种一丝不苟的神态与盛德帝见礼。他的眼睛清醒而明亮,显然之前并没有入睡。
“朕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是关于南华政局的,一个是关于刺客的,你想先听哪一个?”
“家国最大,自然先听第一个。”均予垂目道。
“可是在朕告诉你这两个消息之前,你先回答朕一个问题。”盛德帝的目光,犀利地盯住座下的年轻人,“看着朕的眼睛。”
均予果然抬起头来,神情平和却无畏,让盛德帝想起当年那个南华籍太傅被自己流放时的样子,手心里仿佛又有火辣辣的刺痛。
“你究竟是谁?”
灯花跳跃的寂静中,西荣君王的声音突兀而威严。
均予没有料到等待自己的竟然是如此荒谬的问题,愕然道:“陛下为何明知故问?”
冷笑在盛德帝的眼中燃烧起来,这个年轻人的演技太好,竟然连自己也蒙了过去。他招了招手,御书房的门再度打开,被宫中侍卫推进来的,赫然是一年前出使南华,并偕同均予回归西荣的使臣。
“廖青祖,出使南华是一项美差吧?”盛德帝轻笑着望向尚在恍惚中的大臣,语气蓦然严厉,“说,他们给了你多少贿赂?”
“皇上……”雷霆般的震怒惊醒了跪在地上的人,他蓦地磕下头去,砰砰有声,“皇上圣明,臣出使南华,尽忠职守,断无欺君罔上之举!请皇上明察啊!”
“哼,那你告诉朕,他是谁?”盛德帝伸手指向早已站起的均予,冷冷道。
“他……他是南华太子……”廖青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明所以地回答。
“糊涂东西!”盛德帝忽然一把将手中的奏报扔在廖青祖脸上,喝道,“若他是南华太子,那今日继承了南华帝位的又是谁?”
盛德帝此言一出,廖青祖背上衣衫霎时被冷汗湿透,只得虚弱申辩道:“臣只在南华朝堂和宴会上见过太子,此人相貌举止与太子一般无二,臣罪该万死,没能分辨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盛德帝不由稍稍冷静下来,回想起均予的谈吐风度,说是南华太子实在无可挑剔。然而一想到被敌国欺骗戏弄的屈辱,盛德帝的火气再度挑起,转向均予道:“朕给你一点颜面,你自己把脸上的伪装卸下来!再不动手,朕就叫人动手了!”
均予先前听盛德帝说南华已有人继承了帝位,心中如被重锤一击,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此刻见盛德帝如此赤裸裸的威胁,更是气苦,大笑道:“我是谁?我乃南华帝国睿文神武浩成皇帝嫡长子、东宫太子虞均予,皇上不信,自己来看我这张脸究竟是不是假的?”说着翻手打破几上茶盏,捏住一块碎瓷往脸上一划,鲜血顿时涌出。
“快拦住他!”盛德帝才一发令,两旁的侍卫连忙冲上来制住均予,想从他手上抢去瓷片。均予并不反抗,顺手把瓷片抛开,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冲盛德帝微笑道:“陛下可看清楚了么?要不要再找人来验一验?”
盛德帝万料不到均予会做出这等过激的事情来,细看他脸上也寻不出任何伪装的征兆,不由道:“你这样急着澄清身份,莫不是想告诉朕南华继位之人乃是谋逆篡位?”
“陛下圣明。”均予一揖,忍下满腔悲愤,缓缓道,“我父皇正值盛年,一向身体康健,岂会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去?定是那谋逆之人害死了我父皇,又恐自己不能服众,方才冒我之名执掌朝政。如此看来,先前屡次要加害于我的,也是此人了。陛下既已擒获了刺客,不妨带他上来与我对质,便知分晓。”
“如此也好。”盛德帝本想作壁上观,却也对此事有了十二分的兴趣,朝下方的侍卫首领挥了挥手。
过了一阵,宫中侍卫协同刑部官吏果然带了一人上来。均予见此人满身伤痕,奄奄一息,显然受了不少拷打。正心悸间,却听刑部官员奏道:“启禀陛下,此人便是南华奸细、原户部员外郎桓更。臣等无能,尚未从他口中知晓主使之人。”
桓更?这个名字让均予仿佛记起了什么,他走过去托起那人的头来,轻叹了一声:“果然是你。”
“太子……”伏在地上的人乍见均予,不由颤抖起来,“太子还记得臣下?”挣扎着便欲给均予磕头。
“怎么会不记得呢?”均予按住他的动作,一字一句地道,“父皇为桓大人送行的时候,我虽然才八岁,可那一幕至今还记忆犹新。桓大人尽忠为国,不惜孤身入西荣,这份忠肝义胆均予十三年来不敢稍忘。”
“太子,臣……臣对不起你啊……”溷浊的泪从桓更眼中滚滚而落,“臣犯上弑主,罪该万死,只是死前还能见太子一面,知道太子还念着我这些年的苦楚,便是死也瞑目了。”
“若你还念着我是南华太子,便告诉我,如今篡夺了南华帝位的人是谁?加害我父皇的人又是谁?”均予揪紧了他的衣领,目不转睛地盯着桓更的眼睛。
“这些……罪臣真的不知……”桓更吃力答道。
“大胆!”均予再也忍耐不住,一个耳光将桓更打倒在地,顿足道,“你不知道?是谁指使你三番四次行刺我,你会不知道?”他一向温文尔雅,此刻逢此大变,心中愤懑欲狂,连声音都嘶哑起来。
“指使我行刺太子的,太子难道猜不出来么?”桓更惨笑道,“我深入敌国十三年,从来只受一人诏命,这天下能让我不顾天打雷劈来行刺太子的,只有一人而已啊!”
