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兰音收整了一番自己,在青萍雪锦过来时,她已经面色如常。但是青萍雪锦是常年服侍她的,刚才后院闹的动静太大,虽然被陆家压了下去,但她们也是听得一两句的。
所以匆匆来寻姑娘时,心脏还在噗通通跳。可见了姑娘,没想到姑娘比她们两个还要淡定。
走到姑娘身后,观望了一番姑娘的神情,青萍小声,“我会雪锦似乎听到有男子……”脚被雪锦踩了一下,青萍闭嘴了。
雪锦则道,“前头有人跟明王妃说了什么,王妃似乎很高兴。”
慕兰音看她们两个一眼,青萍有猜测她心思的意思,雪锦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慕兰音还是满意她们两个表现的,扶住青萍的手,“我们去看看。”
等慕兰音过去时,正巧见明王妃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又转了视线,跟自己身边的一个嬷嬷说了什么。慕兰音就把步子放慢了,向青萍看了一眼,青萍便下去了,她则和雪锦一起去寻了慕兰飞几个说话。
慕兰飞翘着唇,“三妹妹今天真风光!”
慕兰音漫不经心,“那我凑银子给姐姐再办个及笄礼?”
“你!”慕兰飞气得脸红,慕兰音平时说话还是这么讨厌!
慕兰蓉看她们两个又要吵起来了,赶紧扯了扯慕兰飞的袖子,“大姐姐,今天是三妹妹喜事呢。”
慕兰飞这才不说话了。
她们姐妹几个的龃龉,不远处的陈氏和韩氏都看在眼底,陈氏让人拿金桔子给几个姑娘吃。
韩氏也不知道是叹还是讽,“大姑娘礼数差了些。”
陈氏的脸就冷了下来,低头看自己袖子上的刺绣,唇动了动,“三姑娘不给我们慕家面子,大姑娘只是听老夫人的意思,说她两句。”
韩氏便不吭气了,老夫人有没有这个意思她是不知道,因为她并不得老夫人的喜。但老夫人对三姑娘有些怨言,她却是知道的。
一会儿,看青萍回来了,慕兰音寻了个理由走开,青萍才告诉她,“那嬷嬷是去寻了林姑娘,跟林姑娘说了几句话。我见林姑娘要从屋子里出来了,就赶紧先过来了。”
果然。
不出她所料。
慕兰音心中默默寻思着:明王妃自己不好出走,就先把姬司言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林挽衣。林挽衣作为未来的儿媳妇,可以帮她去见姬司言一面,另外也有给他们两个寻机会谈情说爱。
慕兰音努力把持自己的心,不让自己心偏得太厉害,淡淡问青萍,“林姑娘有什么反应?”
青萍想了想,迟疑道,“林姑娘并没有什么反应。”
慕兰音冷眸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透着一股凉意。
青萍有些害怕,结巴道,“林姑娘听了那嬷嬷的话,只是跟旁边人说了两句,就出来了。奴、奴婢没见到林姑娘有别的反应,许、许是光线暗,奴婢没看清。”
慕兰音抬头看看天,晴空万里,哪来的光线暗?
她起了疑心,带着丫鬟们往姑娘们喝茶的亭子里走去。果然进去时,正撞上林挽衣带着丫鬟出来。看到她,林挽衣笑容如水,大大方方地和她见了礼,“方才慕姑娘不在,我这会儿给慕姑娘贺喜了。”
“林姑娘客气,”慕兰音回了礼,目光一刻不错地盯着她的脸,笑容却很平和,故作随意问,“林姑娘去哪儿?”
林挽衣道,“吃茶吃多了,去后头更衣。”
慕兰音笑着错了身,让林挽衣先行。她则瞅着林挽衣的背影,心底有些疑惑:难道自己猜错了?林挽衣不知道司言哥哥回来了?可是明王妃那时候明明看了她一眼,意思应该很明确啊……但是林挽衣的反应实在太平静了啊!
