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蜀

听了裴冕将李泌这位翰林大学士的来历一一说来，崔旰心中渐渐对这位道士政客有了初步的认识——这是一个有士大夫死节气质的学者型政治家，对天下大事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对权势却并无欲求。
    而对权势没有欲求的人，却往往能够清楚地看清时势，而行事少有私心。
    虽然大多数人的私心都很重，但大多数人都是敬重没有私心的人的。当崔旰见到李泌真人后，倒是真心为这个一脚世外一脚世内的政客的道骨仙风所折服。
    虽然重吃了肉，娶了妻，做了官，可李泌依旧的穿一身洗得已是泛白的灰色道袍，住的是一间修得和道观差不多的简朴府坻，府内还供奉着道教三清。
    对于崔旰和裴冕的到来，李泌略感意外，也不问其来意，只是命人奉茶看座，便静候着两人自己开口道明来意。
    崔旰自然也不会笨到一见面就请求李泌为他在皇帝面前吹风，只是说因听闻李泌学问高深，特来拜会。三人便不谈政治，只讲诗文，讲《老子》，讲《周易》，进而讲各地的风土人情，再进而讲人文地理。
    喝完了两盏茶，绕了一大圈，三人终于谈到了天下时局，谈到国家的外忧内患。李泌与崔旰的政见交换间，竟有着惊人的相似，李泌更对崔旰在西川地震后对灾民的安抚与援助大为赞赏，两人渐渐有了相见恨晚的惺惺相惜之意。
    直到黄昏将至，崔旰与裴冕这才起身告辞。李泌是淡于人情世故之人，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李泌刚将崔旰和裴冕送至前院，突然看见太子李适带着四名侍卫风风火火地走进府门，看见他后哈哈笑道：“老师，学生来向你讨顿晚饭来了！咦——老师有客人啊？”
    “见过太子殿下——”
    裴冕没想到会在李泌府上碰到太子，忙向崔旰递了个眼色，向李适躬身行礼。崔旰也依样行礼。
    “原来是裴仆射！”李适的目光瞟过裴冕，落到崔旰身上，“这位眼生的很，不知是何方高人？”
    崔旰躬身答道：“微臣成都府尹崔旰，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崔旰？”李适大吃一惊，眼中惊疑不定的将崔旰细细打量半晌，忽而笑道，“我说从哪里来的如此气宇不凡的高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崔旰！早闻崔将军不仅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更是一表人材，如今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只是只说将军前几日受了伤，只道将军在府中养伤，怎么到我老师府上来了？”
    李泌与皇室关系极近，虽然并非钦命的太子太傅，却也时常教授李适儒、道之学，李适对他也是恭敬有加，尊为“老师”。
    在李适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崔旰不慌不忙的回道：“微臣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已是好了大半。因这几日闲得无聊，特请裴仆射带着微臣来向李翰林请教道学来了。”
    “原来是请教道学来的——我老师是得道高人，神仙般的人物，经他点化，不知崔将军有何感触？”李适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旰，明显是话中有话。
    崔旰怎会听不出来李适的言外之音？不动声色道：“道学博大精深，崔旰愚钝，虽有顿悟，却仍未解其个中精髓，还需详加领悟体会，方能言道。”
    一招太极，便不动声色的化去李适暗带凌厉的出招。
    李适倒也并不纠缠于道学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道：“前几日听闻将军遇刺，我父皇对将军的伤情很是挂忧，今天见将军精神奕奕，想必已无大碍，我父皇若是知晓，定然宽慰——将军是我朝的镇边重臣，可一定要保重身体，方能为国效力。”
    “皇上和太子如此关心和厚爱微臣，微臣铭记五内，定当精忠报国，以报皇上和太子的恩德。”
    有些话，并不是在心里说了，别人就能知道。而有些人，也并不是听了你的话，就能相信你。
    但是，这些话，是明知虚伪，却也不得不说。说，是表明一种态度，不说，却叫人暗恨你的倨傲无礼。说，就算别人不信，至少可以对你稍稍放松警惕，不说，却只会加快你走向灭亡的步伐。
    虚伪的人，对说虚伪的话乐此不疲，而正直的人，因生存而不得不说虚伪的话而感觉无可奈何。
    无论是崔旰还是李适，都是带着戒备不信任的心，说着虚伪客套的话，为的却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彼此的相安无事。
    做大臣的，在愿意效忠君王时却依旧对君王有所戒备是种无奈；做君王的，决定启用自己忌惮的大臣也是一种悲哀。
    “嗯。皇上和我自然是相信将军的忠心，否则也不会将西川这个重镇托付给将军。将军既感皇恩浩荡，日后便当尽心竭力治理西川，为皇上效忠，方能不辜负皇上对将军的重托。”
    “微臣明白！请太子和皇上放心，微臣对皇上的忠心可鉴日月，更不敢辜负皇上对微臣的厚爱，必为皇上治理好西川，守好西南屏障，不叫吐番和南蛮进占西南的任何一寸土地！”虽说官面的虚词，说到后来，崔旰却也是慷慨激昂，真情流露了。
    有时候，话说开了，心结反倒是轻了。李适听了崔旰的一番表白，心中对崔旰的忌惮虽未尽除，却也是淡了不少。他笑道：“将军能有此心，是大唐的幸事。今日能与将军偶遇，也是你我间的缘分，不如就一起叨扰老师一顿，咱们把酒细聊，你也与我说说那西南边陲的趣事。”
    “太子有命，微臣岂敢不从？能与太子同饮，也是微臣三生有幸。”
    看到李适看自己时渐渐缓和的目光，崔旰心中也是豁然开朗，心想自己的这次入京，这次对李泌的拜访，是对的。人与人之间，需要交流，只有在交流中，方能看清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也能将自己的真心让对方知道，方能摒除隔阂，不再猜忌。
    崔旰希望，在与太子与皇上直面交流后，他能以自己的真诚除去他们的心病，让他们对自己做到用人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