“胡说,你胡说!”均予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道,“我父皇怎么会杀我?定是你糊涂,被害我父皇的贼子利用了!”
“不,那确实是皇上的亲口诏命,而且……早在太子还未到达西荣的时候,就已经下达了。”桓更喘息着道,“罪臣虽然不知皇上为何要除掉太子,却不得不遵命照办。皇上与我联络方式隐秘,旁人万万不能仿效胁持……臣虽不得已,行刺太子却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如今只能以死谢罪以求太子赦免家人……”说着,桓更猛地跃起,一头撞在木柱之上!
均予也不拦他,任由西荣官员将桓更拖下救治,转身走回自己座位,望向盛德帝平静地道:“皇上的两个消息我都知道了。若皇上肯放我归国扫除叛逆,为父报仇,均予必感皇上大恩。”说完便是一揖到地,算是他到西荣以来对盛德帝的最高礼仪。他原本是想请盛德帝借兵于他,话到嘴边却又不便出口。
“南华那边朕会继续着人探听情况,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不要轻举妄动,等朕的旨意。”盛德帝看着下方忙碌擦拭血迹的宫人,心里有些厌恶,巴不得早点远离这些可憎的人才好,烦躁地道,“南华人阴险狡诈,为了陷害我西荣居然连这样卑鄙的法子也想得出来,亏你们成天还满口仁义道德,朕都替你们脸红!”一挥袍袖,自顾绕过屏风往后宫去了。
均予听了此言,满身的血液沸腾得如要燃烧起来,只能死死扣住椅子扶手,紧紧抿住发白的嘴唇。盛德帝的命令无疑是将他软禁起来,他却再也无法争辩,打起精神走出御书房,勉强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路之上,他为免自己失态,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无数念头不肯去想。好不容易捱进了自己的宅门,看见那大门在自己面前越关越紧,最终把外面的雨丝彻底地隔绝出自己的视线,均予才长笑两声,拖着踉跄的步子朝空无一人的内院走去。脚下被平日走熟的门槛一绊,均予趁势松开雨伞伏倒在石板地上,终于颤抖着哭出声来。
冰凉的雨砸在炙烫的身上,寒意彻骨,却不能冲去一点内心的绝望与屈辱。从离开帝都到现在所有的委屈,都化成泪在这无人之处尽情洒落,此刻的均予,再无力去维持平日的淡定风度,他像个孩子一般抛开了一切顾虑,一心一意地哭泣。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然后,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顶,顺着湿透的头发轻轻摩挲。均予抬起头,泪眼迷蒙中看见了云姬悲悯的脸庞。仿佛看见了自己唯一的倚靠,均予反手握住了云姬的双手,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了进去,仍旧啜泣。
“我都听说了。”云姬一动不动地任均予握着,竭力平静地道,“你不要太难过,或许正如你先前所猜测,是篡位的逆贼胁迫你父皇给桓更下的命令。”
“不,不会是旁人。”均予哽咽着道,“桓更离开南华时服了心蛊,这些年来父皇都是直接用意念来给他下达诏令。这种隐秘的办法,外人根本无法控制……所以,桓更没有说谎,真的是父皇……”他越说越是艰难,身体也抖得越发利害,蓦地抬头仰天道,“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父皇这般恨我?送我来这里我有怨无恨,可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我可是他疼爱了二十年的亲生儿子啊!”
云姬听他语声悲愤,脸上那道伤痕在雨夜中越发凄厉,伸臂把他抱在怀中,泪水也忍不住滚滚而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如同安抚孩子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喃喃地温柔低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劝服皇上,让他助你复国……”
“云姬,不要离开我……”均予见她要走,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如今我没有国,也没有家了,如果你也背弃我……”
“不许瞎猜。”云姬蓦地伸出手,捂住了均予的口。
均予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定定地看着云姬,通透中却又带着些乞怜的意味,让云姬心中一悸,缓缓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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