当天及笄礼结束,慕家说什么也不许慕兰音再呆在陆家了,丢脸不能丢的太厉害。慕兰音也给了他们面子,笑盈盈地跟陆家人告别,搬回慕家去了。
等回去慕家,跟老夫人请了安,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雪锦匆匆回来了,“姑娘,我都打听过了,今天一天,林姑娘都没什么异常的表现。”
“整整一天都没有?”慕兰音疑声。
“没有,”雪锦很肯定,“我跟陆仪姑娘的丫鬟打听了,林姑娘一直陪韶阳公主吃茶。中间华云郡主曾讽刺林姑娘,林姑娘三言两句就岔开了话题。韶阳公主暗示林姑娘……跟明王府走近些,林姑娘也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但是后来……林姑娘确实去后院见了个人。”
至于见谁,她们心知肚明,当然不用说了。
慕兰音手叩桌面,“回来后,林姑娘还是神色如常?”
“是。”雪锦答。
慕兰音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自己胡乱翻着书,书页哗哗响,她的心却静不下来。
司言哥哥回来了……
即使现在想起来,她依然觉得很是激动!
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似乎很不该,所以她克制了。
可是——
林挽衣不是司言哥哥的未婚妻吗?
为什么她都这么激动,林挽衣一点反应都没有?
天京常年说的林挽衣,是天京一绝啊。那样的温柔美丽,娴静优雅……但是未婚夫回来的那一刻,她依然娴静若水,这本身就不正常吧。
要么是林挽衣掩饰功夫太好,好得她根本看不出来;要么是林挽衣对司言哥哥的心思,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慕兰音咬着唇,头疼地趴在桌上,用书重重敲一下自己的头,“烦人!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难道她还要把林挽衣的异常去告诉司言哥哥吗?
她凭什么啊!
司言哥哥会怎么想她?明王妃若是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她?他们会觉得她背后说人闲话,或者认为她是故意中伤林姑娘……无论他们怎么想,慕兰音都觉得自己的脸*辣的,说不出口。
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光风霁月啊,她是真的……心里有鬼啊!
这样一想,姬司言白日跟她约好的明日去明王府赏花,她也没了兴趣。
因为一晚上心神不宁,做了好几个梦,第二日慕兰音便起得晚些了。她怔怔靠着床柱,半晌不动。
她又梦到青城慕家了……
梦中的她还是幼年时的慕兰音,她背着手走上游廊,前面已有锦衣少年靠着廊柱等她。
他牵起她的手,笑道,“走,我带你骑小马!”
小姑娘嘟嘴不满,“什么小马?我要骑大马!”
……她还梦到大雨中,少女伤心地哭,“我后悔了,我不要嫁给你了。”
少年立在雨中,怔怔地看着她。那种眼神,她想一次便心碎一次。
后来,她再没见到他了。
她的身边总像是少了一个人似的。
时光如刺,幼年的小姑娘长成了窈窕少女,她呆呆的仰头,看着青年从墙头跳下。他像一整轮火热的太阳,跳入她的世界,灼得她心神剧裂。
梦里的少女默默流泪。
慕兰音怔然,她很少流泪,她绝不后悔,但那终究错了。昔日若争取一下,绝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本来都刻意要忘掉少年事,也自以为忘得差不多了。姬司言是她的大哥哥,他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她心中以为就这样了——直到他再次出现。
她羞愧万分,无言面对姬司言和林挽衣。
“姑娘,想什么呢?”翠雯给她梳着发,竟还没有吸取以前的教训,快言快语道。
慕兰音叹道,“翠雯,你还喜欢那个小厮吗?”
“……”翠雯一怔,然后强笑道,“姑娘说什么呢?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你哪里是忘,你是心死了,”慕兰音淡声,“但凡面对一个爱慕你的人,你最好是不欢喜你,一丁点儿都不欢喜,你最好一点心思都没有。但凡你有那么一点儿心思,你就等着日后后悔吧,后悔于自己以前的绝情和心狠。”
屋里站着的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干活的都停了下来,不知道姑娘何出此言。
倒是外头推帘子准备进屋的金雀若有所思:姑娘在说谁?
她终究没有进屋,又退了下去。
一会儿,一个小丫鬟过来说,“金雀姐姐,有客人来了,老夫人请姑娘去前头呢。”
“谁来了?”金雀疑问。
小丫鬟抿抿嘴,金雀塞了一片银叶子,对方才欢欢喜喜答,“听说是什么陈侍郎的母亲,还说是三姑娘的旧人,想见三姑娘呢。”
金雀毕竟跟慕兰音这么长时间了,小丫鬟回的不清不楚,她却一下子就明白了。打发了小丫鬟,她调整下心情,才进去跟姑娘回话。
慕兰音听了是陈夫人过来,先是看了看外头阴沉的天色,想了想才道,“说我本想过去给夫人请安,可惜我昨夜着了凉,近日病了,不想过病气给陈夫人,我就不去前面了,请祖母和夫人见谅。”
金雀一时讶然,按姑娘以前的行为,和她在青城时有交的人,她很少会不给面子。但慕兰音都这么说了,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便应了。
出去回话时,金雀觉得姑娘就这样回话不太礼貌,又想着昔日在青城时陈夫人也是见过她的,便整了整衣容,摇摇往前院去了。
青萍站在廊下嗑瓜子,瞅着金雀就那么走了,不由瞪大了眼。跟姑娘跟了这么长时间,这位还不懂姑娘的脾气?她连忙出声要喊人,另一个丫鬟咳嗽一声,止住了她。
青萍疑惑道,“怎么了?”
那个丫鬟撇嘴道,“她已经是二等丫鬟了,不吸取教训,还跟往日一样喜欢自作主张,难怪姑娘要罚她。都几年了,她还没想通……就让她吃个教训吧。”
青萍低下头,“……她也没什么过错,从小也教咱们的。”
“就是心思太多,姑娘不喜欢心思多的人。大家都看出来了,偏她魔怔了。算了,别管她了。”
而金雀到了前院去回话,因昔日她在慕兰音身边极为风光,陈夫人确实记得她。慕老夫人听了慕兰音生病不来的理由,扯了扯嘴角,没吭气:这个三丫头,同一个理由用了这么多年还在用,闹得天京的各家妇人还以为她是病西施。以前慕老夫人还觉得她脾气大不识趣,跟她置气,现在老夫人都习惯了,反正人家心大,她也管不了。
真不知道慕琅和陆汀兰那样的人,生出的女儿怎么是这个样。
倒是陈夫人和颜悦色地拉着金雀的手说了些闲话,又给了她几个塞得鼓鼓的荷包,才放人走了。等金雀走了,陈夫人才跟慕老夫人笑道,“老夫人猜我为什么要见三姑娘?这可是贵府的一大喜事啊!”
“哦?”慕老夫人心一动,看向她。
陈夫人悄声,“太子……在三姑娘及笄礼时,见着三姑娘了,便托人托到了大长公主那里。老夫人也知道我儿子是跟着太子殿下的,我不过来提个醒。”
慕老夫人神色不定,“太子殿下啊……我记得他娶妻了。”
“是侧妃,”想到儿子,陈夫人眼底暗了下,却仍强陪着笑容,“慕老夫人别觉得侧妃不好,太子那身份,多少人想进门呢。”
慕老夫人心头也是直跳啊,慕家落魄了,陆家也不行了,慕兰音那容貌那身段那心气,要嫁好,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她原以为三丫头跟明王府有些关系,就一直观望着。没想到连太子都看上她了……慕老夫人开始琢磨这件事。
陈夫人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了,慕老夫人亲自起身送她,“……外头不知道吧?”
“老夫人放心,谁都不知道,”陈夫人连连保证,“就看三姑娘的意思了。”
“我知道了。”慕老夫人强自压下心头的欢喜,送陈夫人出了府。
等回去后,左思右想,慕老夫人吩咐下去,“请个大夫给三丫头看看,怎么就着了凉。”一顿,“等等,我亲自去看看。让小厨房给三丫头做些好的,谁敢落了三丫头面子,就不要怪我不给她面子。”
慕老夫人说到做到,竟亲自去慕兰音院子里去“探病”。她们都知道慕兰音的“病”是怎么回事,慕老夫人和颜悦色的样子,真让慕兰音受宠若惊。
她住在慕家这么几年,老夫人和她一直不冷不热的,还没有她与祖父亲,这还是老夫人第一次来她院子里呢!
等慕老夫人走了,慕兰音连忙让人去打听怎么回事。可惜陈夫人和老夫人说话的时候把人都屏蔽了,叫来金雀问,金雀也只知道陈夫人来了一趟,不知道慕老夫人为什么态度变得这么多。
慕兰音心中疑惑:为什么陈夫人来一趟,祖母就变了个样?
她心头直跳:不会是陈夫人把求婚书的事说了吧?
吓了一大跳后,慕兰音又连忙否认:不可能,说了的话,依慕老夫人的性子,也不至于突然就看她各种顺眼。陈家也不是多厉害的啊……真是怎么都想不通。
但想不通归想不通,她仍冷目看着金雀,慢悠悠问,“谁让你去前头了?”
身边的其他几个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看吧,就知道姑娘不高兴。翠雯有些担忧地看着金雀:她怎么还是这个样?
金雀低着头,“奴婢是二等丫鬟,自然是去前头回话的。”
“你不是一直觉得二等丫鬟辱没了你,不喜欢在人前露脸吗?”慕兰音似笑非笑地问。
金雀的脸煞白,噗通跪下,“奴、奴婢万万不敢——”
慕兰音声音冷了,“罚俸半年,你把手上的活计交给别人,好好想想吧。”
金雀觉得脸*辣的疼,一屋子的丫鬟好像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笑话。随着姑娘那冰冷的声音落下,她就像被打入冰天雪地似的。她知道,自己又错了……
可是为什么?
她是为了姑娘好啊!
等失魂落魄的金雀被人扶下去了,以前跟她情分好的翠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向慕兰音讨饶,“姑娘,她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慕兰音淡淡的,“她为人不错,性子也细心,做事喜欢思前想后,自然是不错的。只是不合我的性子……这主仆之间,总要讲究个缘分。她适应不了我,也断没有让我迁就一个丫鬟的道理吧?”
翠雯闭口不再说话了。
青萍见姑娘即使是说着话,眼睛也往外瞅,不由问,“姑娘是有事要出门吗?”
慕兰音垂头不语。
“好冷好冷!”雪锦跺着脚从外头回来,笑道,“外面下雨了。”
慕兰音起身,站到窗前,果见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下着。她压了千斤重的心,顿时松快了许多。下雨了,她自然有理由不出门了——她昨日是忘情了,理智后才想起,她不该去明王府的。
尤其是在知道姬司言回来后。
此时的明王府,明王妃好容易盼到儿子回来,跟儿子说了几句话,对方就说累了要歇息。明王妃赶紧让他回去休息,可一会儿,伺候世子的老嬷嬷神色古怪地来回明王妃,“世子殿下喊了好长的菜单,给了小厨房去准备。世子去了书房,整理他带回来的东西去了……”
明王妃一怔,问,“你吞吞吐吐的,到底要说什么?说吧,我不怪你。”
“王妃容禀,”老嬷嬷悄声,“世子似在等人。王妃,咱们家今日有客人?”
“没有啊,”明王妃想起她昨日想请林挽衣来家中,也被儿子拒绝了。可儿子今日这样子,这是在等谁?
她又想到儿子回来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回府,而是翻了陆家的墙,去见慕兰音。若是她的儿媳妇,她自然觉得好气又好笑,可偏偏是慕兰音!
明王妃心情复杂,难道儿子等的人是慕兰音?
明王妃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竟不知道自己该抱什么样的心思。她也和明王世子一样,忐忑不安了一整天,跟着儿子一起等人。
“林姑娘来了!”门房来通报。
明王妃一下子惊喜,“快去叫世子!”
她喜笑颜开,如果是林挽衣,那便很好。虽然这几年她和林挽衣不冷不热的,但好歹是她看中的儿媳妇,想着林挽衣嫁过来就好了。
“王妃娘娘!”林挽衣撑着伞过来,笑盈盈地给她请安。
“下雨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懂事,下雨了还来。”明王妃口上嗔着,眼里却满是笑。
她一瞥目,看到一个嬷嬷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一下子不高兴了,“不是让你去请世子了吗?”
“世子说……他累了,在歇息。”嬷嬷小声。
明王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林挽衣却微笑,安抚明王妃,“世子殿下赶了这么远的路,许是累了。我也不是什么客人,哪里值得世子殿下来陪客呢?再说,”她声音小下去,“世子进京,知道的人少,见面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虽然有人知道明王世子这是提前入京,但没有明说,就不算大错,圣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若是大家都喊着世子回来了,皇帝肯定要拿世子问罪。
明王妃勉强笑笑,拍拍林挽衣的手:这姑娘,真是太懂事了。
她又想起另一个姑娘——也是太懂事了。
姬司言不见林挽衣,明王妃便知道他真正等的是谁了。可看起来,慕兰音似不会来了。
不来的好,万万不能来。若早应该心死,何必让人的心再活过来呢?既然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后面也不应该反悔。
明王妃虽然有些怨慕兰音,可这几年下来,姬司言总不回京,又兼慕兰音一直和明王府交好着,她也渐渐想通了。姬司言喜欢的那姑娘,除了出身,哪里都好。最不好的,是那姑娘放下了,她儿子却放不下。
所以,慕兰音回京三四年了,姬司言却不回京。他一回京,就想见她,人家姑娘却不想见他……
明王妃叹口气,对林挽衣越发和气了。当年若不是她以死相逼,姬司言也不会答应跟辅国公孙女订婚。可订了婚,却像是耽误了人家姑娘……
明王妃跟身边婆子说,“司言那孩子一晚上没睡,现在还忙着,也不知道累。你送一碟子点心去,说我的意思,让他歇一歇,”看向林挽衣,“你也跟着去劝劝吧。”
林挽衣笑容温婉,“是。”
姬司言坐在凉亭中,看着一桌已经凉了的菜出神。雨越下越大,时有雷电划空,他通身冰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竟有时空错乱、回到当年的感觉。
那时候,她也是毁约。
现在,她还是毁约。
那时候,她明明答应了的,可她就是不来。
而现在,她还是不来。
既然总不来,为什么要答应?他姬司言便这样好欺负吗?
感情,真是太伤人了。
他头垂在双臂肩,半晌抬不起来,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这情啊,真是太伤人了。他不要了……他再不想要了。
“世子殿下,林姑娘得王妃的命,到书房给你送茶点了。”一个小厮冒着雨跑来喊世子殿下。
众人都心中忐忑:世子殿下本来在书房,谁晓得怎么又来凉亭喝酒了。
好一会儿,姬司言才起身,往凉亭下走去。小厮连忙要撑伞,但世子已经大步走入了雨中,众人小跑着在后面追,到后来都没给世子殿下挡住雨。
姬司言站在书房门外,看到一个绿衣少女倚着书桌,随意翻着他桌上的书册,唇角一抹淡笑。
他淡声,“你在找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林挽衣唬了一大跳,差点把手中书册丢下去。看到是他,才尴尬垂目,“对不住……我只是等了好久……”
姬司言看看一边的沙漏,林挽衣确实等了不少时间。但他仍冷声冷语,“我的东西,你不要动。”
他说的太冷硬,太陌生。林挽衣的眼圈微红,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看到她眼红,姬司言更是心烦,但又不好发作。
林挽衣看他的样子,只好告辞出去。
明王妃又留了林挽衣吃了饭,等人走后,自然有婆子把姬司言书房的事学给明王妃听。明王妃一时默然:她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真就没话说?林挽衣这是被她儿子骂了啊,那么娇滴滴的姑娘……
她叹口气,挥挥手让人下去,也没兴趣管了。
明王妃心里堵着气:你们这一个个都不急,老的不急着儿媳妇天天打仗,小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娶媳妇,偌大的明王府,女主人就她一个,敢情就她一个人急?!算了,她也懒得管了!
当夜姬司暄回来,听到明王妃说起姬司言给她的没脸,不禁笑嘻嘻,“司言这是心里有人呀。”
明王妃瞪他一眼。这人啊,都会长大。昔日少年时,姬司暄和姬司言天天吵天天闹。后来姬司言从军去了,圣上也给姬司暄安排了差事,如今兄弟两个凑在一起,虽然还是互相看不顺眼,但到底不像小时候一样吵了。姬司暄都会调侃姬司言两句了……
明王妃头疼,“你别说他了,你呢?我的儿媳妇在哪儿?你别整天东逛西逛,咱们明王府本来就人口少,你能订下来一个也算啊。”
姬司暄嬉皮笑话,“我订下来有什么用?咱们王府传宗接代,靠的是司言。母亲你管他就行了。”
这话就说的有些酸了:反正明王的头号轮不着我,自然也轮不着我儿子,何必管我呢。
明王妃看他这话说的不像,有些生气,但看他那个样子,也懒得吵。这么多年了,该怎样还是怎样,她挥挥手,“你们各有各的理,就我无理取闹行了吧。走吧走吧。”
姬司暄看王妃不高兴了,也收了自己一贯的嬉皮笑脸,转头走了。走时,他心里也还寻思着:姬司言这是真不想娶林挽衣啊,啧啧,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真是毁在这个世子手上了。辅国公孙女啊,多好的身份,他是羡慕得不行,那位却不知道珍惜。
姬司暄哼着小曲,心想:这人和人啊,果然不能比,越比越头低,还不如醉生梦死糊里糊涂呢。
慕兰音两天没有出门,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姬司言。等觉得差不多了,她才出门,决定去明王府一趟。
出院子的时候,碰上慕兰飞她们姐妹几个。看慕兰音出来,容貌雅致无双,身着淡紫色衣裙,真真一朵娇滴滴的桃花。慕兰蓉怔一怔,笑道,“三妹妹这是会算卦吗?我们正要去找三妹妹,三妹妹就出来了。”
慕兰音看她们几个,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不由好奇,“你们这是去哪儿?”
“太子妃来了,祖母要我们姐妹几个去前头呢。”慕兰华道,歪着头看慕兰音,“我们正要找三姐姐一起去,可巧三姐姐正好出来。”
太子妃?
慕兰音觉得奇怪,看看天:慕家这样的地位,居然能请动太子妃?这是慕家要发达了吗?
慕兰飞脸色不郁,狠狠瞪慕兰华一眼。几个姐妹中,若慕兰音不在,她就是最出色的那个。母亲已经给她透了底,太子妃这是给太子选侧妃来了。慕兰飞可是好好打扮了一番,本想着照慕兰音那脾气,听说有客人,肯定又是一推三拒。只要慕兰音不在,自己可不是姐妹中最出彩的那个吗?
慕兰华可真是话多,说什么太子妃要来。好不容易来个这么显贵的客人,看着吧,她就不信慕兰音不心动。
她假兮兮地补救,“看三妹妹的样子,似乎要出门?”
慕兰音自然明白她那点儿小心思,笑道,“是呀,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去前面吧,给我告声罪,就说我——”
“就说三姐姐你又‘病’了!我们都省得!”慕兰玉快言快语道。
慕兰音一笑,捏捏小妹妹的脸蛋,不理会慕兰飞因太惊奇而瞪大的眼睛,就真要走了。一旁来请人的丫鬟却极了:她虽然是奉老夫人的命请几个姑娘一起过去,但老夫人可是私下吩咐,三姑娘必须去的啊!
她连忙要开口,“但是太子妃……”
“你这丫鬟好放肆!”慕兰飞冷冷打断,“我们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口?三妹妹平时不怎么出门,这一出门,自然是有要事。耽误了三妹妹的事情,你赔得起吗?”
那丫鬟快哭了,“但是老夫人说几个姑娘‘务必’都要到啊。”
慕兰音烦了,“就说我去明王府了,祖母要有事,去那里找我吧。”她看向慕兰飞几个。
慕兰飞连忙保证,“妹妹放心去吧,有我们呢。”
于是,可怜的丫鬟就看着慕兰音领着自己丫鬟浩浩荡荡地走了……自然,几个姑娘到前厅,没有等到该等的人,太子妃和老夫人都有些失望,听了慕兰音去明王府,几人的脸色都很古怪。
慕老夫人补救,“三丫头小时候在青城,和世子是玩伴。也是她运气好,回到天京,明王妃也一直照看着她。”她的重点是:明王府可没有男人,就是一个明王妃啊!太子妃可千万别想多了!
太子妃笑得和气,“这也是她的福气。”反正看中慕兰音的人又不是她,她也没有贤惠到非要替太子娶到慕兰音。回去后,人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回,关她什么事啊。
太子妃心想:这倒是有趣了。太子殿下和明王世子不和啊,这天京谁不知道啊。偏偏太子看中的这个小姑娘,和明王世子关系不错。她都要怀疑太子是真看上人家姑娘了,还是就是想跟姬司言抢……
不过太子妃又想,她应该想多了,不是说姬司言已经定亲了么,好像是辅国公家的?太子就算要跟姬司言抢东西,也要抢辅国公家的那位啊。
不论这些大人物的心里怎么想,慕兰音到底是到明王府拜见了,帖子自然也是递的明王妃。
明王妃接见了她,慕兰音也不提别的,只陪着笑,跟明王妃说着闲话,好像自己专门为此来的。明王妃本来见到她还有些不高兴,可说了一会儿话,心里那点儿气也就没了。
明王妃是个有些天真的女人。嫁人前被娘家捧着,嫁人后被夫君捧着。明王府人口简单,她也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也没经历过什么妻妾间的争斗,所以性子挺天真烂漫的。
这也导致了她不喜欢慕兰音的出身,就不许儿子娶她。后来觉得慕兰音不错,就有些后悔。再后来看出儿子的心思,她终于是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该向着谁了。
向着慕兰音,把给儿子订的婚事毁了?以前她就觉得慕兰音出身不好,慕琅去世后,她更觉得慕兰音出身不好了。
向着林挽衣,非要儿子娶了这位?这姑娘是挺不错的,可是问题是,不仅是儿子跟她不来电,她这个人吧……明王妃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有些冷情凉薄。订婚几年了?她完全没有一点问的意思,也不怎么跟她这个未来的婆婆亲!好听点是想着他们的面子,不好让明王府难堪。不好听点,就是人家或许根本不想嫁呢。
反正明王妃既弄不懂儿子和慕兰音之间的事,也看不懂林挽衣的心思,她是越来越糊涂了,虽然着急,可是怕儿子反弹,也不好管。
于是跟慕兰音说了几句,她就漫不经心道,“我有些乏了,兰音你去后园逛逛吧。”
慕兰音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冲明王妃感激一笑。明王妃更加愧疚了,摆摆手就让她走了。
那嬷嬷自然知道王妃的意思,领姑娘去了后院,故作不经意说,“这几天雨急,我们世子也病了……”
慕兰音一惊,“司言哥哥怎么病了?”
嬷嬷看她一眼,“老奴也不知道,似乎是淋了雨。”
慕兰音的小脸刷的白了,咬住唇不语。
等嬷嬷要走的时候,慕兰音微笑着说,“我给王妃带了些礼,让我的丫鬟们跟着嬷嬷去点一下吧。”
老嬷嬷自然道好。
等人走了,眼看离姬司言的院子也没几步距离了,她干脆直接去了。虽然大家口上没说,但谁不知道她是来看姬司言的?她还怕明王妃为难自己,谁知道王妃那关那么好过。
姬司言住哪儿,她更不可能不知道了……她经常来明王府的。
可是司言哥哥生病了?
千万不要是因为她的原因。
她本来就没勇气见他了,这下更是没胆子了。
反正这一路,慕兰音是越走气越不足,越走越觉得自己何必来,等她到了姬司言房间门口,那步子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了,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面色已经红成晚霞了……
而院子里的那些侍卫丫鬟们,看到她,就跟没看到一样。她站在姬司言屋子前,还想着有人来问她一句,通报一下,可都没人来问她。
慕兰音手扶在门上,指尖颤抖,越是害怕,越是不敢敲门,她踟蹰许久,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们说司言哥哥病了,如果和她无关,那还好,若是和她有关,她该怎么办……
要不,她先回去打个草稿?
慕兰音一拍手,转身就要走。
门却刷的从里头拉开,吓得她急急后退两步,瞪大乌黑的眼珠子,看着白衣青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
他看着她的神情很隐忍,“你在外头站了这么久却不敲门,转身又要走,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打、打、打草稿。”看着左思右想的人就在面前,慕兰音的脑子直接就木了,只呆呆回答。
“打草稿?”姬司言表情茫然,“做什么?”
慕兰音老实道,“怕你恨我不来看你,又怕你不在意;怕你骂我,又怕你连骂都不骂;怕你不肯见我,又怕你我相见却不如不见……”她垂下眼,声音颤抖,“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又怕我说不好,又怕你不想听。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是不是我的司言哥哥。”
她抬目看他,一双秋水眸沾染雾水,*的,泪水滚落。
姬司言许久不言,少女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不安、伤感、犹豫、悔恨、担忧、失望……世间千种情,都在那一双眼中。
他心中酸涩,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耳边一声声、一道道,昔日少女甜蜜的“司言哥哥”日夜喊着他,可是醒来后,才知道她早就走远了。她走的绝情,他也走的绝情……他一直想问她,就那样狠心?因为他爱的深,所以他必须一次次承受她带来的伤害?
他真不想见她了!
可他又是那样不甘心!
姬司言突然抬手,擦去她面上的泪珠,在少女泪盈盈的目光中,他突然将她搂抱入怀中——阿音。
他的阿音。
她终究还是不那么狠心的。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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